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他頭天晚上擾過陶子堯一品香回棧,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動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調行裏,說起這件事情,托他為力。王二調立刻答應,並說:“我們這個外甥,他去年到這爿洋行裏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說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慮。”
周老爺去後,王二調果然把他外甥叫了來,說:“大家都是麵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當將底細全盤告訴了娘舅。王二調道:“既然如此,也不犯著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經答應了周某人,等我告訴他,隨便叫姓陶的拿出幾個來,過個場完事罷。”仇五科不好違拗娘舅的話,答應著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專聽娘舅的調處,多少看起來不會落空罷了。魏翩仞跺腳說道:“這事情鬧糟了,怎麼好叫他老知道呢!”當天晚上,王二調便到萬年春,請了周老爺來,叫他去同陶子翁說,“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來。但是這裏頭,五科、翩仞兩個人也著實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錢。費心轉致陶子翁,隨便補償他們點。兄弟吩咐過,多少不準爭論,所以特地請老兄來關照一聲。”
周老爺聞言,感激不盡。回來就通知了陶子堯,商量仇、魏二人應送若幹。陶子堯隻肯每人一千。周老爺說:“至少分一半給他們,大家免得後論。”陶子堯舍不得。周老爺爭來爭去,每人送了兩千,卻另外送了周老爺一千。周老爺意思嫌少,問他多借一千,他又應酬了五百。周老爺拿了四千的銀票,仍去找了王二調,把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堯出的假筆據,統通收了回來。隻等機器一到,就可出貨,運往山東。
當下仇五科,因為娘舅之命,不敢多說什麼。隻有魏翩仞心上還不甘願,自己沒有法子想,便攛掇新嫂嫂,同他說:“陶子堯現在有錢了。他這人是沒有良心的,樂得去訛他一下子。”新嫂嫂便親自到棧房裏去找他。他素性是懼內的,一見新嫂嫂找到棧房裏,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讓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間裏坐。新嫂嫂先同他講,仍照前議軋姘頭的話;看看話不投機,又講到拆姘頭的話。坐的時候長久了,陶子堯怕太太見怪,便催著他走。一時又想不到別人,便說:“有話你托魏老來說罷。”新嫂嫂正中下懷。後來他倆一直沒見麵,兩頭都是魏翩仞一個人跑來跑去,替他們傳話,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說:“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應,明天親自到棧房來同你拚命!”陶子堯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點。後來說來說去,講到兩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實隻給了新嫂嫂五百塊;陶子堯卻又謝他五百塊,共總意外得了兩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後陶子堯等到機器到埠,是否攜同家眷前往山東交代,或者另生枝節,做書的人到了此時,不能不將他這一段公案先行結束,免得閱者生厭。
且說周老爺憑空得了一千五百塊洋錢,也算意外之財,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後,照例稟見。劉中丞係屬舊交,當天見麵之後,立刻下劄子委他幫辦文案,又兼洋務局的差使。周老爺次日上去謝委下來,又稟見司、道,遍拜同寅,一連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曉得他與中丞有舊,莫不另眼相看。同時院上有一個辦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補知州。他在劉中丞手裏當差,卻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聽計從,院上這些老爺們,沒有一個蓋過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周老爺雖是中丞的舊交,無奈戴大理總以老前輩自居,不把周老爺放在眼裏。周老爺曉得自己資格尚淺,諸事讓他三分,暫不同他計較。
有一天,出了一個什麼知縣缺,劉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人跟著兄弟辛苦了這許多時候,這個缺就調劑了他罷。”藩台諾諾稱是。此不過撫、藩二憲商量的話,究竟尚未奉有明文。當時卻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爺,他都聽在耳朵裏。等到會完了客,他便趕到文案處戴大理那裏送信報喜,說:“今天中丞當麵同藩台說過,大約今晚牌就可以掛出來。”戴大理聽了,自然歡喜。一班同寅個個過來稱賀,周老爺也隻好跟著大眾過來敷衍了一聲。
合當有事。是日中飯過後,劉中丞忽然傳見周老爺,說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無論什麼公事,凡經他手,無不細心,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我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給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撈兩個,以後的事須得你們諸位格外當心才好。”周老爺聽了,想了一想,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說的戴牧,實實在在是個老公事。不要說別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寫起奏折來,無論幾千字,一直到底,不作興一個錯字,又快又好。卑職們幾個人,萬萬趕他不上。論起來這話不好說,為大局起見,這裏頭實實在在少他不得。現在湖南、廣東兩省,因為折子有了錯字,或者抬頭差了,被上頭申飭下來。現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職們縱然處處留心,恐怕出了一點岔子,耽誤大人的公事。但是戴牧苦了這多時,今番恩出自上,調劑他一個缺,卑職們難道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為公事起見,實實少他不得!”
