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台曉得了這個緣故,雖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便自己寫了一道手諭,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幾千份,折成手折一樣,除通飭各屬分派外,一個官廳子上一定要擺上幾百本,每一個官發一本。手諭上寫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屬,不尚酬酢周旋。於接見僚屬之時,一再告以勤修己職,俯恤 民艱,勿飾虛文,勿習奔競,嚴切通飭各在案。至於衣服奢華,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適體禦寒足矣,何須爭新炫富,必合時趨。本署院任京秩時,伏見朝廷崇尚節儉,宵旰憂勤,屬在臣工,尤宜惕厲。近三年來,非朝會大典,不著貂裘,當為同官所共諒。若夫宴飲流連,最易時廢事;況屢奉詔旨,停止筵宴,飭戒浮靡,聖諭煌煌,尤當恪守。為此申明前義,特啟寅僚,無論實缺、候補,在任、在差,一體遵照。如竟視為故事,日久漸忘,即係罔識良箴,甘冒不韙。希恕戇直!此啟”雲雲。等到這張手諭印了出來,署院有意特特為為拿紅封套封了一份,叫人送給藩台去看。
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兩聲,擱在一旁,不去理會。第二天仍然穿著他的貴重細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廳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齊之後,他老人家先發話道:“中丞的手諭,料想諸位都見過了?”各位大人齊說“見過”。藩台道:“像我們這樣做官,一定發不了財。”眾人聽他說的詫異,一齊要請教。藩台道:“像我們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幾十萬兩銀子存在錢莊上生利,銀子怎麼不要多出來呢。我們呢,穿又講究,吃又講究,缺好亦不會剩錢,缺不好更不用說了。但是我們自己丟臉不要緊,如此堂堂大國一個方麵大員,連著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國人瞧著還成個什麼樣兒呢?如今正鬧著借洋債開鐵路,你窮到這步田地,外國人誰相信你,誰肯借錢給你用?”藩台這話,一半是莊論,一半是戲言。他原仗著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敢如此。其餘的官隻有相對無言,不敢回答一語。有些人故意走走開,怕風聲傳到撫院跟前,致幹未便。那知這位署院小耳朵極多,藩台議論的話,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訴了他;把他氣的了不得,滿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動他的手。
齊巧有借錢給中國要包辦浙江鐵路的一個洋商前來拜見。談完公事,洋商見他這個寒酸樣子,便拿他開心道:“貴撫台做官實在清廉,我們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這幾十年的官,一個錢都不剩。”洋商道:“你們貴國,這幾年為了賠款,國家也弄窮了,百姓也弄窮了。我們的意思,總以為你貴撫台是有錢的;如今聽你的話,看你的這個樣子,才曉得你貴撫台也是一個錢沒有。我還記得兩年前頭,我曾到過你們貴省一趟,齊巧亦是冬天,天氣冷得很,你們洋務局裏的老爺們,一個個都穿著很好的皮袍子;這趟來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見得你們貴國的現在情形,實在窮得很!”署院道:“為此,所以要趕緊的想把鐵路開通。能夠商務一興旺,或者有個挽回。”洋商道:“貴省的官都窮到這步田地,我們有點不放心。我們的錢,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給你們。隻要我們把錢借給你們,你們貴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說完這兩句話,拿眼瞅著署院隻是笑。
署院這時候正為著鐵路借款的事要與洋商磋磨,今聽他如此一番言語,不覺大驚失色。又想起藩台背後的話果然不錯,他倒有點先見。現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個法子把事情挽回轉來。想了一想,便對洋商道:“你嫌他們窮,老實對你說,他們其實不是真窮,是我兄弟嫌他們穿的衣服太華麗,不準他們穿,所以他們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過天來看,包管另換一個樣兒。但是穿的過於怎麼講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總叫他一個適中便了。”洋商道:“正是,我也奇怪,你們貴省裏的厘金又好,貴國官場上又是中飽慣的,怎麼一時就會窮起來?真正叫人不相信。貴撫台不說清楚,我是一輩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臉一紅,淡淡的說了幾句閑話,洋商方才辭去。
