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
上回書所說的胡統領,因為爭奪“江山船”妓女龍珠,同隨員文老爺吃醋。當下胡統領足足問了龍珠半夜的話,盤來盤去,問他同文老爺認得了幾年,有無深交。龍珠一口咬定:非但吃酒叫局的事從來沒有,並且連文老爺是個胖子、瘦子,高個、矮個,全然不知,全然不曉。胡統領見他賴得淨光,格外動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爺不該割我上司的靴腰子,並怪龍珠不該應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別人要好。“不要說別的,就是拿官而論,我是道台,他是知縣,他要爬到我的分上,隻怕也就煩難。可恨這賤人不識高低,隻揀著好臉蛋兒的去趕著巴結。”一麵想,一麵把他恨的牙癢癢。又想:“這件事須得明天發落一番,要他們曉得這些老爺是不中用的,總不能挑過我的頭去。”主意打定,這夜竟不要龍珠伺候,逼他出去,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躺下,卻是翻來覆去,一直不曾合眼。
龍珠見大人動了真氣,不要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鴇婆曉得之後要打他罵他,急的在中艙坐著哭:既不敢到大人耳艙裏去,又不敢到後梢頭睡。有時想到自己的苦處,不由自言自語的說道:“這碗飯真正不是人吃的!寧可剃掉頭發當姑子;不然,跳下河去尋個死,也不吃這碗飯了!”到了五更頭,船家照例一早起來開船。恍惚聽得大人起來,自己倒茶吃。龍珠趕著進艙伺候。胡統領不要他動手,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龍珠坐在床前一張小凳子上,胡統領既不理他,他也不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點多鍾,到了一個什麼鎮市上,船家攏船上岸買菜。那兩船上的隨員老爺都起來了。文老爺昨日雖然吃醉,因被管家喚醒,也隻好掙紮起來,隨了大眾過來請安。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己也覺得臉上很難為情。走進統領中艙一看,幸喜統領大人還未升帳,已經聽得咳嗽之聲,知道離著起身已不遠了。等了一刻,管家進去打洗臉水,拿漱口盂子、牙刷、牙粉,拿了這樣,又缺那樣。龍珠也忙著張羅,但沒聽見統領同龍珠說話的聲音。統領有個毛病,清晨起來,一定要出一個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聲“來”,三四個管家一齊趕了進去。又接著聽見吩咐了一句“拿馬桶”,隻見一個黑蒼蒼的臉,當慣這差使的一個二爺,奔到後艙,拎了馬子到耳艙裏去。別的管家一齊退出,龍珠也跟了出來。
人家都認得這拎馬桶的二爺,是每逢大人出門,他一定要穿著外套,騎著馬,雄赳赳氣昂昂,跟在轎子後頭的;大人回了公館,他便卸了裝,把腳一蹺,坐在門房裏。有些小老爺們來稟見,人家見了他,二太爺長,二太爺短,他還愛理不理的。此時卻在這裏替大人拎馬桶:真正人不可以貌相了。
且說龍珠走進中艙之後,別人還不關心,隻有文七爺的眼尖,頭一個先望見。陡見龍珠兩隻眼睛哭的腫腫的,不覺心上畢拍一跳,想不出什麼道理來。還疑心昨天自己在台麵上衝撞了他,給了他沒臉,叫他受了委屈:“此乃是我醉後之事,他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這步田地?又論不定他把我罵他的話竟來哭訴了統領,所以剛才統領的聲氣不大好聽;但是龍珠這人何等聰明,何至於呆到如此?他究竟為了什麼事情,哭得眼睛都腫了?真正令人難解。”意思想趕上前去問他,“周、黃二位同寅是不要緊,倘若被統領聽見了,豈不要格外疑心?卻也作怪,可恨這丫頭自從耳房裏出來,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中必有緣故。”
正想到這裏,又聽得耳艙裏統領又喊得一聲“來”。隻見前頭那個拎慣馬桶的二爺,推門進去,霎時右手拎著馬桶出來,卻拿左手掩著鼻子。大家都看著好笑。又聽得統領罵一個小跟班的,說他也偷懶不進來裝水煙。小跟班的道:“不是一上船,老爺就吩咐過的嗎?不奉呼喚,不許進艙。小的怎麼敢進來!”統領道:“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該應進來伺候嗎?好個大膽的王八蛋,你仗著誰的勢,敢同我來鬥嘴?我曉得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混賬王八羔子,我好意帶了你們出來,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吃酒作樂,嫖女人,唱曲子。那樁事情能瞞得過我?你們當我老爺糊塗。老爺並不糊塗,也沒有睡覺,我樣樣事情都知道,還來蒙我呢。我此番出來,是替皇上家打土匪的,並不是出來玩的。你們不要發昏!”統領這番罵跟班的話,別人聽了都不在意,文七爺聽了倒著實有點難過,心想:“統領罵的是那一個?很像指的是自己。難道昨夜的事情發作了嗎?”一個人肚裏尋思,一陣陣臉上紅出來,止不住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會子,聽見裏麵水煙袋響。小跟班的裝完了煙,撅著嘴走到外艙。見了各位老爺,麵子上落不下去,隻聽他嘰裏咕嚕的說道:“皇上家要你這樣的官來打土匪,還不是來替皇上家造百姓的。這樣龍珠,那樣龍珠,得了龍珠,還想著我們嗎?”一頭說,一頭走到後艙去了。大家都聽了好笑。
隨後方見龍珠進去,幫著替大人換衣裳,打腰折。紮扮停當,咳嗽一聲,大人踱了出來。眾人上前請安相見。胡統領見麵之下,什麼“天氣很好”“船走的不慢”,隨口敷衍了兩句,一句正經話亦沒有。倒是周老爺國事關心,問了一聲:“大人得嚴州的信息沒有?”統領聽了一驚,回說:“沒有。老哥可聽見有什麼緊信?”周老爺道:“的確的消息也沒有,不過他們船幫裏傳來的話。”胡統領戰戰兢兢的道:“阿彌陀佛!總要望他好才好!”周老爺道:“聽說土匪雖有,並不怎麼十二分厲害,而且槍炮不靈,隻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
