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說趙不了自從上船蘭仙送燕菜給他吃過之後,兩個人就從此要好起來。趙不了又擺了一台酒,替他做了一個麵子。又把褲腰帶上常常掛著的,祖傳下來的一塊漢玉件頭解了下來,送給了蘭仙。蘭仙嫌他像塊石頭似的,不要;趙不了隻得自己拿回,仍舊拴在褲腰帶上。一時麵子上落不下,就說:“現在路上沒有好東西給你。將來回省之後,一定打付金鐲子送你,幾百塊錢算不了什麼。”“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淺,聽了他話,當他是真正好戶頭了。就是一天不曉得蘭仙給了他些什麼利益,害得他越發五體投地,竟把蘭仙當作了生平第一個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還要打第二。蘭仙問他要五十塊洋錢,他自己沒有;這幾天看見文七爺用的錢像水淌,曉得他有錢,想問他借,怕他見笑。後來被蘭仙催不過了,隻好硬硬頭皮,老老臉皮,同文七爺商量。不料文七爺一口答應,立刻開開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錢,分了一半給他。趙不了看著眼熱,心上懊悔,說道:“早知如此,應該向他借一百,也是一借;如今隻有五十,統通被蘭仙拿了去,我還是沒有。”一麵想的時候,文七爺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塊洋錢包好,仍舊鎖入枕箱去了。趙不了不好再說別的,謝了一聲,兩隻手捧了出來。不到一刻工夫,已經到了蘭仙手裏了。
這日飯後,太陽還很高的,船家已經攏了船。問了問,到嚴州隻有十裏了。問他為什麼不走,回道:“大船上統領吩咐過:‘明天交立冬節,今天是個四離四絕的日子。這趟出門是出兵打仗,是要取個吉利的。’所以吩咐今日停船。明天飯後,等到未正二刻,交過了節氣,然後動身,一直頂碼頭。”別人聽了還可,隻有一個趙不了喜歡的了不得。因為在船上同蘭仙熱鬧慣了,一時一刻也拆不開,恐怕早到碼頭一天,他二人早分離一天。如今得了這個信,先趕進艙來告訴文七爺。文七爺知道他腰包裏有了五十塊了,便敲他吃酒。趙不了愣了一愣。蘭仙已經替他交代下去了,還說:“明天上了岸,大人們一齊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萬不可少的。”文七爺自從那天聽了統領的說話,一直也沒有再到統領坐的船上稟安,心上想:“橫豎事已如此,也不想他什麼好處,我且樂我的再說。”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趙師爺的酒吃過之後,再替我預備一桌飯。”玉仙答應著。他又去約了那船上的王、黃、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統帶,什麼趙大人、魯總爺,又約了兩位,連自己同著趙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當下王、黃二位答應說來。隻有周老爺忽然膽小起來,說:“恐怕統領曉得說話。”趙、魯二位也再三推辭。文七爺道:“這裏頭的事情,難道你們諸位還不曉得?統領那天生氣,並不是為著我擺酒生氣,為的是我帶了龍珠的局,割了他的靴腰子,所以生氣。我今天不叫龍珠的局,那就一定沒事的了。況且統領還說過到了嚴州,打退了土匪,還要自己擺酒同大家痛飲一番。這是你們諸公親耳聽見的。他做大人的好擺得酒,怎麼能夠禁止我們呢?又況且嚴州並沒有什麼土匪,這趟還怕不是白走?我們也不望什麼保舉,他也不好說我們什麼不是。等擺好台麵,叫船家把船開遠些,叫他聽不見就是了。”
原來這幾天統領船上,王、黃二位隻顧抽鴉片煙,沒有工夫過去。文七爺因為碰了釘子,也不好意思過去。趙不了雖然東家帶了他來,有時候寫封把信,當當雜差才叫著他;平時東家並不拿他放在眼裏,他也怕見東家的麵。這幾天被蘭仙纏昏了,自己又懷著鬼胎,所以東家不叫他,他也樂得退後,不敢上前。
這個空當裏,隻有一個周老爺,一天三四趟的往統領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紅人,統領自然同他客氣。偏偏又得到嚴州信息,曉得沒有什麼土匪,統領自然高興,他也幫著高興。雖然他臨走的時候,戴大理交代過他,說:“統領的為人,吃硬不吃軟。”及至見過幾麵,才曉得統領並不是這樣的人,戴大理的話有點不確,須得見機行事,幸虧沒有造次。連日統領見了他,著實灌米湯;他亦順水推船,一天到晚,製造了無數的高帽子給統領戴,說什麼:“嚴州一帶全是個山,本是盜賊出沒之所,土匪亦是一年到頭有的;如今是被統領的威名震壓住了,嚇得他們一個也不敢出來。將來到了嚴州,少不得懲辦幾個,給他們一個厲害,叫他們下次不敢再反。回來再在四鄉八鎮,各處搜尋一回,然後稟報肅清,也好叫上頭曉得大人這一趟辛苦不是輕容易的,將來一定還好開個保案,提拔提拔卑職們。”
胡統領道:“不是你老哥說,我正想先把嚴州沒有土匪的消息連夜稟報上頭,好叫上頭放心。”周老爺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一辦,叫上頭把事情看輕,將來用多了錢也不好報銷,保舉也沒有了。如今稟上去,越說得凶越好。”胡統領一聽此言,恍然大悟,連說:“老哥指教的極是,兄弟一準照辦。”當下就關照龍珠,另外叫他多備幾樣菜,留周老爺在這邊船上吃晚飯。周老爺有了這個好處,所以文七爺請他,執定不肯奉擾。文七爺見請他不到,也隻好隨他。等到上火之後,船家果然把他們兩隻坐船撐到對岸停泊。——其時,周老爺早已跳在統領大船上去了。
