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等語。單太爺看了,連連拍手稱妙。魏竹岡道:“我隻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單太爺道:“聽裏頭朋友說,他還有蒙開保案、浮開報銷幾條大劣跡,為什麼不一同敘進?”魏竹岡拿手指著“共計八款”四個字,說道:“一齊包括在內,給他個糊裏糊塗的好。等他來問我,我再一樣一樣的告訴他。我的信隻算要好通個信,我犯不著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話一齊托了別人的口氣,不說是我說的,隻要他覺著就是了。”
單太爺聽了甚為佩服,連說:“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無不通。小弟是沒有讀過書,主意雖有,提起筆來就要現原形的。”魏竹岡道:“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這裏做縣丞了。”正說著,將信封好,開了信麵。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給單太爺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說是魏家來的,守候回信,千萬不可說明是單太爺的家人。小跟班的答應著去了。約摸兩個鍾頭,方才拿了一張回片回來,說:“有信明天送過來。”魏竹岡道:“我這個信不是什麼容易複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寫法,再作道理。倘若沒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裏頭,就托他探個信,告訴我們一聲。或者再寫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別的辦法。”單太爺答應著,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方才回去。按下不表。
且說周老爺自從辭別單太爺出城之後,一直回到船上。畢竟心懷鬼胎,見了胡統領比前反覺殷勤。胡統領本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倒也並不在意。等到晚上吃過夜飯,正是幾個隨員在大船上趨奉統領的時候,忽見船頭上傳進一封信來,說是本城紳衿魏大老爺那裏寫來的。胡統領聽了詫異,連忙接在手中一看,隻見上麵寫明“內要信送呈胡大人勳啟”,下麵隻寫著“魏緘”兩個字,還有“守候福音”四個小字。一頭拆信,一頭心上轉念:“我並不認得此人,這是那裏來的?”信封拆破,掏出來一看,先是一張名片,刻著“魏翹”兩個大字;後麵注著“拜謁留名,不作別用”八個紅字;另用墨筆添寫“號竹岡,某科舉人、某科進士、兵部主事、會試出某某先生之門”。胡統領看了明白:“是要我曉得他與我同門的意思。看來總是拉攏交情,為借貸說項地步。”因此並不在意,從從容容將信取閱。及至看到一半,說著“並無土匪”的事,心中始覺慌張;兼之一路看來,無非責備他的話頭,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臨了,敘到他兩個本是同門,因此特地前來關照,以及“鵠候回信”等語。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一聲不響。眾隨員瞧看也摸不著頭腦。
周老爺雖已猜著九分九,也隻好裝作不知,一旁動問:“是那裏來信?為的什麼事情?”胡統領不說什麼,但把信交在周老爺手中,說了聲“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煙。周老爺接信在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內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說出。隻說:“奇怪得很!看他來信倒著實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來關照。”胡統領道:“他雖然與我同門,我又何曾認得他?你說他同我要好,所以特來關照;據我看來,隻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爺道:“這也不見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門,或者難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層交情,借此拉攏,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麵上寫明白守候回信,現在怎樣回他?”胡統領道:“給他個回片,先叫來人轉去,等明天訪明實在,有回信再給他送去。”家人們答應一聲,取出名片交給來人,叫他回去銷差。
這裏胡統領抽了幾口煙,一聲不響,等到過足了癮,坐起來對周老爺說道:“我看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這件事情倘若鬧了出來,終究有點不便。怎麼想個法子預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遲,辦事越慢,花錢越多。就是我從前謀這個差使的時候,軍機王大人跟前經手的朋友是他的內侄,這條路原是再好沒有。他隻叫我送三千銀子的贄見,包我得這個差使。我嫌多沒有理他。後來托了別人,一花花了五千,經手的還要謝儀,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擱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過來人,這點機關我還懂得。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文七爺接口道:“大人這事怕什麼!大人是上頭派了來的,無論事情辦的錯不錯,一來上頭總得護著大人,斷不肯自己認錯;二來縣裏有他們鄉下人的甘結、領狀,都是真憑實據。他們有多大膽子敢上控!直截可以不理他。”
