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睡夢中被那陣一波壓著一波的哭鬧聲驚醒的。起先它和著我的夢境,從深不可測的地方遙遙地升起來,像從大樹根部孤獨地生長出來的一朵灰色蘑菇,背上還有著縱橫交錯的破碎的花紋。而後那蘑菇的細胞飛快地分裂和成長,癌瘤一樣地膨脹開來,轉瞬間占據了我的夢境的全部空間,將我的呼吸壓迫得幾欲窒息。

我一下子就醒了。

這才知道我並不是完全在做夢,哭聲是真實存在著的。它在窗外看不見的夜空中飄飄蕩蕩,尖細而且悠長,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慘痛,好像末日之前的哀悼。哭聲間或會悶進了喉嚨裏,變成“嗯嗯”的倒氣,手腳抽筋的那樣一種窘迫,似乎哭泣者隨時都可能倒不過這口氣來,一下子呼吸停止。片刻後哭聲又忽然地通暢了,從口腔中吹簫樣地扯出來,綿長而盡興,中間會經曆忽高忽低的幾個波段,有一點如歌如吟的意思,使我想起從前農村裏女人的哭墳。然後,聲音再一次悶住了,壓進了喉嚨裏,倒氣,抽搐,呼吸隨時會停止,像極了恐怖電影中的某個片斷。

我心驚膽顫,手腳發冷,暗夜中能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很不規則。我擔心在異國他鄉會犯了心律不齊的毛病。

這是我飛抵澳大利亞墨爾本市的第一個夜晚。我睡在女兒的身邊。床很大,我們一人一個被筒,並肩而臥。女兒蜷曲了身子,用一床鴨絨被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活像個憨睡的嬰兒。她在這裏讀高中已經一年有餘。輾轉過三四處住所之後,她現在租住在市郊的這棟大屋,樓下的三四間房,分別住著她和她的兩個同學,樓上住房東一家。女兒告訴我說,房東是澳洲人,房東老婆是中國人。“房東是老酒鬼。你不要理他。”女兒告誡我。實際上從女兒帶我踏進屋門,到我洗過澡上床睡覺,我沒有見到房東家的任何一個人。整個樓上黑燈瞎火,寂靜無聲。

澳大利亞實在是一個土地資源太過豐富的國家。晚飯後女兒領我在住處附近轉了轉,我發現每一家都是兩層甚至三層的房間眾多的獨立別墅,每棟別墅的間距都大得令人吃驚。多數的別墅似乎無人居住,大門緊閉,窗簾低垂,橙黃色街燈映出一塊塊窗玻璃的反光,更添幽秘和寂靜。家家屋前房後都有麵積可觀的花園,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長得茂盛而蓬勃,白色馬蹄蓮的花枝一直探出柵欄,伸到我的胸口,花朵渦卷如一隻漂亮的喇叭,月光下泛出一種高貴而沉靜的白。

我向女兒請教,這裏的街道如何不聞人聲?女兒說,今天是周末,年輕人出門度假去了,剩下那些獨居的老年人,他們總是早早上床睡覺。“澳大利亞很悶的,除了酒吧,再沒有別的夜生活。電視節目也不好看。”女兒說得很平淡,一張圓嘟嘟的孩童麵孔上波瀾不驚。我即刻想到的卻是治安問題。假設我現在獨自居住在這樣的大屋裏,四麵不靠,雞犬之聲不聞,我會陷入何等的恐懼之中!

所以,當我深夜裏被這種詭異的哀哭聲驚醒過來時,我一下子想到的是暴力,是劫殺,是死亡和沉沒……無數好萊塢電影中的驚恐鏡頭。

我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去穿鞋。我必須確認房門是否鎖好,可能的話,我要湊到窗口聽上一聽:到底是從哪兒傳過來的、因為什麼而有的聲音……

女兒忽然從被筒裏伸出腦袋,迷迷糊糊問我:“媽,你幹什麼?”

我轉頭問她:“你聽到了嗎?”

