兩個人正在那裏轉念頭的時候,齊巧走進一個人來。管家趕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舊走了進去。鄒太爺正苦沒有話說,幸虧認得這人,便搭訕著問道:“這位不是周老爺嗎?”管家說:“是。”鄒太爺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著大人一塊到東洋去的了?”管家說:“你沒有瞧見報嗎?他是浙江巡撫奏調過的,等我們動身之後,他就要到杭州的。”鄒太爺道:“他不去,誰跟著大人去?這隨員當中不是少個人嗎?”說到這裏,合該鄒太爺要交好運,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頭還說過,周老爺不去,少個辦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氣,再托周老爺敲敲邊鼓。周老爺說上去的話,看來總有六七成好拿得穩。”鄒太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又說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們弟兄能在一塊兒做同事,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管家進去找到周老爺,先把這話告訴了他,隻說是自己的鄉親,托他務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爺道:“我們自己的事情,我總得替你竭力的說;但是時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動身,他早來兩天也好。”管家道:“本是這兩天天天往這裏跑,上海道那裏也替他遞過條子。”周老爺道:“大人已經替他遞過條子,叫他等兩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們老爺又不是上海道的什麼頂門上司,不過是隔省的一個同寅;況且人家是實缺,咱們又是候補。老實說罷,這種條子遞上一百張,當時麵子賬收了下來,轉背誰還認得你,還不是騙小孩子的?”
周老爺一聽這話不錯,吃不住這位管家大爺追得凶,隻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說了幾句別的話,齊巧王道台先開口說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當。有些事情他們都辦不下來,這叫我怎麼好呢!”周老爺回道:“卑職蒙大人栽培,原該應伺候大人到東洋竭力的報效,無奈浙江劉中丞已經奏調過,又叫朋友寫了信來催,不準多耽誤。卑職也叫作無法,隻好將來再報效大人的了。大人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職倒留心到一個人。”王道台回:“是誰?”周老爺忙回道:“就是天天來的那鄒典史。這人當差使,看來還在行。”王道台道:“這個人說來也好笑。他老人家從前在山東茌平處館,我齊巧出差到那裏,彼此認得之後,從此就相與起來了。後來他還找我替他弄過幾回事情。大約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當時他故了下來,同鄉裏出來替他打把式,我還幫過他二兩銀子,以後就沒有通過音信。這回來在上海,不知道怎麼被他打聽著,天天來纏不清爽。據他自己說,他自從丁憂服滿;出來到省,就分道在這裏當差。這許多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輪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的。”
王道台說的時候,管家都站在底下聽。王道台說到這裏,便照著管家說:“不是你們說,這人的煙癮很大麼?”那個收他蜜棗、雲片糕的管家便說:“從前煙癮是不小,現在想要當差使,這兩天正在那裏戒煙哩。”王道台道:“吃了煙要戒是說說的。真的要戒,為什麼不早戒?為什麼要到這時候才戒?我雖然同他老人家認識,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內地裏當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國人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鄒太爺在上海這許多年,出出進進,洋場上外國人也見過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沒有辦過,看也看熟了。”
王道台把臉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辦事不能辦事,你們倒曉得!”管家得了沒趣,趔趄著退了出來。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著他們幹起勁。”周老爺連忙打圓場,說:“他們也沒有別的,不過看他可憐,隨便求大人賞派個事情,叫他學習罷了。”王道台道:“老遠的帶他出門,我總有點不放心。製造局鄭某人那裏用的人多,昨天席麵上他還說起,為著一樁什麼事情,委員、司事要換掉二十多個。給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運氣罷。”周老爺見王道台已允寫信,不便再說別的。且喜王道台向來寫信都是他代筆,也無用客氣得,立刻走到桌子邊,拔起筆來就寫。寫完之後,給王道台看過,沒有話說,周老爺便拿出來交給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釘子出來,便氣憤憤的走到自己屋裏,正在那裏沒好氣。鄒太爺看見氣色不對,手裏捏著一把汗,心裏在那裏叫苦。後來停了一會子周老爺出來,拿信交給了他,說明原委。鄒太爺本來是不同周老爺拉攏的,到了此時,感激涕零,立刻走過來就替周老爺請安。從前已經打聽明白,周老爺是才過班的知縣,他就一口一聲的趕著喊“堂翁”,自己稱“卑職”,連說:“卑職蒙堂翁栽培,實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爺咬耳朵,說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賞光,到雅敘園敘敘”。管家替他代達。
