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1 / 3)

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卻說蘭仙既死之後,次早官媒推門進去一看,這一嚇非同小可,立刻張皇起來。老板奶奶見媳婦已死,搶地呼天,哭個不了,官媒到此卻也奈何他不得。又因他年紀已老,料想不會逃走,也就不把他拴在床腿上了。奉官看守的女犯,一旦自盡,何敢隱瞞,隻好拚著不要命,立時稟報縣太爺知曉。

莊大老爺一聽人命關天,雖然有點驚慌,幸虧他是老州縣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時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帶了上來,問過幾句。老婆子隻是哭求伸冤。老爺不理他,特地把捕快叫了上去,問他:“蘭仙做賊,是誰證見?”捕快回稱:“是他婆婆的證見。”老爺喝道:“他同他婆婆還有不是一氣的?怎麼說他是證見呢?”捕快回道:“文大老爺的洋錢,塊塊上頭都有鼎記圖章;小的在這死的蘭仙床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圖章正對。他媽也不知這洋錢是那裏來的,還打著問他。大老爺不相信,問這船上的老婆子可是不是。”老爺便問老板奶奶道:“你媳婦這洋錢是那裏來的?”老婆子回:“不知。”老爺道:“我亦曉得你不知情,倘若知情,豈不是你也同他統通一氣,都做了賊嗎?”老婆子道:“我的青天大老爺!我實情不知道!”老爺道:“捕快搜的時候,你看見沒有,還是在死的蘭仙床上搜著的呢,還是在你同你別的女兒床上搜著的呢?”老婆子一聽這話,恐怕又拖累到自己連著玉仙,連忙哭訴道:“實實在在是蘭仙偷的,是在他床上翻著的。”老爺道:“可是你親眼所見?”婆子道:“是我親眼所見。”老爺道:“這是你死的媳婦不好。我老爺比鏡子還亮,你放心罷,我決不連累你的。”老婆子道:“真真青天大老爺!”

老爺這裏又把官媒婆傳了上去,把驚堂木一拍,罵了聲:“好個混賬王八蛋!我老爺把重要賊犯交你看管,你膽敢將他淩虐至死!到我這裏,諒你也無可抵賴。我今天將你活活打死,好替蘭仙償命!”說罷,便吩咐差役將他衣服剝去,拿藤條來,替我著實的抽。兩邊衙役答應一聲,立刻走過七八個似狼如虎的人,伸手將媒婆衣服剝去,隻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個不了。老爺又喊一聲“打”,便有一個人提著頭發,兩個人一邊一個,架著他的兩隻膀子,一個拎著一根指頭粗的藤條,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媒婆身上。五十一換班,打的媒婆“啊呀皇天”的亂叫,不住的喊“大老爺開恩”。老爺也不理他。看看一口氣打了整整五百下,方才住手。

老爺又問船上老婆子道:“你的媳婦可是官媒婆弄死他的不是?如果是他弄死的,我今天立刻就弄死他,好替你媳婦償命。”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見老爺打人,早已嚇昏的了,雖有吩咐下來,他卻一句不曾聽見,隻是在地下發愣。老爺又指著船上老婆子同官媒說:“你的死活在他嘴裏,他要你活就活,他叫你死就死。我老爺隻能公斷。”官媒一聽這話,便哭著求老婆子道:“老奶奶!頭上有天!你媳婦可是自己尋的死,並不與我什麼相幹。現在老爺打死我,還要你老人家說一句良心話,你媳婦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若是我弄死的,我死而無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現在吊在你嘴裏,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幹休!”