她抬起半個身子,側耳聽了聽,馬上又睡下去:“是房東兩口子回來了。”

我的腦子裏一時沒有轉過彎來,還想再問,話到嘴邊,靈光驀然一閃:天哪,那不是女人的哀哭,那是房東兩口子在樓上作愛的聲響!

我一下子滿臉通紅,心跳的程度卻比剛才有增無減。我作賊心虛地將目光瞄向女兒枕頭的方向,好像是自己當著半大不半的女兒的麵,做出了令人尷尬萬分的事。

女兒悶在被子裏打個哈欠,睡意朦朧地拉長了聲調:“常有的事啦,我都已經聽慣了。”

我什麼都不敢再說,挨著女兒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躺下來。我就這樣大睜著眼睛,繃緊神經,提心吊膽地聽著樓上時斷時續的哭吟,一直到那聲音慢慢地拉長,舒緩,變成一種疼痛樣地歎息。過了一會兒,樓上有了腳步聲,又有了嘩嘩的水聲,是房東夫婦在衝澡,上廁所。其中的一個人大概光著腳,腳後跟敲擊樓板“咚咚”發響,聽上去身子很沉。另一個人穿著拖鞋,走起來“嗒啦嗒啦”,很急促也很瑣碎。最終這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一切複歸平靜,隻有身邊女兒的呼吸均勻而香甜。

漫長的墨爾本的靜夜裏,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大清早,樓上的聲音又一次把我弄醒。這回是有人下樓,“啪啪啪”一口氣地奔到底,然後直衝大門,鑰匙嘩嘩地開鎖,唰啦一下子拉開門扇,走出去,隨手砰地把門帶上。我急忙翻身下床,撲到窗口,想看清楚出門的是誰。可是窗外濃霧彌漫,幾米之處的樹木花草就已經是影影綽綽,出門人的身影一刹那消失無蹤。

女兒很不高興我把她吵醒,咕噥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啊。”

我邊穿衣服邊說:“我幫你們弄早飯去。”隔壁是兩個跟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既然我在這裏,就應該履行做母親的職責。

女兒卻說:“謝了。星期六她們都要睡到十點鍾的。我們隻吃兩頓飯。”

天啊,真不知道這些離開父母的孩子過的是怎樣混亂的生活!

可是我既然起來了,總不能重新脫了衣服回被窩去。我輕手輕腳離開房間,去衛生間洗漱。整棟樓房裏寂靜無聲,睡意沉沉,四處飄浮著一種幽暗的不真實的意味,讓我的感覺總像是在夢中。

衛生間很髒,到處是水跡,還有亂扔的毛巾、抹布、用完的洗發液和沐浴液的空瓶、發夾、頭飾、襪子和拖鞋。如今女孩子的住處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們講究,甚至因為零碎東西更多,顯得更加雜亂和齷齪。我一邊用清潔劑擦洗著臉盆、浴池和抽水馬桶,一邊為她們將來的婚姻生活擔憂發愁。我不知道孩子們將來成家之後,有了責任之後,是不是能夠稍稍地改變一下她們過於自由的生活方式。

洗衣房裏的混亂程度同樣讓我吃驚。三個女孩換下來的內衣外衣胡亂堆放在一個很大的洗衣筐中,一件摞著一件,悶出了一股濕濕的黴味。旅遊鞋咧著口,耷拉著鞋舌頭,東一隻西一隻散著,因為出腳汗多,氣味熏人。洗衣粉的袋子是躺著的。僅有的鞋刷子早已經沒了毛,剩下一塊赤條條的光板。鐵絲掰成的簡易衣架扭曲成天津麻花,往上麵掛衣服時肯定要重新加工掰直。我想起昨天晚上見到的三個女孩,頭臉衣服一個賽一個的光鮮亮堂,誰知道她們內裏的日子過得這麼窩囊。我又想,房東太太幸虧還是個中國女人,她每月收了這些同胞孩子的錢,難道對她們的生活就一點不管嗎?哪怕督促她們收拾整理也是好的呀!

