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偏偏有個都司叫作柏銅士的,蹌蹌踉踉上來回道:“剛才大人所說的進兵的地方,標下的船曾經搖過,廚子上去買菜,標下上去出恭,四麵兒瞧過一瞧,一點動靜都沒有。”胡統領正在興頭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覺心中發火,大聲喝道:“我正在這裏指授進兵的方略,膽敢搖唇鼓舌,煽惑軍心!本該將你斬首,姑念用人之際,從寬發落。”一麵喝:“拖下去!跟我結實的打!”隻見四個親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舉起軍棍,一聲吆喝,那軍棍就從柏都司身上落下來。看看打到二百,胡統領還不叫住手,棍子又來的結實,柏都司實實熬不得了。於是一眾官員,自參將起,至外委止,一齊朝著胡統領跪下求情;艙裏容不下,連著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統領還拿腔作勢,申飭了一大頓,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將眾官斥退。
大隊人馬,都已分派齊全。又傳下令來:“五更造飯,天明起馬。”胡統領自己在後押住隊伍,督率前進。所有的隨員,除兩位老夫子及黃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隨同前去。吩咐已畢,其時已有四更多天,胡統領又急急的橫在鋪上呼了二十四筒鴉片煙,把癮過足,又傳早點心。這個空檔裏頭,周老爺、文七爺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說本營參將奉了將令,點齊人馬,正待起身,手下有個老將前來稟道:“統領叫大人打前敵,現在土匪一個影子都沒有,到底去幹什麼事呢?”一句話把參將提醒,意思想上船請統領的示;見了剛才柏都司挨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統領氣頭上,討個沒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虧得這個老將聰明,便說:“統領跟前不好請示,好在幾位隨員老爺已經下來,大人何不到他們船上問一聲兒?”
參將正在沒得主意,一聞此言大喜,立刻叫伴當拿了名片,趕到隨員船上,因與文七爺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爺。文七爺見了名片,就說:“立時就要動身,那裏還有工夫會客。”周老爺道:“你別管,姑且先叫他進來。你沒工夫,等我陪他。”便命手下“快請”。參將進得艙中,朝著諸位一一打恭。歸座之後,周老爺劈口問他:“半夜惠顧,有何賜教?”參將湊近一步,將來意陳明:“請教統領大人是何用意?此地實實在在一個土匪沒有,如今帶了大兵前去,到底幹嗎呢?”周老他聽了這話,笑而不答。參將一定要請教。周老爺道:“此事須問統領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樣,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別事一概不知。”
參將急了,細想這事一定要問文七爺。文七爺因為這幾天一直沒有好生睡覺,剛才從統領船上站班回來,意思想橫在床上打個盹就起身,不料參將纏不清爽,一定要見他。他覺無奈,隻得起來相陪。參將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細說,問他怎樣辦法可以不叫統領生氣。文七爺的脾氣一向是馬馬虎虎的,一句話便把他問住。周老爺見文七爺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計,仍舊自己出來同他講,說這件事須問統領的跟班曹二爺才曉得。參將道:“那裏去找他呢?”周老爺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爺空不空,倘若無事,請他過來一趟。”
一霎曹二爺來了,站在船頭上不肯進來。周老爺趕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轉身進來同參將說,無非說他們這趟跟著統領出門,怎樣吃苦,總想你老哥栽培他們的意思。參將一聽明白,知道這事情非錢不應,立刻答應了一百銀子。還說:“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這一點點不成個意思,不過請諸位吃杯茶罷。”
周老爺又趕到船頭上同曹二爺說,曹二爺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爺艙裏艙外跑了好幾趟,好容易講明白三百銀子:明天回來先付一百兩,下餘的二百,在大人動身之前一齊付清。又恐怕口說無憑,因為文七爺同他相好,周老爺一定要拉文七爺擔保。文七爺見周老爺向參將要錢,心上已經不高興;後來又見他跑出跑進,做出多少鬼串,愈覺瞧他不起。周老爺還不覺得,鄭重其事的把統領的意思無非是虛張聲勢,將來可以開保的緣故,統通告訴了參將。參將到此,方才恍然大悟。立刻起身相辭,舍舟登岸,料理出隊的事情。
說時遲,那時快,一霎時分撥停當,統領船上傳令起身,便見參將身騎戰馬,督率大隊,按照統領所指的地圖,滔滔而去。等到大隊人馬都已動身,其時太陽已經落地,統領船上方傳伺候。胡統領坐的仍舊是綠呢大轎,轎子跟前一把紅傘,一斬齊十六名親兵,掮著的雪亮的刀叉,左右護衛。再前頭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馬桶的那個二爺,戴著五品功牌,拖著藍翎,腰裏插著一支令箭,騎在馬上,好不威武。再前頭,全是中軍隊伍,隻見五顏六色的旗子,迎風招展,挖雲鑲邊的號褂,映日爭輝。虧得周老爺是打大營出身,文七爺是在旗,他二人都還能夠騎馬,不曾再坐縣裏的轎子。