署院回來心上甚是悶悶,因為大局所關,不得不委屈相從。次日接見司、道的時候,他便發言道:“兄弟的脾氣是古板一路。兄弟總恨這江、浙兩省近來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後,事事以節儉為先。現在幾個月下來,居然上行下效,草偃風行,兄弟心上甚是高興。但是 兄弟一個人是省儉慣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罷,不穿也罷;諸位衣服雖然不必過於奢靡,然而體製所關,也不可過於寒儉。諸公出去可傳諭他們:直毛頭細衣服價錢很貴;倘然製不起,還是以不製為是;羊皮褂子價錢不大,似乎不即不離,酌乎中道,每人不妨製辦一身。兄弟當了幾十年的京官,不瞞諸位老兄說,隻有一件羊皮褂子;現在穿的毛都沒有了,隻剩得光板子,麵子上還打了幾個補丁,實在穿不出去。倘然另做一件,不免又要化錢,所以一直迸到如今,還是棉袍棉褂。唉!像兄弟這樣的做官,也總算對得住皇上了。”
司、道大人聽了,俱各答應著。等到出去上轎,齊巧首府、縣都趕出來站班。藩台就拿這話當麵傳知了首府。首府挺著胸脯,筆直的站在那裏,答應了幾聲“是”。藩台又笑道:“以後你們倒要大大的巴結巴結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凍死了。”一頭說,一頭笑著上轎而去。霎時間把這話官廳子上都傳遍。有些老爺們同估衣鋪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趕去製辦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做的也不少;還有些該錢的,為著天氣冷,毛頭小了穿著不暖和,就出了大價錢,買了灘皮回來叫裁縫做。統計幾天裏頭,杭州城裏的羊皮賣掉了好幾千件,價錢頓時飛漲。成衣匠忙的做夜工都來不及。過了五天,等下一期轅期,居然大小官員一個個身上都長了毛了,就是撫院瞧著也覺得比前頭體麵了許多。從此以後,於屬員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會了。卻把個藩台恨如切骨,常要動他的手,而又不敢動他的手,為他裏頭有照應,腰把子硬的緣故,怕動他不倒,反為不妙,因此隱忍在心,遲疑不發。但是拿他無可如何,隻好拿他的同鄉、親戚來出氣,凡是藩台的私人,以及被藩台保舉過的人,撫台都要尋點錯處,拿他撤差、撤委。他卻有一件好處,這些差缺並不安置自己的私人,先揀著正途出身人員,按照次序委派。藩台拿他無法,也隻好遵他的教。
過了些時,齊巧轅期,劉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補道上院稟見。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這人是個紈絝出身,專會寫白字。我從前要拿他谘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來的,大約他倆有什麼淵源。今天且拿他發揮幾句再講。”想完,便叫請見。劉大侉子進來坐定之後,署院先同別位候補道閑談了幾句,回過臉來看看劉大侉子渾身上下,倒也無可指摘,即淡淡的說道:“劉大哥,委屈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橫豎是元寶捐來的,何苦偏偏要指個浙江呢?”此時劉大侉子見黃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經得意,自己思量:“我是同他一樣的,而且一天到的省。他已經得了差使,料想我也不會久空的。”所以這一陣上衙門格外上得勤,滿心指望:“無論大小,叫我得個把差使,也好光光麵子,免得被黃三溜子瞧不起。”不料平空裏今日上院,被署院似譏似諷的埋怨這們兩句,一時摸不著頭腦,又不好回什麼,又不好答應是,愣在那裏不響。
署院又說道:“凡是捐官出來做的人有三等:頭一等是大員子弟,世受國恩,自己又有才幹,不肯暴棄,總想著出來報效國家;而又屢試不售,不得正途,於是才走了這捐班一路。這是頭一等。第二等是生意買賣人,或是當商,或是鹽商,平時報效國家已經不少;獎敘得個把功名,出來閱曆閱曆,一來顯親揚名,二來也免受人家欺負,這種人也還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無本事,仗著老人家手裏有幾個臭錢,書既不讀,文章亦不會做;寫起字來,白字連篇。在老子任上當少爺的時候,一派的紈絝習氣;老子死了,漸漸的把家業敗完,沒有事幹了,然後出來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們列位想想看,這種人出來做了官,這吏治怎麼會有起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