本來我是準備放著這些衣物不動,把女兒叫過來看看,責備一通的。後來心一軟,忍不住又動了手,一邊開動洗衣機,一邊找一把舊牙刷洗刷那些臭鞋。實在我也是看不下去。

因為老爺洗衣機的轟鳴聲太響,我沒聽見房東中的另外一個是什麼時間起床下樓的。等我端了一大筐的濕衣服出門晾曬時,我才發現大門外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很有年頭的澳洲產的汽車。那車的顏色是中灰,一種死氣沉沉的自來舊的顏色。車的前燈、後杠、以及車門處,全都是被碰撞之後又馬馬虎虎敲擊複原的痕跡。甚至連塗上去的車漆都顧不上協調,深一塊淺一塊就不說了,居然有一處車門把手下塗著怪異的桔紅色,好像是修車人手邊正好有這麼一罐漆,隨便拿過來塗上算數。修車人不講究,車主也不講究。說不定還就是車主自己動手塗上去的,他對這輛破車已經是自暴自棄,不高興講究了。

一雙男人的大腳從車肚子下麵伸了出來。腳上穿著泥土色的、鞋幫磨得發亮的翻皮鞋,鞋帶沒係,蚯蚓一樣拖掛在兩邊。腳踝處裹著灰色的線襪,襪口鬆緊已經沒了,襪筒像牛舌頭耷拉著。再往上,因為褲子縮到了膝蓋處,裸露出來的光腿上,汗毛密密麻麻,粗黑卷曲,完全地遮蓋了本來的膚色,也看不出這人的年齡身份。

大概他從車肚下麵看見了我移動過去的腳吧,他雙手撐著地麵,一點一點地、很費勁地挪了出來,然後笨拙地起身。原來這是一個五十多歲年紀的白種男人,身體高大而臃腫,體重起碼有二百斤出頭,那身帆布的連身工作服被他的大腿、屁股和肚腩繃出一道一道的折痕,線縫隨時都有可能怦然炸開。我簡直想不出來他剛才是怎樣把自己塞進那身衣服裏去的。因為胖,他的臉型圓得像一隻南瓜,眼睛怕光似的迷縫著,一隻碩大的鼻頭紅而且發亮,明顯是酒精中毒的標誌。嘴唇上留著的小八字胡,被他精心撚成兩撇上翹的形狀,說明他對自己的容貌還存有一定程度的關心。遺憾的是我一向對男人的八字胡抱有成見,它總是讓我想到油滑、奸商、無所事事這樣一些不好的詞句。

“你好!”他有點拘促地笑著,伸過來一隻沾滿油汙的大毛手。手伸到半途,他自己瞥見了滿手汙跡,又不好意思地縮回去,在那身工作服上擦著。帆布工作服的本來顏色好像是白的,也可能是奶油色之類,反正現在成了一塊斑斕的油畫布,上麵塗滿了誰也看不懂的汙跡油漬,使他的髒手再一次擦上去時可以毫不顧惜。

“哦,你看……”他回身指指他的破車,又搓了搓手,聳一聳肩,表示對我禮貌不周的歉意。

我說:“沒關係。”我客氣地笑著,意思是能夠理解。

他忽然彎下腰,從腳邊的工具箱裏拿出一罐啤酒,砰地打開,仰了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地灌下喉嚨。他喝得那麼急迫,倉促,不管不顧,簡直就如毒癮發作那樣的狼狽。他的胸脯急劇地一起一伏,喉管如小鼠似的上下滑動,白色的啤酒沫順著他的嘴角和脖頸緩緩流下,到他終於把啤酒罐從嘴邊移開時,嘴角那一圈白沫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活像京劇臉譜勾出來的一張嚇人大嘴。

我一下子想起了女兒告誡我的話:“房東是老酒鬼。”我想他的酒癮真是大到不能控製了。

他舒服地喘過幾口氣,這才意識到站在他麵前的還有一個客人。他再次彎腰,從工具箱裏摸出另一罐啤酒,搖晃著,用眼神詢問我想不想要?我笑著搖搖頭。他也笑了,也跟著搖頭,意思卻跟我不同,笑容中帶著羞慚,是表示對他自己行為的不齒。

“你是露絲的媽媽?”他問我。原來他隻知道來了一位母親,卻沒弄清來的是哪個女孩的母親。

“不,我是蘇姍的媽媽。”我說。

“從南京來?”

