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船上,踱來踱去,一時想不出主意。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縣莊某人,統領同他還說得來,隻好請他來打個圓場,或者有個挽回,到底撈他兩個。主意打定,便去拜見莊大老爺,言明來意,隻說:“外頭風聲甚是不好,雖然鄉下人都有真憑實據在我們手裏,到底鬧出來總不好看。魏竹岡是著名的無賴,送他兩個,堵堵他的嘴,我們省聽多少閑話。”莊大老爺聽了,心想:“上回鄉下人的事情,雖然我替統領竭力的做了下來,然而對得住上司,畢竟對不住百姓,早晚總有一個反複。倒不如等他們出兩個錢,我也免得後患。”想罷,便連聲稱“是”。又道:“統領脾氣,兄弟是曉得的,等兄弟去勸他,應該總答應。”周老爺感激不盡,辭別出門。不多時候,莊大老爺也就來了。見了統領,閑談了幾句,慢慢講到此事。胡統領咬定一口不答應,還說了許多閑話,總怪周老爺幫著外頭人。又說:“兄弟這趟差使是苦差使,瞞不過諸公的。周某人總想多開銷兄弟兩個他才高興,不曉得他存著一個什麼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辦事情的人。”莊大老爺隨便替周老爺分辯了兩句,把嘴湊在統領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先見統領皺一會眉,搖一會頭;後來漸漸有了笑容,一連把頭點了幾點,方才高聲說道:“這件事,兄弟總看你老哥的麵子,如果是別人,兄弟一定不能答應。”莊大老爺又重新謝過,辭別回去不題。
單說胡統領此番雖然聽了莊大老爺的話,答應送魏竹岡三萬銀子,托為布置一切。他的初意,因為不放心周老爺,一定要莊大老爺經手。莊大老爺明曉得這裏頭周某人有好處,而且當麵又托過,犯不著做什麼惡人,所以求了統領,仍交周某人經手。統領麵子上雖然答應,等周老爺上來請示要劃這筆銀子,他老人家總是推三阻四,一連耽擱了好幾天亦沒有吩咐下來。周老爺心上著急,又不好十分催他。而且胡統領有意為難,過了兩天,竟其推病不見客,連周老爺來見也是不見。等到病好,周老爺再上去請示,倒說:“兄弟那裏來的錢?還是老兄外頭麵子大,交情多,無論那裏先替兄弟拉三萬銀子;隨後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個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爺聽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意思待要發作兩句,既而一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且讓他一步,再作道理。”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氣。忽又想到:“戴大理的話真是一點不錯。橫豎總不落好,碰見這種人隻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銀錢是黃仲皆經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個膽小人,一定不肯答應,與其碰了回來,不如不張口為妙。”想來想去,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個人盤算主意的時候,齊巧單太爺前來探信。周老爺一想:“他來得湊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當下請進,見麵敘坐。周老爺先開口道:“一連接到老哥三張條子,為著事情大有反複,所以一直未能報命。”單太爺道:“晚生並不敢來催堂翁,隻因魏竹岡天天派人到晚生那裏來討回信,賽如欠了他的債一般。這種人真正可惡!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誤了堂翁這邊的事,統領跟前無以交代,所以急於兩麵圓場。也曉得堂翁這裏事情多,不好為著這點小事情時來絮聒,為的實係被催不過,所以寫過幾封信,意思想討堂翁一個回信,晚生也好回複前途。一連幾日,既未見堂翁進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諭,所以晚生隻得自己過來,一來請請安,二來請個示,到底這事如何辦法?”