胡統領頓時又揚揚得意道:“本來這些幺麽小醜,算不得什麼。連土匪都打不下,還算得人嗎?但是兄弟有一句過慮的話,兄弟在省裏的時候,常常聽見中丞說起,浙東的吏治,比起那浙西來更其不如。‘這句話怎麼講呢?隻因浙東有了“江山船”,所有的官員大半被這船上女人迷住,所以辦起公事來格外糊塗。照著大清律例,狎妓飲酒就該革職,叫兄弟一時也參不了許多。總得諸位老兄替兄弟當點心,隨時勸戒勸戒他們。倘若鬧點事情出來,或者辦錯了公事,那時候白簡無情,豈不枉送了前程,還要惹人家笑話?’中丞的話如此說法,但是兄弟不能不把這話轉述一番。”說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爺。隻見文老爺坐在那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覺得局促不安。就是黃老爺、周老爺,曉得統領這話不是說的自己,但是昨天都同在台麵上,不免總有點虛心,靜悄悄的一聲也不敢言語。胡統領停了一會,見大家都沒有話說,隻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頭上,一字兒站齊,等統領走出艙門,朝他們把腰一嗬,仍舊縮了進去,然後三個人自回本船。
三人之中,別人猶可,隻有文七爺見了統領,聽了隔壁閑話,知道統領是指桑罵槐,已經受了一肚皮的氣。剛才統領出來,又一直沒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氣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上沒有地方出氣,齊巧一個貼身的小二爺,一向是寸步不離的,這會子因見主人到大船上稟見統領,約摸一時不得回來,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誰知文七爺回來,叫他不到,生氣罵船家。幸虧玉仙出來張羅了半天,方才把氣平下。一霎小二爺回來了,文七爺不免把他叫上來教訓幾句。偏偏這小二爺不服教訓,撅著張嘴,在中艙裏嘰裏咕嚕的說閑話,齊巧又被文七爺聽見。本來不動氣的了,因此又動了氣,罵小二爺道:“我老爺到省才幾年,倒抓過五回印把子,什麼好缺都做過,什麼好差都當過,就是參了官不準我做,也未必就會把我餓死。現在看了上司的臉嘴還不算,還要看奴才的臉嘴!我老爺也太好說話了!”罵著,就立刻逼他打鋪蓋,叫他搭船回省去。別位二爺齊來勸這小二爺道:“老爺待你是與我們不同的,你怎麼好撇了他走呢?我們帶你到老爺跟前下個禮,服個軟,把氣一平,就無話說了。”小二爺道:“他要我,他自然要來找我的,我不去!”說著,躲在後梢頭去了。這裏文七爺動了半天的氣,好容易又被玉仙勸住。
如是曉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剛正靠定了船,問了問,到嚴州隻有幾十裏路了。下來的人都說:“沒有什麼土匪。有天半夜裏,不曉得那裏來的強盜,明火執仗,一連搶了兩家當鋪,一家錢莊,因此閉了城門,挨家搜捕。”其實閉了一天一夜的城,一個小毛賊也沒有捉到,倒生出無數謠言。官府愈覺害怕,他們謠言愈覺造得凶。還說什麼“這回搶當鋪、錢莊的人,並不是什麼尋常小強盜,是城外一座山裏的大王出來借糧的,所以隻搶東西不傷人。這大王現在有了糧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聽了這個誑報,居然信以為真,雪片文書到省告急。所以省裏大憲特地派了防營統領胡大人,率領大小三軍,隨帶員弁前來剿捕。
從杭州到嚴州,不過隻有兩天多路,倒被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還沒有到。雖說是水淺沙漲,行走煩難,究竟這兩程還有潮水,無論如何,總不會耽擱至如許之久。其中恰有一個緣故:隻因這幾隻船上的“招牌主”,一個個都抓住了好戶頭,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擺台把酒,他們就多尋兩個錢;倘若早到地頭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們就少賺兩個錢。如今頭一個胡統領就不用說,龍珠本是舊交;雖不便公然擺酒,他早同王師爺等說過:“等我們得勝回來,原坐這隻船進省。那時候必須脫略一切,免去儀注,與諸公痛飲一番。”這幾天龍珠身上,明的雖沒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個文七爺,比統領還闊:他這趟出來,卻是從家裏帶錢來用,並不是克扣軍餉。一賞玉仙就是一對金鐲子;開開箱子,就是四匹衣料;連著趙不了趙師爺的新相好蘭仙,趙不了還沒有給他什麼,文七爺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順手給了他兩件。這種闊老,怎麼叫人不巴結呢。第三個是蘭仙同趙不了要好。雖然趙不了拿不出什麼,總得想他兩個;做妓女的人,好歹總沒有脫空的。第四個周老爺,他這船上一位王師爺,一位黃老爺,都是絕欲多年的,剩得個周老爺。碰著吃酒,他卻總帶招弟,一直不曾跳過槽。小雖小,也是生意。還有大人跟前的幾位大爺、二爺同著營官老爺,晚上停了船,同到後梢頭坐坐,呼兩筒鴉片煙,還要摸索摸索。大爺、二爺白叨了光,營官老爺有回把不免破費幾塊。他們有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也決計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裏,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裏。所以兩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還不曾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