這回輪到我大為驚訝。我沒料想他居然知道南京。南京是一個不太大的、也沒有多少特點的城市。他知道北京上海是應該的,知道西安桂林拉薩也屬正常,可是他居然從嘴巴裏蹦出南京這個地名,就讓我感覺匪夷所思。我知道,一般外國人對於中國的了解,遠遜於我們對國外的了解。

他接下來又對我說了些什麼,好像還說到他的妻子什麼的,我已經不能聽懂了。他說話很快,我的英語水平又實在有限,除了幾句簡單的生活用語,我還遠未達到能夠與人交談的程度。

他終於意識到了這點,攤攤手,表示遺憾,而後再一次費力地躺著挪進車肚。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子裏。女兒已經起床,並且衝過了澡,披著濕濾濾的頭發。晨起沐浴是外國人的習慣,我不能不佩服這一代年輕人學會享受生活的能力。他們把自己融入世界和潮流的速度比我們想像的要快得多。

“你跟那個老酒鬼說話了?”她站在窗口梳理頭發,一邊朝窗外努一努嘴。

我嚴肅了麵孔:“請你學會對別人的尊重。”

“Sorry。”她輕描淡寫地道了個歉。但是她又不甘心地補充一句:“他領救濟金生活,除了喝酒什麼都不幹。”

我強調:“那是人家的福利製度,跟你沒有關係。”

“哦!”女兒發出一句拖長的怪聲。她總是用這樣的方式表示對我的反駁。

我讓女兒帶我去超市,買食物,再買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鞋刷衣架之類。我要買肉、魚、蝦、蔬菜,讓女孩們集體享受幾天的中國美食。我已經注意到樓下的冰箱裏空空如也,她們過慣了饑一頓飽一頓的狼狽日子。聽女兒說,一般她們買回來的食品都是在眨眼之中掃蕩一空,餘下的時間裏寧可餓著,最多用牛奶和餅幹填空。我哭笑不得。但是我知道我無法改變她們,這就是她們喜愛的自由生活。

超市設在一個很大的商業城中。女兒首先帶我上下電梯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特色商品。她牽著我的手,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風格前衛的服裝店。她伸手在貨架上摘下一件連衣裙,然後拉我進了試衣間。我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一件件地脫去衣服。她內行地審視我的身體,微微點頭,似乎還算滿意。可是我已經相當窘迫。我實在不習慣在比我高大的女兒麵前裸露身體,因此臉孔發紅,胸脯也下意識地佝僂起來。

女兒開導我:“媽媽你要自信。你看人家澳大利亞人,胖成一堆,照樣穿露臍裝。”

“可我中國人。”我說。

她不說話,動手幫我套那件連衣裙。裙子的顏色接近肉紅,麵料很薄,極其性感。最要命的是,那是一款單肩的新潮衫裙,也就是說,一邊的肩膀完全裸露,另一邊的肩臂處用同色布料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結帶逶迤垂掛至胸,可以想見走路時衣帶飄飄的樣子。

“非常合身。”女兒下了結論。

我紅著臉看鏡中的自己,我承認的確合身,而且非常漂亮、性感。問題就在於過份漂亮了,它完全不適合我。

女兒說:“這件裙子我早就幫你看上了。我一直等著你來試它。”

我很感動,畢竟女兒心裏始終想著我的。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穿它出門。辜負了孩子的一片好心,我非常歉疚。

女兒逼視我的眼睛:“你是不是真心認為它很漂亮?”

