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3 / 3)

胡統領一定要在席人統通叫局。本府、參將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爺仍舊叫了小把戲招弟;黃老夫子不叫局,胡統領倒也不勉強他一定要叫。末了臨到趙不了,胡統領道:“今天是先生放學生,準你開心一次。你叫那個?”趙不了回說:“沒有。”胡統領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統領心上很怪他:“背地裏作樂,當麵假撇清,這種不配抬舉的,不該應叫他上台盤。”心上如此想,麵色就很不好看。那裏曉得他一腔心事,滿腹牢騷,他正在那裏難過,那裏還有心腸再叫別人呢。當下胡統領便不去睬他,忙著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爺等統通叫局。此時蘭仙已死,玉仙無事,仍舊做他的生意,文七爺於是仍把他叫了來。趙不了隔著窗戶看見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說不出的難過。

一霎時局都叫齊,豁過了拳,龍珠便抱著琵琶,過來請示彈什麼調頭。本府大人在行,說道:“今天是統領大人得勝回來,應該彈兩套吉利曲子。”眾人齊說一聲“是”。本府便點一套“將軍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統領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時琵琶彈完,本府、參將一齊離座前來敬統領的酒,齊說:“大人卸甲之後,指日就要高升,這杯喜酒是一定要吃的。”胡統領道:“要喜大家喜。兄弟回來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員,稟請中丞結結實實保舉一次,幾位老兄忙了這許多天,都是應該得保的。”本府、參將聽到此言,又一齊離位請安,謝大人的栽培。

這裏隻圖說的高興,不提防右首文七爺船上首縣莊大老爺正在那裏吃酒,看見大船上本府、參將一個個離座替統領把盞,莊大老爺也想討好,便約會了在桌的幾個人,正待過船敬統領的酒。一隻腳才跨出艙門,忽見衙門裏一個二爺,氣籲籲的,跑的滿頭是汗,跨上跳板,告訴他主人說道:“老爺不好了!”莊大老爺一聽大驚,忙問:“姨太太怎麼樣了?”那二爺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鄉裏來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頭已打破,渾身是血,還有女人扛了上來,要求老爺伸冤。”莊大老爺道:“什麼事情,難道又被土匪打劫了不成?”二爺道:“並不是土匪,是統領大人帶下來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爺帶的,把人家的人也殺了,東西也搶了,女人也強奸了,房子也燒完了,所以他們趕來告狀。”莊大老爺一聽這話,很覺為難。剛巧這兩天姨太太已經達月,所以一見二爺趕來,還當是姨太太養孩子出了什麼岔子,後來聽說不是,才把一條心放下。但是鄉下來了這許多人,怎麼發付?統領正在高興頭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縣,見多識廣,早有成竹在胸,便問二爺道:“究竟來了多少人?”二爺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個。”莊大老爺道:“你先回去傳我的話,他們的冤枉我統通知道。等我回過統領大人,一定替他們伸冤。叫他們不要囉唕。”

二爺去後,莊大老爺才同文七爺等跨到統領船上,挨排敬酒。胡統領還說了許多灌米湯的話。莊大老爺答應著,又謝過統領,仍回到隔壁船上,卻把二爺來說的話,一句未向統領說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員一個個過來謝酒,千、把、外委們一齊站在船頭上擺齊了請安,兩位老夫子隻作了一個揖。胡統領送罷各客,轉回艙內,便見貼身曹二爺走上來,把鄉下人來城告狀的話說了一遍。胡統領道:“怕他什麼!如果事情要緊,首縣又不是木頭,為什麼剛才台麵上一聲不言語?要你們大驚小怪!”曹二爺碰了釘子,不敢作聲,趔趄著退了出去。此時周老爺已回本船,胡統領又叫人把他請了過來,告訴他剛才曹二爺的話。周老爺心中明白,聽了著實擔心,不敢言語。

胡統領又要同他商量開保案的事,誰是“尋常”,誰是“異常”,誰該“隨折”,誰歸“大案”,斟酌定了,好稟給中丞知道。當下周老爺自然謙讓了一回,說道:“這個恩出自上,卑職何敢參與。”胡統領道:“你老哥自然是異常,一定要求中丞隨折奏保,這是不用說的了,其餘的呢?”周老爺見統領如此器重,趕忙謝過栽培之恩。不便過於推辭,肚皮裏略微想了一想,便保舉了本府、參將、首縣、黃丞、文令、趙管帶、魯幫帶,統通是異常勞績。

