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得如此說,一齊跪在地下求饒。莊大老爺見他們害怕,越發得計。一會說,要解他們到統領船上去;一會又說,既然沒有憑據,剛才的銀子都不該領,要他們一齊退出來。眾人不肯,隻是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頭。莊大老爺道:“我想你們這些人,可憐呢果然可憐,然而又可恨之極!既要伸冤,為什麼不指出真凶實犯,等我辦給你看?現在弄得有冤沒處伸,還落一個誣告的罪名!幸而本縣曉得你們的苦處,若是換了別人,你們今天闖的這個亂子可不小!現在你們想怎麼樣?說了出來,本縣替你做主。”眾人道:“小的們還有什麼說得!小的是大老爺的子民,隻要大老爺照顧小的們一點,就是小人們重生父母了。”莊大老爺聽了,也不言語,皺了一會眉頭,方說道:“這事叫我也為難。現在放你們容易,但是統領跟前我要為你們受不是的。”眾人隻是磕頭無話。
莊大老爺又問:“房子燒掉,小工殺掉,東西搶掉,可是真的?”眾人道:“是真。”又問:“強奸婦女可是真的?”那個老婆、女兒被兵強奸的人,隻是淌眼淚,不敢回答。莊大老爺道:“現在我隻有一個法子,給你們開一條生路,非但不辦反告的罪,還可以安安穩穩得幾兩撫恤銀子。”眾人一聽大老爺如此開恩,又一齊磕頭。莊大老爺道:“這些事情本縣知道全是兵勇做的,但是沒有憑據怎麼可以辦人?現在要替你們開脫罪名,除非把這些事情一齊推在土匪身上。你們一家換一張呈子,隻說如何受土匪糟蹋,來求本縣替你們伸冤的話。再各人具一張領紙,寫明領到本縣撫恤銀子若幹兩。本縣就拿著你們這個到統領跟前替你們求情。倘若求得下來,是你們的造化;求不不來,亦是沒法的事。”眾人說:“大老爺替我們去求統領大人,是沒有不準的。”莊大老爺道:“那亦看罷了。但是一樁,你們遭了土匪的害,統領替你們打平了土匪,你們做百姓的也總得有點道理。”眾人還當是統領要錢,一齊哭著說道:“小人們遭了土匪,一家家家破人亡,那裏還有錢孝敬統領大人!求大老爺開恩!”莊大老爺道:“統領大人那裏稀罕你們的錢!臨走的時候孝敬幾把萬民傘,不就結了嗎?一個人能出幾文錢?”眾人聽了,又一齊叩頭,謝過大 老爺的恩典,下去改換呈子,並補領狀。
頭一班人發落已畢,再發落後頭一班人。後頭一班人也是沒有真憑實據的,看見前頭的樣子早已膽寒。莊大老爺本來也想當堂發落的,因見人多,恐怕滋事,仍舊退堂,叫人把兩位為首的武秀才叫了進來;又叫這兩個秀才轉邀了十幾個耆民,一齊到大廳相見。兩個秀才見過官的了,幾個耆民見了官都瑟瑟的抖。莊大老爺安慰他們,讓他們坐了講話。當下先對兩個武秀才說道:“今天簡直把本縣氣死!可恨這些人,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憑實據。不問張三、李四,你想本縣能夠亂殺人嗎?就是本縣肯幫著他們,替他伸冤,怕上頭也不答應;非但不答應,一定還要本縣拿人,辦他們的誣告。你說冤不冤!本縣實在可憐他們,所以才替他們想出一個法子,非但不辦罪,而且每人反可落幾兩撫恤銀子。我亦總算對得住你們建德的百姓了。”兩個秀才齊道:“蒙老父台這樣,真正是愛民如子。”眾耆民亦不住的稱頌青天大老爺。
莊大老爺方才言歸正傳,問兩個秀才道:“你二位身入黌門,是懂得皇上家法度的。今番來到這裏,一定拿到了真凶實犯,非但替你們鄉鄰伸冤,還可替本縣出出這口氣。”兩個秀才漲紅了麵,一句回答不出,坐在那裏著實局促不安。莊大老爺又向幾個耆民說道:“你們幾位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俗語說道,‘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像你諸位一定是靠得住,不會冤枉人的了?”豈知幾個耆民,在鄉下時,雖然眾人見了他們惟命是聽;及至他們見了官,亦變成了沒嘴葫蘆。莊大老爺說一句,他們答應一句。及至問他究竟,依然是麵麵相覷,默無聲息。莊大老爺詫異道:“怎麼諸位一聲不響呢?本縣是個性急的人,隻要諸位說出人頭,本縣恨不得立時立刻辦人。”眾人依然無語。
莊大老爺故意躊躇了半天,又問了好幾遍,見他們始終不說,莊大老爺才把臉一板道:“這是什麼事情,也可以鬧著玩的?他人猶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人,誣告一個罪、硬出頭一個罪、聚眾一個罪、吵鬧衙門一個罪。知法犯法,這還了得!”兩個秀才聽到這裏,早已嚇死了,連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台高抬貴手!武生們是不識字的,不懂得道理。此番回去,一定安分用功;倘有不好事情傳在老父台耳朵裏,兩樁罪一塊兒辦。”說著,又迭連繃冬繃冬的磕響頭。連著幾個耆民也都跪下了,齊說:“情願叫來的人都回去,求大老爺別動氣!”