自從動身之後,胡統領一直在轎子裏打瞌銃,並沒有別的事情。漸漸離城已遠,偶然走到一個村莊,他一定總要自己下轎踏勘一回,有無土匪蹤跡。鄉下人眼眶子淺,那裏見過這種場麵,膽大的藏在屋後頭,等他們走過再出來;膽小的一見這些人馬,早已嚇得東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過幾個村莊,胡統領因不見人的蹤影,疑心他們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齊逃走,定要拿火燒他們的房子。這話才傳出去,便有無數兵丁跳到人家屋裏四處搜尋,有些孩子、女人都從床後頭拖了出來。胡統領定要將他們正法。幸虧周老爺明白,連忙勸阻。胡統領吩咐帶在轎子後頭,回城審問口供再辦。正在說話之間,前麵莊子裏頭已經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麵先鋒大隊都得了信,一齊縱容兵丁搜掠搶劫起來;甚至洗滅村莊,奸淫婦女,無所不至。胡統領再要傳令下去阻止他們,已經來不及了。當下統率大隊走到鄉下,東南西北,四鄉八鎮,整整兜了一個大圈子。
胡統領因見沒有一個人出來同他抵敵,自以為得了勝仗,奏凱班師。將到城門的時候,傳令軍士們一律擺齊隊伍,鳴金擊鼓,穿城而過。當他轎子離城還有十裏路的光景,府、縣俱已得了捷報,一概出城迎接。此時胡統領滿臉精神,自以為曾九帥克複南京也不過同我一樣。見了府、縣各官,他老亦隻得下轎,走到接官亭裏,把自己戰功敘述兩句。本府意思想請統領大人到本府大堂,擺宴慶功;胡統領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過,隻得跟他又兜了一個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隊伍統通擺齊在岸灘上,足足擺了好幾裏路的遠,統領轎子一到,一齊跪倒在地,呐喊作威。
少停升炮作樂,把統領送到船上,下轎進艙。接連著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請安稟見。統領送客之後,一麵過癮,一麵吩咐打電報給撫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數語;後麵便報一律肅清,好為將來開保地步。電報發過,他老的煙癮亦已過足,先在岸灘上席棚底下擺設香案,自己當先穿著行裝,率領隨征將弁望闕叩頭謝恩已畢,然後回船受賀。諸事停當,先傳令:“每棚兵丁賞羊一腔、豬一頭、酒兩壇、饅頭一百個。”各兵丁由哨官帶領著在岸上叩頭謝賞。
一麵船上吩咐擺席,一切早由首縣辦差家人辦理停當。一溜十二隻“江山船”,整整擺了十二桌整飯,仍舊是統領坐船居中,隨員及老夫子的船夾在兩旁,餘外全是首縣辦的。其時已有初更時分,船頭上艙裏頭,點的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晝。“江山船”的窗戶是可以掛起來的,十二隻船統通可以望見,燈紅酒綠,甚是好看。一聲擺席,一個知府,一個參將,一齊換了吉服進艙,替統領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細樂。胡統領見各官進來,不免謙讓了一回,口稱:“今日之事,我們仰托著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極應該脫略儀注,上下快樂一宵。況且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諸位是客,兄弟是主,隻有兄弟敬諸位的酒,那有反勞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慶功,理應大人首座,卑府們陪坐。”胡統領一定不肯。又要諸位寬章,諸位隻好遵命。於是又請了兩位老夫子過來。原定五個人一席,胡統領又叫請周老爺,說一切調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爺見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舊坐了第五位。餘下黃、文二位隨員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時十二隻船都已坐滿,不必細述。
單說當中一隻船上,六個人剛剛坐定,胡統領已急不可耐,頭一個開口就說:“我們今日非往常可比,須大家盡興一樂。”府裏、營裏隻答應“是,是”。統領眼睛望好了趙不了,知道他年輕好玩,意思想要他開端,齊巧碰著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雖然陪著東家吃酒,一心想到蘭仙,又想到蘭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淒慘。肚皮裏尋思:“倘若此時蘭仙尚在,如今陪了東家一塊吃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他又死了!”想到這裏,不禁掉下淚來;又怕人看見,隻好裝作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幸而未被眾人看破。
當下胡統領張羅了半天,無人答腔,覺著很沒意思。還虧周老爺聰明,看出苗頭,暗地裏把黃老夫子拉了一把,為他年紀大些,臉皮厚些,大家講不出的話他都講得出,所以要他先開口。他果然會意,正待發言,齊巧龍珠在中艙門口招呼夥計們上菜,黃老夫子便趁勢說道:“龍珠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錢塘江裏沒有比得過他的。”胡統領道:“不錯,不錯,你老夫子是愛聽琵琶的。”黃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愛聽。今天不比往常,極應該脫略形跡,煩龍珠姑娘多彈兩套,替統領大人多消幾杯酒。”胡統領道:“今日是與民同樂。兄弟頭一個破例,叫龍珠上來彈兩套給諸位大人、師爺下酒。”龍珠巴不得一聲,趕忙走過來坐下,跟手鳳珠亦跟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