劉中丞一聽這話不錯:“周某人是我從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話卻是可靠的。現在上頭挑剔又多,設或他去之後,出點岔子怎麼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好在我給他這個缺的話,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別人,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別人公事熟練些,明年再出什麼好缺,給他一個也使得。”說完,便叫通知藩台:“某縣缺不委戴某人了。等著明天上院,當麵商量,再委別人。”周老爺等話說完,退了下來。
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幾個朋友湊了公份,備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賀喜;周老爺也出了一份。剛才劉中丞同他所講的話,悶在肚裏,一聲不響;麵子上跟著大眾一同敬酒稱賀,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此時戴大理一麵孔的得意揚揚之色。喝過十幾杯酒,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已經些微有點醉意,便舉杯在手,對大眾說道:“我們同在一塊兒辦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諸位出去。”大眾齊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這個缺留給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經濟。”戴大理道:“有什麼經濟!不過上憲格外垂愛,有心調劑我罷咧。”眾人道:“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別,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罷咧,但願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眾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兄弟們資格尚淺,那裏比得上你老前輩呢。”周老爺也隨著大眾將他一味的恭維,肚裏卻著實好笑。一霎席散,其時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裏細問跟班:“藩台衙門的牌出來沒有?”戴大理以為雖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並不在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點鍾還沒有掛出牌來。戴大理不免有點疑惑起來。等到飯後,仍無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說:“不要漂了罷?”跟班不敢言語,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憲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是不會漂的。”又想:“不要被什麼有大帽子的搶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總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決計不會來騙我的。”一霎時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好生難過。
一直等到天黑,跟班的又出去打聽,不多一刻,隻見垂頭喪氣而回。戴大理忙問:“怎樣了?”跟班的又不敢瞞,隻得回說:“怎麼昨日巡捕老爺拿人開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聽這話不對,還要頂住跟班的問:“你不要看錯了別的缺罷?”跟班的道:“巡捕老爺來送信的時候,小的在跟前聽的明明白白的,怎麼會看錯呢。”戴大理道:“委的那個?”跟班道:“委的這個姓孔,聽說是營務處上的。”到了此時,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奪了去,這一氣真非同小可,簡直氣出臌脹病來!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館裏,生氣不見客。
後來劉中丞因為一件公事想起他來,問他犯的什麼病,著實的記掛,就派了前番報喜的那個巡捕到公館裏瞧他。那巡捕見了他,著實的將他寬慰,又說:“那日中丞說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談的半天就變了卦。”戴大理忙問:“周某人說我什麼?”巡捕道:“有句說句,他倒是極力保舉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爺同劉中丞講的一番說話,統通告訴了戴大理。畢竟戴大理胸有丘壑,聽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個缺,就葬送在他這幾句話上了!”又細問:“他同中丞說話是什麼時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聲也不言語?這個人竟如此陰險,實在可惡得很!”想罷,不由咬牙切齒的恨個不止:“一定要報複他一番,才顯得我的本事!”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