我點頭。

“如果是我,我喜歡它,我就敢穿它。”

我說:“可是我不是你。”

女兒不無輕蔑地說了一句話:“你們這些人就是虛偽。”

我也認為我有時候虛偽,可是做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在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群當中,容不得特立獨行者的存在。

接下來,超市購物的過程中,我和女兒之間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女兒因為她推薦的衣服沒有被我接受而不悅,我則因為自己的世故和平庸而鄙視自己。可我還是不準備輕易妥協。

買好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們在咖啡座稍事休息,每人要了一大杯卡布其諾。女兒生氣歸生氣,還是懂得照顧我,幫我往咖啡裏加進香草粉、糖、以及她自己喜歡的一些調味料。“你嚐嚐。”她說。我嚐了一口,沒感覺到特別的好。但是我依然表示了讚許,也是一種緩和氣氛的意思吧。因為接下來我要對她說的事情比較重要。

我承認我是一個比較守舊的母親,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給了我太深的震驚,我不能想像尚未成年的女孩子聽著樓上那種放肆的聲響會有什麼感覺,日久天長又會對她有什麼影響。所以我委婉地提出來,最好盡快換一個住處。

“我跟露絲她們處得很不錯。”女兒開始跟我彎彎繞。

我說:“關鍵是房東,他們……”

“不就是叫床的聲音太響了嗎?”她若無其事地迎著我的眼睛。

天哪,我簡直要背過氣去了,我十七歲的女兒用這樣的口氣來描述這樣的事實!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她把臉轉過去,看一個兩邊眉梢上掛著兩隻小圓環的澳洲女孩。“我們不是小孩子,別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又開始注視那個女孩的男朋友。“這一家房租不算貴,房東夫婦也不算討厭,女房主還是中國人,不容易碰上的。想想看,如果換一個房東是同性戀,那不是更可怕?”

我已經無言以答。她把話說到這麼極端,實際上也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她的態度。小孩子一旦從身邊放飛,那就真是由不得父母了,再想橫加幹涉,也是有心無力了。

晚上我給她們做了幾個費時間的菜:蘿卜燉羊肉、糖醋排骨、牛尾湯、肉末炒意粉。女孩們早早圍聚在我身邊,小狗一樣地嗅著鍋裏飄出的肉香,甜言蜜語誇獎我的手藝,當然是希望我第二天再接再厲。女兒說,她們上周末也做過一次燉羊肉,從羊肉開鍋不久就開始輪流上去嚐試鹹淡,結果等羊肉爛熟可吃的時候,鍋裏隻剩下湯水。我聽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然後我又覺得心酸,意識到這些孩子離開父母真不容易。

房東傑克下了樓。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叫傑克。他手裏拿了兩罐啤酒,問我們在享受美食的同時想不想喝點兒什麼?上海女孩露絲馬上尖刻地向我們指出:傑克肯定是聞到了樓下廚房裏的香味。我想起女主人從一大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家,就問她們,房東太太很少煮中國菜嗎?我女兒回答說,從來不。女房東早出晚歸,她們之間連照麵的機會都很少。傑克基本上靠啤酒和炸薯條維持生活,所以他終日裏總是醉醺醺的樣子。

我有點同情傑克,就跟女孩們小聲商量,能不能邀請傑克共進晚餐?話才出口,三個孩子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理由是:傑克身上的酒味太大,不好聞。我隻好拿盤子把各樣菜盛了一點,笑著遞到傑克手上。傑克非常驚喜,但是他也不肯白沾我們的光,他死活要我收下那兩罐啤酒。我看見他喜滋滋端著盤子上樓的時候,每走三步樓梯就往口中拈進一塊肥爛的羊肉。

當天晚上女主人是什麼時候回家的,我不知道。我平常在國內是整天坐著不動的人,那天又是打掃,又是購物,接下來做飯,感覺就非常疲勞,再加也沒有報紙電視可看,就早早睡了覺。大約十二點來鍾的時候吧,我再次被樓上的哭叫和呻吟聲弄醒,但是因為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也就不再驚懼。正像女兒說的那樣:習慣了。

星期一,女孩們去學校上課。學校在城裏,很遠,要坐火車,所以她們中午都不回家。女主人照例很早出門。傑克在大門外搗鼓他的破車。傑克肯定是把修車當做他的樂趣或者事業了,他天天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油膩,樂此不疲。

