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院說到這裏,又把臉回過來朝著劉大侉子說道:“劉大哥,我這話可錯不錯?”劉大侉子聽說,曉得署院這話明明說的是他,把臉羞得緋紅,一句話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說道:“劉大哥,從前你們老太爺,我同他很會過幾麵。他做了一任關道,很弄得兩文回去。到你老哥手裏,日子一定著實好過。你有這種好日子,大可在家裏享福,何必一定要出來做這個官呢?”劉大侉子道:“自從職道父親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裏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職道不得不出來。”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馬上可以發得財的。況且你們老太爺有這許多錢,怎麼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你老哥也算得會用的了,真正闊手筆!看你不出,倒是個大處落墨的!”
劉大侉子見署院說的話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齊巧今天趕上衙門,又起了一個大早,鴉片煙癮沒有過足,坐在那裏,不知不覺打了一個嗬欠。署院一見,得了這個題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說道:“劉大哥,你們一定要出來做官,我總不解。我們是沒有法子想,上了馬下不得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著再出來吃這個苦呢?譬如我如今幸虧沒有吃上鴉片煙;如果也學別人似的,抽上了癮,到如今一天到晚隻好躺在煙鋪上過日子,那裏還有工夫又要會客,又要辦公事呢?自從鴉片煙進了中國,害了我們多少人,弄得一個個痿倒疲倦,還成個世界嗎?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話傳諭大家一齊知道,限他們三個月一齊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時候卻是不要怪我兄弟!”劉大侉子一想:“自己煙癮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話雖不是專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聽了總不免擔心。”越想越覺可危。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商務局的老總——也是一個候補道——把身子一斜,插嘴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限他們三個月叫他們戒煙,寬之以期限,動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誅;做屬員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個人了。昨日有個新到省的試用知縣胡鏡孫胡令,在職道局裏遞了一個稟帖,說是自己報效,開辦一個什麼‘貧弱戒煙善會’,求職道局裏給張告示。稟帖上寫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稟。”署院道:“是啊,稟貼是有一個,我看了還沒有批。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麼的?戒煙原是好事情,既然開善會,為什麼不取個吉祥點的名字咧?又‘貧’又‘弱’,這兩個字實在不好聽。”商務局老總道:“聽說這胡令從前是在梅花碑開丸藥鋪的。雖然捐了官已經稟到,一直還沒有引見。為什麼題這個名字,職道也問過他。他說:‘人生在世,譬如家業本是富的,吃了煙就會貧窮;身子本是強壯的,吃了煙就會瘦弱。因此題這兩字,無非是勸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辦得見效呢,叫這些官場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個市井,能夠靠得住靠不住,總得查查明白,才好給他告示。”商務局老總答應著。
等到退了下來,頭一個劉大侉子,聽了署院一番話,又是心上發急,又是煙癮上來,出了一身大汗,連小棉襖都濕透了。走到大堂底下,還沒有上轎,一把袖子拖住商務局的老總,問他胡鏡孫這個會已經開辦沒有,開在那條街上。商務局老總道:“據他稟帖上說,就在梅花碑,大約同他丸藥鋪在一塊。自從今年二月起,已將近一年了。他自家說,每天總得戒上幾十個人。每天來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報。現在的局麵被他弄得著實不小。”劉大侉子道:“果然靈驗,我頭一個就要去戒。怎麼我來了幾個月,一直不曾曉得呢。”說罷,各自上轎而去。一霎到得公館,先過癮,再吃飯。一頭吃飯,一頭想起署院的一番話,老大擔心。