老婆子心上本來是恨官媒婆的,今見老爺已經打了他一頓,“倘若我再說了些什麼,老爺一定要將他打死,這條人命豈不是我害的。別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與我纏繞起來,那可不是玩的!現在這一頓打已經夠他受用的了,況且蘭仙又實實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罷,便回老爺道:“大老爺,我們蘭仙是自己死的,不與他相幹,求老爺饒了他罷!”老爺聽了這話,便道:“既然是你替他求情,我老爺今天就饒他一條狗命。”官媒又在堂上替老婆子磕頭,謝過老奶奶。

老爺又對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道是蘭仙一個人做的,與你並不相幹,我本來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此,你趕緊下去,具張結上來,好領你媳婦屍首去盛殮。”老婆子巴不得這一聲,老爺開恩放他。立刻下去具結,無非是“媳婦羞憤自盡,並無淩虐情事”等話頭。寫好之後,送上老爺過目。又拿下去,叫老婆子畫了十字。

諸事停當,老爺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人,什麼老板、夥計,通同提了上去,告訴他們:“現在文大老爺少的東西,查明白了,是蘭仙偷的,藏在床上,是他婆婆親眼為證,看著捕快搜出來的。現在蘭仙已經畏罪自盡,千個罪並成一個罪,等他死的一個人承擔了去。餘下少的東西,我去替你們求求文大老爺,請他不必追究,可以開脫你們。”眾人聽了,自然感激不盡。老爺便命仍把一幹人還押,等稟過本府大人,請鄰封驗過屍首回來,再行取保釋放。眾人叩謝下去。老爺便立刻上府,將情稟知本府,請派鄰封相驗。他們堂屬本來接洽,自然幫著了事,那裏還有挑剔之理。鄰封相驗,是照例文章,無庸細述。

莊大老爺又趕到船上向文七爺叨情:“失落的東西該價若幹,由兄弟送過來。現在做賊的人已經畏罪自盡,免其拖累家屬。”文七爺忙問:“東西是那個偷的?”莊大老爺回說:“是本船上的‘招牌主’蘭仙偷的。”文七爺聽了,好生詫異。本來還想盤問,因為莊大老爺是要好朋友,知道他是借此開脫自己的幹係,同寅麵上不好為難,隻得應允,還說:“東西失已失了,做賊的人已經死了,那有叫老哥賠的道理。”莊大老爺道:“老同寅麵上,怎敢說賠,但是老哥也等著錢用,兄弟是知道的,停會就送過來。”文七爺見他如此,也不好說別的。當時又說了幾句閑話,彼此別過。走到船頭上,莊大老爺又同文七爺咬個耳朵,托他在統領麵前善言一聲。文七爺也答應。莊大老爺回去之後,當晚先送了三百銀子給文七爺。次日鄰封驗過屍,屍親具過結,沒有話說,莊大老爺將一幹人釋放。這班人倒反感頌縣太爺不置;一條人命大事,輕輕被他瞞過,這便是老州縣的手段。

閑話休題。且說當莊大老爺同文七爺講話之時,都被趙不了聽去。先聽見蘭仙做賊,已吃一驚;後來聽說他畏罪自盡,這一嚇更非同小可!想起兩個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然而還當他果真是賊,卻想不到是自己五十塊洋錢將他害了。當夜一宵沒有合眼。後來打聽到船上人俱已釋放,蘭仙已經掩埋。他常常寫四六信寫慣的,便抽空做了一篇祭文,偷著到岸上空地方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來,又是一夜不睡,替蘭仙做了一篇小傳,還謅了幾首七言四句的詩。自己想著:“將來刻在文稿裏,叫他留名萬載,也算以報知己了。”幸虧這兩天,文七爺公事忙,時時刻刻被統領差遣出去,所以由他一個盡著去幹,也沒人來管他。