胡統領看了別人的名字還可,獨獨提到文七爺,他心上總還有點不舒服,便說:“自己帶來的人一概是異常,未免有招物議。我想文令年紀還輕,不大老練,等他得個尋常罷。本地文武沒有出什麼大力,何必也要異常?”周老爺同文七爺交情本來不甚厚,聽了統領的話,隻答應了一聲“是”。後來見統領又要把當地文武抹去,他便獻策道:“大人明鑒,這件事情是瞞不過他們的。他們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隨隨便便,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體麵,堵堵他們的嘴。這是卑職顧全大局的意思。”胡統領一聽這話不錯,便說:“老哥所見極是,兄弟照辦。有這幾個隨折的,也盡夠了。隨折不比別的,似乎不宜過多。倘若我們開上去被中丞駁了下來,倒弄得沒有意思,所以要斟酌盡善。”周老爺連忙答應幾聲“是”。又接著說道:“別人呢,卑職也不敢濫保,但是同來的兩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齊巧碰著這個機會,也好趁便等他們弄個功名。這裏頭應該怎樣,但憑大人做主,卑職也不敢妄言。此外還有大人跟前幾個得力的管家,卑職問過他們,功牌、獎劄,也統通得過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人賞他們一個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們一番的盛意。”胡統領道:“老夫子呢,再談。至於我這些當差的,就是有保舉,也隻好隨著大案一塊兒出去。兄弟現在要緊過癮,就請老哥今天住在兄弟這邊船上,替兄弟把應保人員,照剛才的話,先起一個稿,等明天我們再斟酌。”說完之後,龍珠便上前替統領燒煙。

周老爺退到中艙,取出筆硯,獨自坐在燈下擬稿。一頭寫,一頭肚裏尋思,自己還有一個兄弟,一個內弟:兄弟已經捐有縣丞底子,內弟連底子都沒有。意思想趁這個當口弄個保舉,諒來統領一定答應的。隻要他答應,雖說內弟沒有功名,就是連忙去上兌,倒填年月,填張實收出來,也還容易。

正在尋思,龍珠因見統領在煙鋪上睡著了,便輕輕的走到中艙,看見周老爺正在那裏寫字呢,龍珠趁便倒了碗茶給他。周老爺一見龍珠,曉得他是統領心上人,連忙站起來說了聲:“勞動姑娘,怎麼當得起呢!”龍珠付之一笑,便問周老爺還不睡覺,在這裏寫什麼。周老爺便趁勢自己擺闊,說道:“我寫的是各位大人、老爺的功名,他們的功名都要在我手裏經過。”龍珠便問:“為什麼要在你手裏經過?”周老爺道:“今天統領到這裏打土匪,他們這些官跟著一塊出征打仗,現在土匪都殺完了,所以一齊要保舉他們一下子。”龍珠道:“什麼叫土匪?”周老爺道:“同從前‘長毛’一樣。”龍珠道:“我們在路上不是聽見船上人說,並沒有什麼‘長毛’嗎?”周老爺道:“怎麼沒有,一齊藏在山洞子裏;如果不去滅了他們,將來我們走後,一定就要出來殺人放火的。”龍珠聽了,信以為真。又問道:“府大人、縣裏老爺不統通都是官嗎?還要升到那裏去?”周老爺道:“縣裏升府裏,府裏升道台,升了道台就同統領一樣。”龍珠道:“剛才我聽見你同大人說什麼曹二爺也要做官。他做什麼官?”周老爺道:“這些人也沒有什麼大官給他們做,不過一家給他們一個副爺罷了。”龍珠道:“你不要看輕副爺,小雖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勢力是大的。我們在江頭的時候,有天晚上,候潮門外的盧副爺上船來擺酒,一個錢不開銷還罷了,又說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裏送。後來我們一船的人都跪著向他磕頭求情,又叫我妹妹鳳珠陪了他兩天,才算消了氣。真正是做官的厲害!”

周老爺道:“統領大人常常說鳳珠還是個清的,照你的話,不是也有點靠不住嗎?”龍珠道:“我們吃了這碗飯,老實說,那有什麼清的!我十五歲上跟著我娘到過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裏好笑。我想我們的清倌人也同你們老爺們一樣。”周老爺聽了詫異道:“怎麼說我們做官的同你們清倌人一樣?你也太糟蹋我們做官的了!”龍珠道:“周老爺不要動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說:隻因去年八月裏,江山縣錢大老爺在江頭雇了我們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聽說這錢大老爺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幾年,窮的了不得,連什麼都當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個太太,兩個少爺,倒有九個小姐。大少爺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從杭州動身的時候,一家門的行李不上五擔,箱子都很輕的。到了今年八月裏,預先寫信叫我們的船上來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紅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幾隻,別的還不算。上任的時候,太太戴的是鍍金簪子;等到走,連那小少爺的奶媽,一個個都是金耳墜子了。錢大老爺走的那一天,還有人送了他好幾把萬民傘,大家一齊說老爺是清官,不要錢,所以人家才肯送他這些東西。我肚皮裏好笑:老爺不要錢,這些箱子是那裏來的呢?來是什麼樣子,走是什麼樣子,能夠瞞得過我嗎?做官的人得了錢,自己還要說是清官,同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清倌人,豈不是一樣的嗎?周老爺,我是拿錢大老爺做個比方,不是說的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動氣!”周老爺聽了他的話,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反朝著他笑。歇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錯。”

龍珠又問道:“周老爺,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裏經過,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我想我吃了這碗飯,也不曾有什麼好處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寫個名字在裏頭,隻想同曹二爺一樣也就好了。將來我爸爸做了副爺,到了江頭,城門上的盧副爺再到我們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爺聽了此言,不覺好笑,一回又皺皺眉頭。龍珠又盯著問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爺答應。周老爺拿嘴朝著耳艙裏努,意思想叫他同統領去說。龍珠尚未答話,隻聽得耳艙裏胡統領一連咳嗽了幾聲,龍珠立刻趕著進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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