莊大老爺看了,肚皮裏著實好笑,卻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兩個秀才,叫眾人一齊歸座。又拿腔作勢,攀談了好半天,準把幾個耆民開釋無事;兩位秀才暫時留在城裏,聽候統領的示下。眾人感激不盡,卻把兩個秀才活活嚇死!莊大老爺又會賣好,向眾人說道:“你們出去先傳諭眾百姓,叫他們各自回家。不日本縣親自下鄉踏勘,果然受了糟蹋,還要撫恤他們。”眾人聽了越發感激。兩個秀才卻嚇的麵色都發了白了,不覺又一同跪下叩頭求饒。莊大老爺隻是頭朝上仰著天,一手拈著胡須,慢慢的說道:“誣告大事,本縣擔不起這個沉重。”眾人見大老爺如此說法,以為這事不妙,連忙又一齊跪下,磕頭如搗蒜一般。莊大老爺道:“你們眾位是無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人身入黌門,那有不知王法的道理。本縣並不難為於他,把他送到學裏,交代老師,且等本縣見過學憲再作道理。”兩個秀才一聽要稟學憲,更嚇得魄散魂飛,恐斥革功名,失了飯碗,因此更哀求不已,眾人又再四哀求。
莊大老爺一想,架子已經擺足,樂得順水推船,便對幾個耆民道:“百姓的苦處,本縣一概知道,早晚自有撫恤。他們做秀才的人,亟應謹守臥碑,安分守己;現在事不幹己,膽敢硬來出頭。他在本縣麵前尚且如此,若在鄉下,更不知如何魚肉小民了。所以本縣也要留他在這裏,訪問訪問平時有無劣跡再辦。現在既然是你們一再替他求情,本縣就給你們個麵 子,暫時交你們帶去。以後本縣要人,必須隨時交到;倘若不交,惟你們是問。但不知你們可能替他做個保人不能?”眾人齊說:“願代具保。”莊大老爺聽了無話。兩個秀才同了眾人又一齊謝過,方才起來。
代書早已伺候現成,立刻就在廂房裏把保狀先寫好。又補了兩個公呈:一個是稟告土匪作亂,要求請兵剿捕;一個是感頌統領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帶述百姓們的苦處,順便稟求賑撫的話頭。起先幾個鄉下人還不肯如此寫,齊說:“我們大老爺是好的,很體恤我們子民。統領的兵一個個無法無天,我們的苦頭也吃夠了,實在說不出一個‘好’字。”莊大老爺又私底下叫人開導他們道:“你們眾人呈子上不把統領恭維好,這撫恤銀子他如何肯發?你們既然沒有憑據,伸不出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幾個現的呢?你不如此寫,老爺到統領跟前也不好替你們說話。若把老爺弄毛了,他一動氣,要頂真辦起來,你們吃得住嗎?”眾人聽了方才無話,隻得忍氣吞聲,由著代書寫了出來,又一個個打了手印,然後送莊大老爺過目。莊大老爺見兩班人俱已無話,然後一並釋放他們回去。
一天大事,瓦解冰消,心上好不自在,立刻袖了稟詞、結狀,出城來見統領。統領問知端的,不勝感激,便說:“應該賑撫多少銀子,老兄隻管稟請,兄弟立刻核放。這個將來可以報銷的。”當時就留他吃飯。一頭吃著飯,問他:“到任有幾年了?”莊大老爺回稱:“兩年多了。”又問:“老兄做了這許多年實缺,總該應多兩個?”莊大老爺回道:“卑職前頭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雖然蒙上憲栽培,做了二十三年實缺,非但不能剩錢,而且還有三萬多銀子的虧空。不過有個缺照在那裏,拖得動罷了。”胡統領道:“做了二十三年實缺尚且不能剩錢,這就難了!”莊大老爺道:“有些錢卑職又不肯要,所以有幾個缺,人家好賺一萬的,到了卑職手裏隻好打個七折。而且卑職應酬又大,有些事情,該墊的,該化的,卑職多先墊的墊了,化的化了,將來人家還不還,一概置之腦後,所以空子就越弄越大了。”胡統領道:“我這回事極承老哥費心,斷不好再叫你墊錢,總共發了多少撫恤銀子,你盡管到我這裏來領。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萬、八千都使得,將來總是這一筆報銷罷了。”莊大老爺道:“蒙大人體恤,卑職感激得很!撫恤鄉下人不過三兩吊銀子,卑職情願報效。至於大人這裏,卑職已經受恩深重,額外的賞賜斷不敢領。既蒙大人栽培,卑職自己年紀已不小了,也不能做什麼事情。卑職有兩個兒子,一個兄弟,一個女婿,將來大案裏頭倘蒙大人賞個保舉,叫他們小孩子們日後有個進身,總是大人所賜。”說畢,請了一個安。胡統領一麵還禮,一麵說道:“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開履曆。”莊大老爺回稱:“明天開好再呈上來。”
列位看官須知:胡統領身為統兵大員,不能約束兵丁,以致騷害百姓,倘被百姓告發,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現在被莊大老爺施了小小手段,鄉下人非但不來告狀,不求伸冤,而且還要稱頌統領的好處,具了甘結,從此冤沉海底,鐵案如山,就使包老爺複生,亦翻不過來。這便是老州縣作用,胡統領怎麼能夠不感激!在他的意思,原想借著撫恤為名,叫莊大老爺多支一萬、八千,橫豎是皇上家的國帑,用了不心疼的,樂得借此補報莊大老爺的情。誰知莊大老爺這筆款項情願報效,隻代子弟們求幾個保舉,更是惠而不費之事。將來造起報銷來,還可同莊大老爺說通,叫他出張印領,仍可任意開支,收入自己私橐,所以愈覺歡喜,立時滿口答應。又問他如要隨折,一個名字尚可安放。莊大老爺重新請安謝過。想想兩個兒子,二少爺是姨太太養的,未免心上偏愛些。今年雖隻有十二歲,幸虧捐官的時候多報了幾年年紀,細算起來,照官照上已有十七歲了,當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統領應允,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方才辭別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