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著著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3 / 3)

剛剛走進衙門下轎,隻見門上拿著帖子來回,說是:“船上魯總爺派了兩個兵押著一個伴當到此,請老爺審辦。說是伴當做賊,偷了總爺二十塊洋錢。”莊大老爺道:“我今天忙了一天,那裏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但是魯總爺的麵子,又不好回頭他,且收下押起來再講。”二爺答應了一聲“是”,出來吩咐過,拿一張回片交給來人。因為送來的人是要當賊辦的,所以就交代給捕快看管。

原來魯總爺這個伴當姓王名長貴,是淮安府山陽縣人,同魯總爺還沾點親。總爺做了炮船上的幫帶,照應親戚,就把他提拔做了伴當,吃了一份口糧。隻因這王長貴生性好賭,在炮船上空閑下來就同水手、兵丁們耍錢。無奈他賭運不佳,輸的當光賣絕,隻剩得一條褲子,一件長衫沒有進當。現在十月天氣,在河底下北風吹著,凍得索索的抖,他還是不改脾氣,依然見了賭就沒有命。他總爺雖是當了幫帶,究竟進項有限,手底下不甚寬餘。自從到了嚴州以後,忽然闊綽起來,腰包裏時常丁零當啷的洋錢聲響,今天買這個,明天買那個。有天晚上,還要偷到“江山船”上擺台把整飯,請請朋友。王長貴就疑心他:“怎麼到了嚴州,忽然就有了錢了?”留心觀看,才見他時常在隨身一隻小衣箱裏頭去拿洋錢。合當有事。一天總爺不在船上,王長貴同水手們推牌九,又賭輸了錢。人家逼著他討,他一時拿不出,很被贏他的人糟蹋了兩句。他不肯失這一口氣,便趁眾人上岸玩耍的時候,他托名肚子疼,不能上岸,情願睡在艙裏看船,讓別人出去玩耍。別人自然願意。他等人去之後,便悄悄的想法把鎖開了;又怕被人看見,胡亂用手摸了半天,摸到這封洋錢,順手往懷裏一揣,連忙把鎖鎖好。等到眾人回來,忙將賭賬兩元二角還清。一船的人都是粗人,隻要欠賬還清,誰還問他這錢是那裏來的。然而他自己心上明白:“停刻總爺回來,查了出來,豈不要問?”想了半天:“橫豎身邊還有十七塊多錢,不如請個假回省住上兩天,就是將來查出來,也不至於疑心到我身上了。隻要探聽將來沒甚話說,我過了兩天仍舊好來。”主意打定,等了一會,總爺回船,他便上來告假,說是他娘病在杭州,想要連夜搭船回省探母,總爺應允。好在他無甚行李,身上除掉幾張當票之外,便是方才新偷的十七塊多錢,所以走的甚是爽快。這種人軍營裏是看慣了的,自來自去,隨隨便便,倒也並不在意。卻不湊巧,這天晚上魯總爺又有什麼用頭,開開箱子拿洋錢,找不著這二十塊錢的一封。登時發了毛暴,滿船的搜查起來,搜了一會沒有,才想到王長貴身上,馬上派了人四下裏去尋;尋了半天,居然在一爿煙館裏尋著,還沒有動身呢。當下簇擁到船上,誰料一搜便已搜著。恨的魯總爺了不得,伸手打了他五六個嘴巴,立時立刻派人送到莊大老爺那裏請辦,所以才會到衙門裏來的。

當下捕快拿他一帶帶到下處。從來賊見捕快,猶如老鼠見貓一般,捕快問他,不敢不說實話,先把怎樣輸錢,怎麼偷錢,自始至終說了一遍。雖說他是總爺的伴當,到了此時竟其不徇情麵,捕快頭兒卻是拿他當賊看待。一到下處,便喝令叫他自己脫去衣服。幸虧沒有什麼穿著,脫去長衫,隻剩得一衫一褲。捕快又叫他除去帽子,脫去鞋襪,不提防豁琅一響,有兩塊幾角錢落地。捕快看了奇怪,連說:“怎麼你身上還有洋錢?”王長貴道:“頭兒明鑒。”捕快伸手一個巴掌,罵道:“誰是你的頭兒?頭兒是你亂叫得的?”王長貴立刻改口,稱他老爺,方才無話。

捕快問道:“你偷總爺的錢不是已經被他搜了去嗎?怎麼你身邊還有?這是那裏偷來的?”王長貴道:“這亦是總爺的洋錢。”捕快道:“你到底偷了他多少?”王長貴道:“一共拿他二十塊錢,還了兩塊二角錢的賭賬,下餘十七塊八角。我告假之後,到了煙館裏數了數,把十五塊包了一包,揣在腰裏;這兩塊八角,正想付過煙賬,上街買一件棉馬褂。想不到他們眾人就找了來,把我一找,找到船上,我這兩塊多錢還捏在手裏。我一見總爺臉色不對,就順手往襪子筒裏一放,所以沒有被他們搜去。不瞞老爺說:總爺還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的錢我就用他兩個,大家親戚,也不好說我是賊。他忘記他從前窮的時候了,空在省裏,一點事情沒有,東也借錢,西也借當;我媽的褂子也被他當了,至今沒有贖出來。如今做了總爺,算他運氣好,就這一趟差使就弄了不少的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用他這兩文,要拿咱當賊辦,真正豈有此理!”