周老爺聽了,皺了一皺眉頭,說道:“兄弟亦正因此事為難,正想進城同老哥商量,現在老哥來此甚好。”單太爺道:“怎麼說?”周老爺把嘴湊在他耳朵邊,將此事始末緣由,他如何為難,統領如何蠻橫,現在想賴這筆銀子的話,說了一遍。單太爺聽了,想了一會,說道:“堂翁現在意下如何?”周老爺道:“這種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橫豎我們總不落好,索性給他一個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單太爺道:“任憑他們去上控?”周老爺道:“猶不止此。”單太爺詫異道:“還要怎樣?”周老爺愣了半天,方說道:“論理呢,我們原不應該下此毒手;但是他這人橫豎拿著好人當壞人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我也犯不著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單叫人去上控還是便宜他,最好弄個人從裏頭參出來,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要賺大家賺,要漂大家漂,何苦單單便宜他一個。我上回恍惚聽見你老哥說起,張昌言張禦史同魏竹岡是表兄弟,可有這個話?”單太爺道:“他倆不錯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須得問問魏竹岡方曉得。”周老爺道:“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個信到京裏幹他一下子,你看怎樣?”單太爺道:“隻要他肯寫信,那是沒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鬧越大,將來怎麼收功?於他固然有損,於我們亦何嚐有益呢?”周老爺道:“我不為別的,我定要出這一口氣。就是張都老爺那裏稍須要點綴點綴,這個錢我也肯拿。”
單太爺一聽他肯拿錢,便也心中一動,辭別起身,去找魏竹岡。兩人見麵之下,魏竹岡曉得事情不成功,這一氣也非同小可,大罵胡統領不止。立刻要親自進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單太爺道:“現在縣裏有了憑據,所以他們有恃無恐。他是省裏委下來的,撫台一定幫好了他。官司打不贏,徒然討場沒趣。”魏竹岡道:“省控不準就京控。”單太爺道:“你有閑工夫同他去打,這筆打官司的錢那裏來呢?”魏竹岡一聽這話有理,半天不語。
單太爺道:“你令親在京裏,不好托托他想個法子嗎?”魏竹岡道:“再不要提起我們那位舍表弟。他自從補了禦史,時常寫信來托我替他拉賣買。我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兩。我不想賺他的,同他好商量,在裏頭挪出二百我用;誰知他來信一定不肯,說年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彙給他。還說明:‘將來你表兄有什麼事情,小弟無不竭力幫忙,應該要一百的,打個對折就夠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說不要錢,隻肯打個對折,你說他這要錢的心可多狠!”單太爺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裏為官隻為財’,這個錢也是他們做都老爺的人應該要的。不然,他們在京裏,難道叫他喝西北風不成?”
魏竹岡道:“閑話少說,現在我就寫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說白話,恐怕不著力,前途要有點說法方好。”單太爺道:“看上去不至於落空。至於一定要若幹,我卻不敢包場。”魏竹岡道:“到底肯出若幹買他這個折子?”單太爺道:“現在已到年下了,送點小意思,總算個炭敬罷了。”魏竹岡道:“炭敬亦有多少:一萬、八萬也是,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幹,說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們這些都老爺賣折參人,同大老官們寫信,都與做買賣一樣,一兩銀子,就還你一兩銀子的貨;十兩銀子,就還你十兩銀子的貨,卻最為公平,一點不肯騙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銀子送給他用。我看這件事情總算兄弟家鄉的事情,於兄弟也有關係,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說,叫他拿五百兩銀子,我替他包辦。”
單太爺道:“五百太多罷?”魏竹岡道:“論起這件事來,五千也不為多。現在一來是你老哥來托我,二來舍表弟那裏我也好措辭。總而言之:這件事參出去,胡統領一麵多少總可以生法,還可以‘樹上開花’。不過借我們這點當作藥錢,好處在後頭,所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連個‘名世之數’都不肯出,真正大材小用了。”單太爺道:“這錢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來複你。”魏竹岡道:“要寫信,早給兄弟一個回頭。”單太爺道:“這個自然。”說完別去。
當晚出城,找到周老爺說:“姓魏的答應寫信,言明一千銀子包辦。”周老爺聽了嫌多。當下同單太爺再三斟酌,隻出六百銀子。單太爺無奈,隻得拿了三百銀子去托魏竹岡說:“前途實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賤賣一次,以後補你的情便了。”魏竹岡起先還不答應,禁不住單太爺涎臉相求,魏竹岡隻得應允。等到單太爺去後,寫了一封信,隻封得五十銀子給他表弟,托他奏參出去。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