吃過了飯,立刻吩咐打轎,向梅花碑胡鏡孫丸藥鋪而來。劉大侉子自己思量:“現在各事都丟在腦後,且把這勞什子戒掉再想別的法子。”轎子未到梅花碑,總以為這爿丸藥鋪連著戒煙善會,不曉得有多大。及至下轎一看,原來這藥鋪隻有小小一間門麵,旁邊掛著一扇戒煙會的招牌,就算是善會了。但是藥鋪門裏門外,足足掛著二三十塊匾額:什麼“功同良相”,什麼“扁鵲複生”,什麼“妙手回春”,什麼“是乃仁術”,匾上的字句,一時也記不清楚。旁邊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撫,都是些闊人。劉大侉子看了,心上著實欽敬。
正在看匾的時候,這善會裏的老板——就是胡鏡孫——早已得信,順手取過一頂大帽子合在頭上,趕著出來迎接憲駕。一見劉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麵先打一個千。劉大侉子還禮不迭。跨進店來,胡鏡孫把他一領,領到店後頭一間披屋,隻容得三四個人。劉大侉子舉目觀看,房間雖小,擺設俱全。牆上掛的對子寫著“某某司馬大人雅屬”,再一看,這胡鏡孫頭上戴的是料球,便知道他是捐過同知銜的知縣了。
少停學徒弟的送上茶來。劉大侉子一麵吃茶,一麵問他:“丸藥店裏生意可好?戒煙的人,一天到晚,一定不會少的了?”胡鏡孫道:“大人明鑒,這丸藥店本是卑職祖父手裏創的。自從卑職入了仕途,把丸藥鋪改了公司,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賣買,叫上頭曉得了說話。”慢慢的兩個人講到戒煙一事。胡鏡孫竭力稱讚他的戒煙丸藥如何靈驗,又說:“一天到晚,總得有一二十號人來戒,實在來不及。”
正說著話,齊巧學徒弟的進來拿東西。胡鏡孫故意問他道:“現在戒煙的人,已經有多少號了?”這個徒弟不提防他問,一時順嘴說了出來,說道:“隻有大前天有個人買了一包丸藥去,這兩天一直沒有人來問過信。”胡鏡孫聽了這兩句話,急得臉上緋紅,連忙說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塗。他是丸藥店裏的徒弟,戒煙會另有司事承管,這事須得問司事才知道,問他是不曉得的。”劉大侉子道:“我不管戒煙的人多人少,我隻問你這丸藥吃了可靈不靈?”胡鏡孫道:“卑職這丸藥,比如有一錢的癮,隻消吃兩粒丸藥;等到煙癮上來時候,一吃下去就抵擋得住,比仙丹還靈。二錢癮,吃四粒;四錢癮,吃八粒;弄到後來,隻要吃丸藥就夠了,用不著吃煙了。”劉大侉子道:“我從京裏來的時候,路過上海,聽說上海也有一種什麼戒煙丸藥,是咖啡做的。雖然能夠抵得煙癮,然而吃了下去,受累無窮,一世戒不脫的。不要你這丸藥亦是那個東西做的?”胡鏡孫聽了詫異道:“咖啡隻好當茶吃,從來沒有聽說可以抵得煙癮的。想必外國人又出了什麼新法了?”劉大侉子道:“外國人想賺錢的法子本來很多。”胡鏡孫想了一會,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嗎啡罷?”劉大侉子聽他一提,心上亦明白過來是嗎啡,但是不肯自己認錯,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臉一紅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嗎啡,橫豎是外國來的就是了。”胡鏡孫道:“卑職開辦這個善會是發過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嗎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請驗。”說著,順手在抽屜裏取出一包戒煙丸藥。
劉大侉子接過一看,果然不錯,有此十字。一頭看,又一頭念了一遍。剛剛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聲呼喚起來,登時合店的人都趕到後頭來看。再一聽,不是別事,原來為這邊廚房裏有個學徒的燒開水泡飯吃,燒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衝,轟了煙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當是起火,登時聲張起來。虧得這邊人手眾多,上屋的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幾桶的水,弄得灶肚裏開了河,灶也壞了,火也滅了。胡鏡孫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顧不得店堂內有客無客,手裏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裏,舉頭朝上,不住的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白衣觀世音菩薩!”劉大侉子見他家有事,隻得辭別回去。胡鏡孫還要再三的相留,劉大侉子不肯,隻得送了出來。胡鏡孫道:“大人如要戒煙,卑職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藥過來。”劉大侉子道:“用不著這許多,吃了有效驗再來取。”說罷,上轎而去。胡鏡孫趕到街上站了一個班,還他做卑職的規矩,方才進店。要知劉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煙戒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