胡統領尚未開言,周老爺道:“怕呢原是沒有什麼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鬧出來,大家沒有味。這種人直截是地方上的無賴,勝之不足為榮,敗之反足為辱。還是大人的明鑒,預先布置的好。”文七爺道:“隻要我們理直氣壯,怕他怎的!”胡統領道:“文大哥,周某人話不錯。兄弟的脾氣,寧可息事,花兩錢算什麼,隻要小的去,大的來,就有在裏頭了。但是總得有個人先去探探口氣,我們才好商量。”周老爺道:“是。先去探探口氣,果然是美意,我們也樂得同他拉攏拉攏。大人就給他一角公事,或者請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擾害的災戶,借此為名,等他開支幾兩銀子的薪水,這是好的一麵說法。倘若存了別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職要直談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竹杠的意思。但是現在先寫信,看來事情一定還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煩心。這裏的捕廳姓單,同卑職是十幾年的相好,聽說他同本地這些人還聯絡得來,卑職就去找他當中疏通疏通。將來事成之後,大案裏頭,求大人賞他一個保舉就是了。”
胡統領道:“這是惠而不費的,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是你老哥見了單縣丞,隻說你托他,不必提出我來。各式事情,我們心照就是了。”周老爺答應著說:“明天一早就進城去。事情要辦的快,總要明天一天裏頭了結才好。”胡統領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們多坐了。你們各自回船歇息,明天好辦正經。”於是各隨員一齊辭別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爺果然起了一個早,坐轎進城會見單太爺,講起昨夜統領的情形,知道事有把握。單太爺幫著敲了竹杠,統領還要保舉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連說:“晚生倘能因此過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於銀錢裏頭,用著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無不竭力,無論多少好處,一齊都是你堂翁的。至於魏老朋友那裏,有兄弟去說,少則一頭二千,多則三五六千,隨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裏那裏來得這些銀子,多了豈不是白便宜他呢。”周老爺聽了,自然也自歡喜。又商量了一會,仍舊出城稟見統領,說起這魏竹岡的為人:“據單縣丞說,竟其不是個好東西,而且同京裏張昌言張禦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安分。地方官看他表弟麵上,有些事情都讓他,不同他計較。單縣丞雖然同他要好,曉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話也隻好說起來看。總之,想敲一個大竹杠是實情。”胡統領聽了躊躇道:“少呢,我們那裏不花兩錢;如果要的多,也隻好聽他的便了。”周老爺道:“據單縣丞說,隻怕開出口來不會少呢!”胡統領聽了詫異道:“怎麼單縣丞曉得他要敲我的竹杠?”周老爺連忙分辯道:“他如何會曉得,也不過外頭聽來的傳言。他聽見大人肯賞他保舉,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裏探聽去了。”
周老爺正同統領說話的時候,忽然船頭上有人來回說:“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爺。”周老爺道:“隻怕是單縣丞探了口氣來了。”統領道:“論不定就是他,你快過去看看罷。”周老爺辭別出來,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單太爺。當時因人多不便說話,便把他拉到耳艙裏,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半天。
周老爺送客出來,一直仍回到統領船上。一進門見了統領,便嚷道:“真正想不到的事情,簡捷要把卑職氣死!怎麼不做一個好人,一定要敲竹杠!”胡統領忙問:“怎的?”周老爺隻顧說他自己的話,說道:“他上天討價,不能不由我落地還錢。且看單太爺去說,他能聽不能聽,再作道理。”胡統領忙問:“到底他要多少數目?”周老爺道:“大人估量他要多少?”胡統領道:“多則五千,少則三千。”周老爺道:“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統領愣了一愣,舌頭一伸,道:“怎麼一百倍?”周老爺道:“他開口就是三十萬,豈不是一百倍。”胡統領道:“他的心比誰還狠!咱們辛苦了一趟,所為何事,他竟要一網打盡,我們還要吃什麼呢。你怎麼回頭他的?”周老爺道:“回頭了他恐防生變。卑職總想著大人‘寧可息事’的一句話,隻同他講價錢,不同他翻臉。”胡統領道:“你到底同他講多少?”周老爺道:“他開的盤子太大了,過少不好出口,卑職還了他三萬。”
胡統領聽了,默默無語。停了好半天,又問道:“你還他三萬,他答應不答應呢?”周老爺道:“他要三十萬,是單縣丞傳來的。卑職隻還個數目給他,不曉得他答應不答應。”胡統領聽了搖搖頭,說道:“都要像這樣敲起來,一個三萬,十個就是三十萬。我的錢有完的時候,他們的竹杠沒有完的時候。這個我吃不了!你替我回頭他:有什麼本事隻管施來,我不怕;如若要錢,我沒有。”
周老爺聽了,陡的吃了一驚,心上思量道:“怎麼這件事他倒變起卦來?而且也不像他平日為人。”但是碰了下來,也不好說別的,隻搭訕著說道:“卑職這事是仰體大人意思做的,所以敢還他一個價,橫豎這點數目總還開銷得出。”胡統領一聽話中有因,明明說他的錢是賺來的,揭著他的痛瘡,心上越發生氣。其時天氣已交小寒,胡統領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大毛袍子,沒有紮腰,也沒有穿馬褂,頭上戴著“皮困秋”,腳下蹬著薄底京靴,因為烘眼,戴了一副又大又圓的墨晶眼鏡;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綹著老鼠胡子;坐在床邊上,搖來搖去。床上點著煙燈。隻見他的麵孔比鐵還青,坐了老半天,一聲不響。周老爺也隻好相對無言。又歇了一會,說道:“我替他們地方上辦了這麼大的一件事,一把萬民傘都沒有,還來敲我的竹杠!”周老爺道:“等卑職出去通個風給他們,一定有得來的。”胡統領道:“算了罷!我省得三萬銀子,至少幾千把萬民傘好做。這個虛體麵,我如今亦不在乎了?”周老爺一連碰了幾個釘子,滿肚皮不願意,癟在肚裏不敢響。聽他的口音,三萬頭還賴著不肯出。一時不敢多說,隻得隨便敷衍了幾句,搭訕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