單說胡統領自從船靠碼頭,本城文武稟見之後,他聽了周老爺的計策,便一心一意想無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齊隊伍,先獨自一個坐了綠呢大轎,進城回拜了文武官員。首縣替他在城裏備了一個公館。他心上實在舍不得龍珠,麵子上隻說:“船上辦事很便,不消老哥費心。”所以預備的那個公館,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門裏吃的中飯。一麵吃飯,一麵同府裏、營裏說道:“據兄弟看來,土匪一定是聽見大兵來了,所以一齊逃走,大約總在這四麵山坳子裏;等到大兵一去,依舊要出來為非作歹。斬草不除根,來春又發芽。兄弟此來,決計不能夠養癰遺患,定要去絕根株。今天晚上,就請貴營把人馬調齊,駐紮城外,兄弟自有辦法。”營官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本府意思還想冒功,遂又稟道:“土匪初起的時候,本甚猖獗;後來卑府會同營裏同他們打了兩仗,都已殺敗,四處逃生,現在是一個賊的影子也沒有了。大人可以不必過慮。”胡統領道:“貴府退賊之功,兄弟亦早有所聞。但兄弟總恐怕不能斬盡殺絕,將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不但上憲跟前兄弟無以交代,就連著老哥們也不好看,好像我們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本府聽了此話,麵上一紅。

一霎吃完飯,胡統領回船。營官回去傳令,不到天黑,早已傳齊三軍人馬,打著旗,掌著號,一班副爺們,一個個騎著馬,掛著刀,賽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擇到一個空地方把營紮下。本營參將到船上稟過統領。此時統領真同做了大元帥一樣,自己坐船在當中,兩邊兩隻,便是三個隨員,兩位老夫子的坐船。此外還有家人們的船、差官們的船、夥食船、行李船、轎子船。又有縣裏預備的吹手船,一天吃三頓,吹打三次。統領出門回來,還要升炮。到了晚上,一更二更,頂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鼓,親兵掌號,嗚都都,嗚都都,吹的真正好聽。放過炮之後,還要細吹細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規矩。吹手船之外,便是統領帶來的兵船,有陸軍,有水師:水師坐的都是炮劃子,桅杆上都扯著白鑲邊的紅旗子,寫著某營、某哨;旗子當中寫的便是本船統帶的姓。船頭上,船尾巴上,統通插著五色旗子,也有畫八卦的,也有畫一條龍的,五顏六色,映在水裏,著實耀眼。

胡統領等到吃過晚飯,便同軍師周老爺商量發兵之事。當下周老爺過來,附著胡統領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胡統領稱謝不迭,趕緊躺下抽煙,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癮也過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傳令發兵。這個時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船上的營頭、哨官,都靜悄悄的候著。胡統領走到中艙一坐,差官們雁翅般的排列著;兩邊明晃晃的點著一對手照;一邊架上插著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還有黃綢做的小旗子。胡統領拔了一支令箭,傳參將上來,叫他帶五百人作為先鋒,一路上逢山開道,遇水疊橋。參將答應一聲“得令”。又傳守備上來,叫他也帶五百人,作為接應。一個千總,一個把總,各帶三百人,作為衛隊。一幹人都答應一聲“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須知道:武營裏的規矩,碰著開仗,頂多出個七成隊,有時還隻出得個三成隊、四成隊的,從沒有出過十成隊的。今番胡統領明知道地麵上一個土匪都沒有,樂是闊他一闊,出個十成隊,叫人家看著熱鬧熱鬧。按下不題。他還不知道從那裏找得一張地理圖,畫得極其工細,燈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虧得小跟班遞上老花眼鏡來戴著,歪了頭瞧了半天,按著周老爺的話,打什麼地方進兵,打什麼地方退兵,什麼地方可以安營紮寨,什麼地方可以埋伏,指手畫腳的講了一遍。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諾諾連聲,嘴裏都說“遵大人吩咐”。說時遲,那時快,岸上兩個號筒手早已掌起號來,“出隊,出隊”的吹個不了。這些兵勇們打大旗的,扛洋槍的,扛刀叉的——這種刀叉名字叫作“南陽技業”。扛苗子的,裝著白蠟杆,足足有八尺多長;扛馬刀的,馬刀上都捆著紅布;滾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麵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單等參將、守備、千總、把總下來,指明方向,他們就可分頭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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