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卻說建德縣捕快頭兒,自從薦在船上充當一名伴當,又自己改了名字,叫作高升。從來做官的人沒有不巴結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這個名字。果然合了魯總爺之意,甚是歡喜。但是胡統領雖然平定了土匪,仍舊駐紮此地,辦理善後事宜;究竟沒有什麼大事情,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隻等上頭公事下來叫他回省,他就得動身。魯總爺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新來的人,縱然辦事勤能,主人歡喜,然未必就肯以心腹相待。捕快職司拿賊,乃是自己分內之事,在這幾天裏頭如何就能破案,心內好不躊躇。卻喜這魯老爺是粗鹵一流,並有個脾氣,是最喜歡戴炭簍子,隻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維,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高升是何等樣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頭,因此就拿個主人一頂頂到天上去。主人想喝茶,隻要把舌頭舐兩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經倒上來了;主人想吃煙,隻要打兩個嗬欠,他已經點了燈,並打好兩袋煙,裝好伺候下了。諸如此類,總不要主人說話,他都樣樣想到,樣樣做到。試問這種當差的,主人怎麼不歡喜呢?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艙內替總爺打煙。總爺同他閑談,問起:“莊大老爺衙門裏有多少人?你從前跟誰的?他怎麼拿你薦給我呢?”高升見問,即景生情,便一一答道:“莊大老爺的人口,叫多不多。一個二老爺管理賬房,是頂有錢的。兩個少爺,大的是太太養的,小的是姨太太養的。一個小姐,是前頭大太太養的,去年出的閣;姑爺就招在衙門裏。小的本來是伺候二老爺的;因為同姨太太的老媽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了話,因此老爺不叫二老爺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爺已經六七年了,並沒有一點錯處,二老爺心上過不去,所以同老爺說了,薦小的來伺候總爺的。”魯總爺道:“用熟了一個人,走掉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這句話,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人,也不願意時常換新鮮。所以二老爺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過上一兩月,等老爺消消氣,仍舊叫小的進去。——現在小的伺候了總爺,有了安身之處,也就不想別的了。”
魯總爺道:“二老爺管賬房,他一年能有幾個錢?”高升道:“少則一二千,多則三四千。”
要麵稟大老爺。”文七爺吩咐叫他進來。捕快進艙,先替文七爺請過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爺就問:“東西查著了沒有?”捕快道:“回大老爺的話,小的自蒙本縣大老爺派了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裏城外統通查到,一點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爺一聽大喜,忙問:“東西在那裏尋著的?”捕快暫時不肯說出,但回得一聲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爺看過是與不是,小的再回去稟知本縣大老爺。”一麵說,一麵將東西取出,送到文七爺手裏。
文七爺道:“別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愛之物。你看這個綠有多好!如今化上兩三千塊錢沒有地方去買。你居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們莊大老爺說過,還要酬你的勞。這個賊現在那裏?”捕快道:“這個賊就在這裏。贓雖拿到,然而這個賊小的不敢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統領,才好去拿他。”文七爺道:“想是這個賊本事很大,你吃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爺將東西看了一遍,仍舊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過來,又回道:“小的此刻就要進城到本縣大老爺前去報信,明天再來回大老爺的話。”文七爺點點頭兒。
捕快辭別進城,稟知門稿,轉稟本官。莊大老爺一聽是魯總爺做賊,甚為詫異,便說:“真贓實犯,難為他查著。但是這事情怎麼辦呢?”當時先把捕快傳了進去,問他怎麼查到的。捕快據實供了一遍,又說:“原贓已送到文大老爺那裏看過,的的確確是原物。現在請大老爺的示,怎麼想個法子辦人?”莊大老爺聽了無話,滿腹躊躇,便問:“你同文大老爺說出偷的人頭沒有?”捕快道:“小的沒有稟過大老爺,所以沒把人頭說給文大老爺知道。”莊大老爺道:“好好好,幸虧你沒有說給他。毀了一個魯總爺事小,為的是統領麵子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兩聲‘我帶來的人都是賊’,請問你還是辦的好,還是不辦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爺請了過來,拿話告訴了他,大家商量一個辦法。你先下去,回來我同文大老爺說過,自然有賞的。至於那個姓魯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給他點心事擔擔。就是東西拿了出來,難道一百五十塊錢就給他白用嗎?”捕快諾諾稱是,又謝過大老爺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這裏莊大老爺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不多一會,文七爺果然坐著轎子進城。才跨下轎,便對莊大老爺說道:“你們建德縣的捕役本事真大,我的東西居然查到。”莊大老爺道:“你老棣台的東西,敢查不到嗎?”一頭說,一頭坐下。文七爺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東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我的錢,老棣台盡管用,還說什麼還不還。”文七爺道:“我的東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你的東西雖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塊錢還無著落。”文七爺道:“這兩件有了,我已心滿意足了。百把塊錢算不了事,注著破財,譬如多吃十來台花酒,就有在裏頭了。倒是這個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賞他一百銀子,回來就送過來。現在賊在那裏?據捕快說起來,東西雖然有了,然而人不好辦。這是什麼緣故?我們總得辦人才好。”
莊大老爺道:“正是為此,所以要請你老弟過來談談。現在這做賊的人,你猜那個?”文七爺道:“那天那位趙不了趙師爺,的的確確在我手裏借去五十塊錢,送他相好蘭仙。後來都說是蘭仙做賊,就此冤枉死了!那兩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沒理會到這上頭;等到事過之後,我才知道。這位趙老夫子,可憐他愛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現在有了真贓,就有實犯,等到把賊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莊大老爺道:“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顧他不得了,如今我們且說話的。”文七爺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做州縣官的秘訣。但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麼說到這個?到底是什麼人做賊?你快說了罷!”
莊大老爺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魯某人如何托他銷東西,因之破案,並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們聲張出來。姓魯的交情有限,為的是統領麵子上不好看。”文七爺一聽說是魯某人做賊,嘴裏連連說道:“他會做賊?我是一輩子也想不到的了!實在看他不出!”莊大老爺道:“當過撚子的人,你知道他是什麼出身?你當他做了官就換了人,其實這裏頭的人,人麵獸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爺聽了無話。歇了半晌,方說道:“老哥叫他們不要聲張,這主意很是。一來關於統領麵子,二來我們同寅也不好看。我隻要東西尋著就是了,少了百把塊錢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來說破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當著麵難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莊大老爺道:“不把他弄了來,叫他擔點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爺道:“正是。”當下又說了些別的,方才告辭出城。這裏莊大老爺果然等他去後,才差人拿片子請魯總爺進城。
且說魯總爺,自從高升拿著東西上岸,約摸已有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心上正是疑惑。忽見建德縣差人拿片子來請他進城。說是有話麵談,究竟賊人心虛,不覺嚇了一跳。忽然想到:“文某人東西失竊,曾在縣裏報過,現有失單。不該自不檢點,聽憑高升一麵之言,將東西送到他兄弟那裏。設或被他們看出,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心上一似滾油煎的,直往上衝;急的搔頭抓耳,走投無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錢,大眾都說是蘭仙偷的。如今蘭仙已死,當了災去,沒有對證,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東西送去,人家隻顧辯論好醜,或者不至於理會到這上頭,也論不定。”想到這裏,心上似乎一鬆,又想:“我同縣裏,卻同他見過幾麵。他請我吃飯,我亦擾過他。彼此總算認得。或者有別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麵想,一麵換了衣服,坐了首縣替統領二爺辦差的小轎,一路心上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