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爺脾氣是毛躁的,立刻嚷了起來,說:“船上有了賊了,還了得!”玉仙嚇得麵無人色。後艙裏人一齊哄到前艙裏來。船老板道:“我們的船,在這江裏上上下下一年總得走上幾十趟,隻要東西在船上,一個繡花針也不會少的。總是忘記擱在那裏了,求老爺再叫他們仔仔細細找一找。”文七爺道:“一個艙裏都找遍了,那裏有個影兒。”船老板不相信,親自到耳艙裏看了一遍,又掀開地板找了一會,統通沒有,連稱奇怪。
文七爺疑心船上夥計不老實,船老板道:“我這些夥計,都是有根腳的,偷偷摸摸的事情是從來沒有的。”文七爺發火道:“難道我冤枉你們不成!既然東西在你們船上失落掉的,就得問你要。”船老板不敢多言。船頭上一個夥計說道:“昨天喝酒的時候,人多手雜,保得住誰是賊,誰不是賊?”文七爺一聽這話,越發生氣,一跳跳得三丈高,罵道:“喝酒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們想賴我的朋友做賊嗎?況且昨天晚上,除掉客人,就是叫的局;一個局來了,總有兩三個烏龜王八跟了來,一齊頓在船頭上,推開耳艙門伸手摸了去,論不定就是這般烏龜偷的。如今倒怪起我的客人來了,真是混賬王八蛋!等到了嚴州,一齊送到縣裏去打著問他。”
船老板見文七爺動了真火,立刻到船頭上知會夥計,叫他不要多嘴。又回到艙裏,叫玉仙倒茶給文老爺喝。文七爺也不理他。此時船在江中行走,別船上的人不能過來,隻有本船上的,人人詫異,個個稱奇。趙不了也幫著找了半天,那裏有點影子。大家總疑心是船上夥計偷的,決非他人。文七爺統計所失:一個搬指頂值錢,是九百兩銀子買的;兩個鼻煙壺,四百兩一個;打璜金表連著金鏈條,值二百多塊;一隻金鑲藤鐲,不過四十塊;其餘現洋錢是有數的了。一麵算,一麵托趙不了替他開了一張失單。
霎時間船抵碼頭,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迎接。文七爺是隨員,隻得穿了衣帽,到統領船上請安稟見,怕的是有什麼差遣。這個檔裏,見了嚴州府首縣建德縣知縣莊大老爺,他們本是同寅,又是熟人,便把船上失竊的事告訴了他,隨手又把一張失單遞了過去。莊大老爺立刻吩咐出來,把這船上的老板、夥計統通鎖起,帶回衙門審訊;其餘幾隻船上,責成船老板不準放走一個夥計,將來回明統領,一齊要帶到城裏對質的。果然現任縣太爺一呼百諾,令出如山,隻吩咐得一句,便有一個門上帶了好幾個衙役,拿著鐵鏈子,把這船上的老板、夥計一齊鎖了帶上岸去了。
且說統領船上把各官傳了幾位上來,盤問土匪情形。一個府裏,一個營裏,都是預先商量就的,見了統領,一齊稟稱,起先土匪如何猖獗,人心如何驚慌,“後來被卑府們協辦擒拿,早把他們嚇跑,現在是一律肅清的了”。他二人的意思原想借此可以冒功,誰知胡統領聽了周老爺所上的計策,意思同他一樣。船到碼頭時候,胡統領還捏著一把汗,生怕路上聽來的信息不確,到了嚴州被土匪把他宰了;及至聽了府裏、營裏的言語,膽子立刻壯起來,便說:“這些伏莽為患已久,現在他們打聽得大兵前來,所以暫時解散;等到兄弟去後,依舊是出來攪擾。兩位老兄雖說是已經肅清,據兄弟看來,後患方長,不可不慮。且等明天兄弟上岸察看情形,再作計較。”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閑話,端茶送客,眾官別去。不在話下。
單說文七爺船上的老板、夥計被縣裏鎖了去,嚇得一船的女人哭哭啼啼,跪著向文老爺討情,文老爺不理;又替趙師爺磕頭,趙師爺也做不得主。後來文七爺被玉仙纏不過,隻好答應他,且等縣裏問過一堂再去說情。未到天黑,縣裏的辦差門上進來回文七爺的話,說道:“已經替大老爺同師爺另外封了一隻船,就請今天搬過去。這隻船是賊船,我們敝上要重重的辦他們一辦。”文七爺道:“很好。”船上的女人,聽說老爺要過船,更沒有依靠了,一齊跪在艙板上不起來。玉仙拉著文七爺,蘭仙拉著趙師爺,更是哭個不了。文七爺沒法,隻好安慰玉仙道:“我決不難為你的。”玉仙沒法,隻好讓文七爺過船。
行李剛搬得一半,縣裏莊大老爺派的捕快也就來了。先到船上請示失去的搬指、煙壺是什麼樣子,聽說有一百五十塊現洋錢,有無圖書。文七爺說:“洋錢全是鼎記拿來的,一律是本莊圖章。”齊巧身邊還有一塊,就拿出來給他們看,好拿著比樣子去找。捕快說:“城裏大小當鋪都找過,沒有,想來還不曾出手。洋錢論不定要先出擋。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爺們共是幾位?小的們不敢疑心到老爺,怕的是帶來的管家手腳不好。雖不敢明查他們,也得暗裏留心;就是拿住之後,不替他們聲張出來,也有個水落石出。至於這幾隻船上的夥計,將來稟過大人,一齊要好好的搜一搜。”文七爺見這捕快說話在行,就統通告訴了他,還著實誇讚他幾句,說他能辦事。
等到文七爺、趙師爺才把船過停當,捕快就進了中艙坐下,勒令別家船上的夥計把船替他撐開碼頭,靠在一爿茶館底下。捕快向這茶館裏一招手,又上來好幾個,是他同夥的人,一齊到了中艙,就叫船家的女人幫著把艙板掀開,大約看了一遍,沒有。又到後艙。