捕快聽到這裏,忽然意有所觸,便說:“你們總爺是幾時得的差使?”王長貴道:“是今年五月裏才得的。”捕快道:“他這差使一年有多少錢?你一個月賺幾塊錢?”王長貴道:“我隻吃一份口糧,那裏會有多少錢。就是我們總爺也是寅吃卯糧,先缺後空。太平的時候,聽說還過得去;現在有了軍務,就是要賺也就有限了。”捕快道:“他的差使既然不好,那裏還有錢供你偷呢?”王長貴道:“就是這個奇怪。沒有來的時候,一直鬧著說差使不好;一到這裏,他老就闊起來了。而且他的錢是在下鄉巡哨的前頭有的,如果在下鄉的後頭,一定要說他是打劫來的了。”捕快一麵聽他講,便把那兩塊大洋錢重新取出來一看,無奈圖章已經糊塗,不能辨認,就問:“你那兩塊二角錢是輸給那一個的?”王長貴道:“輸給本船上拿舵的老大,姓徐名字叫得勝,是他贏的。”

捕快聽說,心上已經了了。便把王長貴交代夥計看管,自己走進衙門,找到稿案上二爺,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長貴的話,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己方說:“據小的看起來,上回文大老爺少的那一注洋錢,雖說是死的婊子偷的,後來蒙大老爺恩典,並不追比。但是死的婊子床上隻翻出來五十塊,那死的婊子還說是那位師爺托他買東西的。小的不相信,就把他鎖了來。現在婊子死了,沒有對證。但是文大老爺一共失竊一百五十塊錢,還有別的東西。縱然有了五十,到底還有一百,連別的東西沒有下落。雖說大老爺不向小的們要賊要贓;小的當的什麼差使,有得破案,總得破案。今番船上總爺送來的那個賊;已由小的仔細問過,據他說,他總爺這個錢來路很不明白。如今這人身上還藏著兩塊兒角錢,可惜圖章不大清楚,辨認不出。小的想求大老爺把魯總爺在這賊身上搜出來的十五塊錢要了來查對查對。這賊還有兩元二角錢輸給本船掌舵的徐得勝,小的意思,亦想求大老爺拿片子把這徐得勝要了來,看看圖書對不對。小的是如此想,求大老爺明鑒。”

莊大老爺道:“上回的事,我不來比你們就是了。現在魯總爺為著他伴當做賊,送到我這裏來托我辦,輕則打兩板子開釋,重則押上幾個月,遞解回籍。前頭的事還去翻騰他做什麼!”捕快道:“小的當的什麼差使,總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來,顧了總爺的麵子,不去說穿就是了。”說來說去,莊大老爺隻答應拿片子要徐得勝到案質訊,不再去追問別的。等到把人傳到,捕快先問他:“王某人還你的那兩塊洋錢尚在身邊不在?”誰料徐得勝恐怕老爺辦他賭錢,不敢說實話。禁不住捕快連嚇帶騙,好容易說了出來,還說:“洋錢已經化去一半了,隻有一塊在身邊。”捕快記得前頭鼎記的圖書,叫他取了出來一看,果然不錯。捕快非常之喜,立刻就托二爺上去稟知莊大老爺。莊大老爺道:“這件案子早已結好的了,他又不是死的婊子什麼親人,要他來翻什麼案!”

捕快討了沒趣下來,心上悶悶。回家吃了幾杯燒酒,心上尋思:“出了竊案,一準要問我們當捕快的;捉不著人,我們屁股賠在裏頭遭殃。現在是戴頂子的老爺也入了我們的行了。不料我們大老爺先護在裏頭,連問也不叫我問一聲兒,可見他們官官相護,這才是‘隻準州官放火,不行百姓點燈’,古人說的話是再不得錯的。我倒有點不相信,一定要問個明白。”

想罷,換了一身衣服,回到衙門,從門房裏偷到一張本官的片子,把他自己薦到魯總爺船上。就說是本官聽見船上少了一個伴當,恐怕缺人使喚,所以把他薦了來,總爺是斷乎不會疑心的。“隻要他肯收留,將來總有法子好想。現在洋錢上的圖章已對,看上去已十有八九。但是鼎記圖章並非文大老爺一個人獨有的,必須拿到別的東西方能作準。”主意打定,立刻瞞了本官,依計而行。走到船上,見了總爺,說明來意。魯總爺因為是莊大老爺的麵子,不好回頭,暫時留用。當差異常敏捷,總爺甚是喜他,他還不時抽空回到城裏,承值他公事。

過了兩天,莊大老爺過堂,順便提王長貴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遞解回籍。那個掌舵的本來無事,捕快說他“擅受賊贓,而且在船賭博,決非安分之人。縱不責打,不如一並遞解回籍,免得在外滋事”。莊大老爺聽了他話,照樣判斷,回複了魯總爺。雖然多辦一個人,他卻並不在意。捕快的意思,是恐怕這掌舵的回到船上,識破他的機關,所以加了他一個小小罪名,將他趕去,這都是老公事的作用。要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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