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在轎子裏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隻有進去的人,不見出來的人,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極應該托病不來。如今懊悔已遲!”於是自己下轎,踱進宅門,探聽光景。誰知劈麵遇見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麵之後,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有要緊公事同師爺商量,請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麵說,一麵便在前頭引路。
魯總爺摸不著頭腦,隻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門房裏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並不在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人來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會,隻見那個門政大爺從裏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大老爺的爺們,還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屍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催去了。”魯總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隻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捕快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齊帶上來。”話言未了,隨在玻璃窗內看見一個人,頭戴紅纓帽子,走了進去。
起先魯總爺聽見裏頭要搬指、金表,已經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人,不覺魂飛天外,頭暈眼花,四肢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為何?隻因這個進來戴紅纓帽子的捕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托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回想轉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可以鑽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隻見他陪著笑臉說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了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說什麼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什麼事?”門政大爺道:“總爺是做官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那裏曉得?”說完了,又朝著他笑。魯總爺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隻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上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冬的亂磕頭,嘴裏不住的說道:“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隻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裏說:“我是什麼人,怎麼當得起總爺下跪!快快請起,有話好講。”魯總爺隻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應。
兩人正在相持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簾子進來。一進門,便哈哈大笑道:“這是那一會子的事,在這裏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人,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
莊大老爺道:“你來了這半天,他們為我有公事,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麵說,一麵把魯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的兩條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挨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跟班的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閑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念頭,要探探莊大老爺的口氣。無奈莊大老爺總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法想,隻得仍舊跪下,口稱:“兄弟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
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問:“什麼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道:“你老爺不答應,兄弟就跪在這裏,一世不起來!”莊大老爺道:“到底什麼事情?我竟其一點也不明白。”魯總爺道:“你老爺差了捕快來私訪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曉得。”莊大老爺道:“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麼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塗了!”魯總爺隻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莊大老爺隻是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道:“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人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在你老人家這裏了;我自己知道錯處,隻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願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的長生祿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
莊大老爺聽到這裏,便也直立不動,等他磕完了頭,故意板著麵孔,說道:“我當是誰做賊,船上人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原來就是你閣下。——你閣下也不至於偷偷摸摸。自從姓文的失了東西,統領以為是他帶來的人,一定要我辦賊;我辦賊不到,統領跟前不知受了多少申飭。姓文的又時時刻刻來問我要錢。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經送過他五百兩,他還嫌少。現在既然是你閣下拿的,這話更好說了。你是統領帶來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們沒有不照顧你的。我隻要把你送到統領跟前,卸了我的幹係。我們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你為難呢。你快快起來,我們一齊出城。”
魯總爺聽了這話,真正急得要死,隻是跪著哭,不肯起來。莊大老爺道:“這樁事說 起來我也不相信。你閣下還怕少了錢用,要幹這營生?現在是被他們捕快拿著的。我肯照應你,替你瞞起來不說破;他們一般小人,為你這樁事情,每人至少也挨過二三千板子,現在真贓實犯,倒被我不聲不響的放掉,我於他們臉上怎麼交代得過?如此下去,以後還要辦案不要辦案?你也是做官的人,應該曉得兄弟的苦處。”
魯總爺見莊大老爺不肯答應,急得兩淚交流,口稱:“家裏還有八十三歲的老娘,曉得我做了賊,丟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氣死的,豈不是罪上加罪!現在沒有別的好說,總求你大老爺格外施恩!我將來為牛為馬,做你的兒子孫子也來報答你的!”莊大老爺見他說得可憐,心上想:“這半天也夠他受用的了。有娘無娘,不必信他,從來犯了罪的人都是如此說法。因為還有公事,倘若耽擱下去,外麵張揚起來,反不好辦;不如趁此收篷,算他運氣好,便宜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長歎一聲道:“唉!既有今日,悔不當初。我本來不要難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錢總得補上,我已經替你送過他五百兩銀子。還有捕快,他們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賞他幾個錢,至少一百兩。難道這個錢真果要姓文的出嗎?”
魯總爺道:“實實在在隻拿他一百五十塊錢,那裏要得五百兩。”莊大老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去同他當麵辯個明白也好。”魯總爺道:“承你老爺恩典,我還有什麼辯頭。隻求寬限幾個月,等我關了餉來撥還就是了。”莊大老爺又歎一口氣道:“說來說去,總是皇上家的錢晦氣。你欠人家的錢,一定要關了餉來撥還,這幾個月的兵吃什麼?不是我說句得罪你的話,你們這些做武官的,直結兒沒有一個好東西在裏頭!一旦國家有事,怎麼不一敗塗地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這些閑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兩,口說無憑,須得寫張字給我。文七爺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運氣。這賞捕快的一百兩你今天要拿來的,叫他們多少賺兩個,也好堵堵他們的嘴,免得替你在外頭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