起先玉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艙的,一個個哭的同淚人一般,也不像什麼美人了。誰知蘭仙看見一班人往後頭去,他也趕到後頭去,被一個捕快把他一攔道:“小姑娘,你別往這裏瞎跑!”蘭仙道:“我們女人有些東西不好給你們男人看的,我得收拾收拾。”捕快道:“慢著,不好看的東西也要看看的了。”一麵說,一麵夥計們已在後艙翻的不成樣兒了。後首不知怎樣,在蘭仙床上搜出一封洋錢,立刻打開來一看,一對圖章,絲毫不錯,捕快道:“贓在這裏了!”眾人聽了一驚。蘭仙急攘攘的說道:“這是趙師爺交給我,托我替他買東西的。”捕快道:“趙師爺沒人托了,會托到你!這話隻好騙三歲孩子。”蘭仙道:“如果不相信,好去請了趙師爺來對的。”捕快道:“真贓實據,你還要賴!”一麵說,一伸手就是一個巴掌。船上的女人,統通認是蘭仙做賊,一個個都嚇昏了。
原來趙不了從文七爺手裏借了五十塊洋錢給了蘭仙,蘭仙卻瞞住他娘,不曾被他知道;等到抄了出來,所以他娘也摸不著頭腦。蘭仙又不是親生女兒,是買來做媳婦的,一時氣頭上,也不分青紅皂白,趕過來狠命的幫著把蘭仙一頓的打,嘴裏還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偷人家的錢,帶累別人!不等上堂老爺打你,我先要了你的命!”捕快道:“有了洋錢,別的東西就好找了。”忙著翻了一大陣,卻是一毫影子沒有。又趕過來問蘭仙。其時蘭仙已被他娘打的不成樣子了。捕快連忙喝阻道:“他今犯了官罪,有老爺管他,你須管他不到了。你自己的人做賊,連你自家都有罪,還有麵孔打人呢!”老板奶奶被捕快埋怨了一頓,一聲也不敢響。捕快催問蘭仙別的東西。蘭仙隻是哭,沒有話。大眾格外疑心。他娘也催著他說道:“多偷隻有一個罪,少偷亦隻有一個罪。小祖宗!你快招認罷,省得再害別人了!”蘭仙還是哭,沒有話。
捕快道:“他不說,亦不要他說了,且把他帶到城裏再講。”於是拖了就走。那捕快還拉著老板奶奶同著一塊兒去。老板奶奶嚇的索索抖,不敢去,又被他們罵了兩句,隻好跟著同去。一頭走,一頭罵蘭仙。蘭仙此時被眾人拖了就走。上岸之後,在茶館裏略坐片刻,一同押著進城。可憐他小腳難行,走三步,挨一步,捕役還不時的催,恨的他娘一路拿巴掌打他。
好容易挨到衙門口,在二門外頭台階上坐了一會。捕快進去稟報,傳話出來:“老爺此刻就要上府,晚上統領大人還要傳去問話,吩咐把船上兩個女人先交官媒看管,明天再審。”眾人聽了,便去傳到官媒婆,把兩個女人交給他。官媒婆領了就走,一走走到他家。
這時候他娘兒兩個頭上的金簪子、銀耳挖子,統通被差上拿去,說是賊贓,要交給老爺的。娘兒倆也不敢作聲。到了官媒那裏,頭上的首飾已經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官媒還不死心,又拿他二人細細的一搜,蘭仙手上還有一副鍍金銀鐲子,也被他探了下來,說是明天要交案的。其時初冬天氣,他娘兒們都穿著大厚棉襖,官媒婆一定說是偷來的賊贓,要他脫了下來。他二人不敢不遵。每人隻穿兩件布衫,凍的索索的抖。凡初到官媒婆那裏的人,總得服他的規矩,先餓上兩天,再挨上幾頓打,晚上不準睡;沒有把你吊起來,還算是便宜你的。至於做賊的女犯,他們相待更是與眾不同:白天把你拴在床腿上,叫你看馬桶,聞臭氣;等到晚上,還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門上,要動不能動,擱在一間空屋子裏,明天再放你出來。可憐蘭仙雖然落在船上,做了這賣笑生涯,一樣玉食錦衣,那裏受過這樣的苦楚。隻因他生性好強,又極有情義;趙不了給他錢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不要同你媽說起是我送的,怕傳在統領耳朵裏去。”所以他牢記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後,他一時情急,隻說得一句是“趙師爺托我買東西的”。後來被他們拉了上岸,早已知道此去沒有活路,與其零碎受苦,何如自己尋個下場。——就是不死,這碗船上的飯也不是好吃的。所以聽說要將他拖上岸去,他早已萌了死誌,順手把炕上煙盤裏的一個煙盒拿在手中。等到官媒婆搜的時候,要藏沒處藏,就往嘴裏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丟掉。一時官媒搜過,他便對他娘說道:“媽!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這個苦,我是受不來的。早也是一死,晚也是一死,倒不如早死幹淨。我死之後,你老人家到堂上,隻要一口咬定請趙師爺對審,我的冤就可以伸,你老人家也不至於受苦了。”他娘此時又氣又嚇,又凍又餓,早已糊裏糊塗,他媳婦說的話始終未曾聽得一句。等到上燈,官媒婆因他二人是賊,便將板門拾了進來,如法炮製,鎖入空房。誰知次日一早推門,這一嚇非同小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