趙不了台麵擺好,數了數人頭,就是不見周老爺,忙著要叫人去找。文七爺道:“現在他做了統領的紅人兒了,統領一時一刻不能離開他。他眼睛裏那裏有我們,我們也不必去仰攀他了。”趙不了道:“不請他,恐怕他在東家跟前要說我們什麼。”王師爺道:“周某人同你往日無仇,他為什麼要擠你?這倒可以無慮的。”趙不了隻得罷手,不過心上總有點疑疑惑惑,覺著總不舒服。一台酒敷衍吃完,拳也沒有豁,酒也沒有多吃。幸虧一個文七爺興高采烈,一台吃完,忙吩咐擺他那一台。又去請趙大人、魯總爺,一個個坐了小劃子都來了。趙大人並且把他的一個相好名字叫愛珠的帶了來。文七爺見了非常之喜,連說:“到底趙大人脾氣爽快。”又催著替魯總爺帶局。魯總爺沒有相好,文七爺就把周老弟叫的招弟的一個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薦給他。一時賓主六人,團團入座。
文七爺因為剛才在趙不了台麵上沒有吃得痛快,連命拿大碗來。王、黃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趙不了量也有限。幸虧炮船上統帶趙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輕的時候,一晚上一個人能夠吃三大壇子的紹興酒,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從不作興討饒的。如今上了年紀,酒興比前大減,然而還有五六十斤的酒量。就以現在而論,文七爺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文七爺亦是個好漢,人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人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的病,他還是要喝。見了酒沒命的喝,見了女人,那酒更是沒命的喝。先是搶三,三拳一碗;後來還嫌不爽快,改了一拳一碗。趙大人吃酒吃的火上來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齊脫掉。文七爺也光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小緊身,映著雪白的白臉蛋,格外好看。王、黃二位吃了一半,到後艙裏躺下抽煙。趙不了趁空便同蘭仙胡纏。
台麵上隻剩得一個魯總爺。這魯總爺,是江南徐州府人氏,本是個鹽梟投誠過來的。兩隻眼睛烏溜溜,東也張張,西也望望,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沒有一霎安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幸虧大家並不留意。後來大家吃稀飯,讓他吃,他一定不吃,說是“酒吃多了,頭裏暈得慌,要緊回去睡覺”。文七爺還同他辯道:“你何嚐吃什麼酒?”魯總爺道:“兄弟隻有三杯酒量,吃到第四杯,頭裏就要發暈的。”眾人見他如此說,隻好隨他先走,吩咐船上搭好扶手,眼望他上了劃子。文、趙二位,依舊進艙對壘。
趙大人趕著趙不了叫老宗台:“隻顧同相好說話,不理我們,應該罰三大碗。”趙不了再三討饒,隻吃得一杯;蘭仙搶過去吃了一大半,隻剩得一點點酒腳,才遞給趙師爺吃過。文、趙二位又喝了幾碗。文七爺有點撐不住了,方才罷手。趙大人也有點東倒西歪,眾人架著,趔趔趄趄,跳上劃子,回到自己炮船上睡覺。黃、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爺從大船上回來睡著了。這裏文七爺的酒越發湧了上來,不能再坐,連玉仙來同他說話,替他寬馬褂,倒茶替他潤嘴,他一概不知道,扶到床上,倒頭便睡。玉仙自到後麵歇息。趙不了自有蘭仙相陪,不必提他。卻說玉仙這夜不時起來聽信,怕的是七爺酒醒,要湯要水,沒人伺候。誰曉得他老這一覺,一直困了一夜零半天,約摸有一點鍾,統領船上鬧著未時已過,要開船了,他這裏才慢慢的醒來。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窩湯,呷了一口,然後披衣起身下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一頭吃著,船已開動。
文七爺伸手往自己袍子袋裏一摸,誰知一個金表不見了。當時以為不在袋裏,一定在床上,就叫玉仙:“到床上把我的表拿來。”誰知玉仙到床上找了半天,竟找不到;後來連枕頭底下,褥子底下,統通翻到,竟沒有一點點影子花。文七爺還在外頭嚷,問他:“怎麼拿不來?”後來玉仙回報了沒有,文七爺親自到耳艙裏來尋,也找不到。自己疑心,或者昨天酒醉的時候鎖在枕箱裏也未可知,連忙拿出鑰匙,想去開枕箱,誰知枕箱並沒有鎖。文七爺一看大驚,再仔細一看,銅鼻子也斷了,一定鎖被人家裂掉無疑了。趕忙打開一看,一封整百的洋錢,還有給趙不了剩下的五十塊洋錢,還有一隻金鑲藤鐲,金子雖不多,也有八錢金子在上頭,都不見了。還有一個翡翠搬指、兩個鼻煙壺,都是文七爺心愛之物,連著衣袋裏的一隻打璜金表、一條金鏈條,統通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