周老爺說:“心領了罷,我今天實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動身,剛才陶子堯又有信來,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麼忙得過來。隻好改日再擾罷!”鄒太爺見周老爺一定不肯去,隻得搭訕著說道:“既然堂翁不賞臉,等稍停兩天卑職再來奉請。”周老爺說:“彼此相會的日子長著哩,何必一定要客氣。”當下鄒太爺又問管家借了一件方馬褂,到上頭叩謝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勵了兩句,叫他好生當差。鄒太爺站著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次日又到東洋碼頭上恭送,回來自往製造局投信不題。
且說周老爺昨天傍晚的時候接到陶子堯的信,約他到一品香小酌,說有要事奉商。周老爺因為沒工夫,本來是不去的;後來為著銀子已劃在莊上,須得當麵交代一聲,較為妥當,所以抽了一個空到一品香來會陶子堯。原來陶子堯昨天同太太打饑荒,從一品香溜了出來,一來也是賭氣,不回棧裏過夜;二來路上又碰著一個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點鍾才完,打了一個盹,等到敲到四點鍾,踱回棧房。太太已經鬧到不像樣了,和尚亦拜過王道台回來了。陶子堯正在那裏埋怨他大舅子,不該應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氣的探掉帽子,光郎頭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來找他,把事情一齊推在仇五科身上,說他從前有兩張合同,想要叫他出兩分線。陶子堯發急道:“合同一張是假的,原是預備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麼好訛起我來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來,你好說是假的嗎?你既然筆跡落在外頭,總得想個法子收回來才好。”當時陶子堯急了,所以要請周老爺商議。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來,正在那裏哭罵;後來見他被人家訛詐,畢竟夫妻無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裏彎,到了此時也就不同他吵鬧了。
當下陶子堯氣憤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會,周老爺接著他的信也來了。當時三個會著,閑談了幾句。周老爺先把銀子存在莊上的話交代明白。陶子堯便把周老爺拉到外麵洋台上,靠著欄杆,把底細統通告訴了他。周老爺道:“本來這件事,你子翁鬧的也太大了!”陶子堯道:“這些話不要去講他,隻求你老哥替小弟想個法子,小弟情願把這裏頭好處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們呢?”周老爺聽了,心上一動,又說道:“他們兩個幫了子翁出了這麼一把力,一個撈不到,看上去怕沒有如此容易了結呢!”陶子堯道:“老哥你看怎麼樣?”周老爺道:“做到那裏算那裏,也不能預定的。”當下入
席點菜。和尚點的是麻菇湯、炒冬菇、素十景、素麵。當著人麵前,一定要守佛門規矩,是斷斷不肯破戒的。其餘的人都是葷菜,不用細述。獨有周老爺隻點了一樣湯,說是有事不能久坐。當時在席麵上,周老爺隻是肚皮裏打主意,一直沒有提起這事。把湯吃完,起身告辭。陶子堯又再三的叮囑,周老爺答應他,明天替他煩出一個人來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別。
這裏陶子堯又自己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裏兩份合同是老哥的親筆跡,後來打的一份,一式兩張,一張五科拿去,一張是兄弟經手替你押在外頭,還有子翁寫的抵借銀子的押據。”陶子堯聽了這個,越發著急道:“這個統通都是假的!隻是頭一張合同,辦二萬二千銀子的貨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別發急,我現在又不問你要錢。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橫豎上頭發下來的錢總不止二萬二千,這種意外的錢,大家也就要靠著你子翁沾光兩個。”陶子翁見話鬆了些,因為自己已托了周老爺,也不多說,但托他:“見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為說辭,說這裏頭我也沒有什麼大好處,總算他照應我兄弟罷了。”魏翩仞也隻好答應著。當下吃完,各自散去。
單說周老爺單名是一個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東試用府經。這番跟了王道台出來,原說同到東洋去的,齊巧浙江巡撫劉中丞有文書奏調他。他從前在劉中丞家裏處過館,做過西席,有此淵源,所以劉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這個機會,心想府經總不過是個佐雜,怕的派不著好差使。幸喜他這人專會拉扯,所有這些彙票莊上都是他同鄉,人人同他要好。他這會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機會捐過知縣班。果然一齊應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裏填了部照出來。從此以後,場麵愈闊,拉攏愈大,天天在外頭應酬,有幾個大點洋行裏的買辦,他統通認得了。有天台麵上無意之中聽見人家講起,這訛詐陶子堯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結交的一個軍裝買辦的外甥。這買辦姓王名二調,同周老爺敘起來還有點親,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調的意思,無非因為他是浙江巡撫的紅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預備將來兜攬他的生意,並沒有別的意思。周老爺有此一個好朋友,陶子堯的事情,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