我那天的計劃是擦窗戶玻璃和吸地毯。挺大挺漂亮的房子,因為缺乏清掃和管理,看上去窩窩囊囊,樓裏的空氣也不夠潔淨。下一步我還打算拉著傑克修整一次花園。墨爾本的氣候雖然適合花草生長,但是長得過於繁茂也是一種頹喪。

我跟傑克要來了吸塵器,先吸女兒的房間,再吸樓下門廳、過道、起居室。然後我看見樓梯上鋪著的紅地毯更加肮髒,眼睛裏怎麼都不舒服,就順便吸了上去。不知不覺吸到了二樓,發現樓上起居室的零亂勁兒比樓下有過之而無不及:滿地喝空的啤酒罐、胡亂撕開的裝薯條的紙袋、薯條碎屑、粘著西紅柿醬的紙餐盤、擦手的紙巾……我愣了好一會兒,感歎房東兩口子能夠在這樣豬圈一樣的環境裏驚天動地作愛。我想,已經上了樓,就手幫他們收拾一下,也算是我的一種無聲抗議吧,說不定能讓他們有所覺悟,從此多少改進一些衛生習慣呢?

我拖了一隻大號的垃圾袋,把所有地毯上的垃圾一股腦兒往袋子裏裝。啤酒罐在袋子裏相互碰撞咣啷咣啷作響,漸漸激起我的勞動快感。我一路揀拾過去,一直把清掃範圍擴大到了朝南的陽台。這時候我在陽台的玻璃門邊看見了晾曬在木頭欄杆上的一床被子和一隻枕頭。

當時的第一個判斷:被枕肯定不是傑克晾出去的,是女主人大早出門前的行動。接下來的一個念頭:女主人不似我想像的那樣邋遢,她還是講究幹淨和舒適的,隻是她沒有時間顧及床鋪之外的衛生。

然後,我的視線落在枕頭上。我被那隻繡花的枕套吸引住了。枕套的質地是純棉布,最早肯定是白色,那種令人不舍的無瑕的白,年深月久被腦油和汗漬浸泡之後,有了無可奈何的髒跡,是那種茶垢一樣的黃,中間略深,往邊上漸漸地淡些,但是因為那種淡,更顯得陳舊,看上去極不舒服,屬於那種早該替換的貨色。現在國內純棉和絛棉的枕套,顏色千嬌百媚,圖案紛繁多姿,就是買街邊攤檔上五塊錢一對的大路貨,也比眼前的這隻體麵許多。比較不一般的是枕套上的繡花。絕對是手工繡製。很簡單的十字繡。針腳有大有小,有正有偏,反映出繡製者的生疏和笨拙。肯定是女主人年輕時候的遊戲之作。我起先還沒有看清楚繡在枕上的是什麼圖案,因為那些線頭有的刮斷了,有的起毛磨損了,有的幹脆爛糟了,變成了模模糊糊汙跡似的一團。仔細辯認,才看出來繡的是一枝並蒂蓮花,其中的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誇張地怒放,中間隱約有一點嫩黃色花芯;另外的一朵便顯出嬌弱和羞怯,嫩黃色,蛋青的花芯,新娘似的倚在蛋青蓮花的枝下,欲開不開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絕頂的模樣。

兩朵蓮花,占著枕套四分之一強的麵積,其餘的部份隻是留白,一無所有,有點像水墨畫中講究的構思。但是我知道,那空白的麵積本來是要有內容的,繡這隻枕套的人,我從前的同事餘愛華,她咬斷最後一根線頭的時候告訴我,等她有一天,戀愛談妥了,塵埃落定,準備結婚,她就在這些空白處補繡上四個字:百年好合。

當時我沒有答話,可是轉過頭去,我笑得噴飯。我那時候恰巧就是在吃飯,單位食堂的飯菜,用一個白色搪瓷飯盆打了,湯湯水水合並一起,托著飯盆邊吃邊到處走動,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

引我噴飯的是從她口中冒出來的“百年好合”四個字。大學畢業剛剛工作的我,聽見這樣一個陳舊發黴的詞,簡直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從棺材殼裏爬出來的死人,那麼的驚詫和別扭。餘愛華不是一個新近才從“農村包圍城市”的臨時工之類,她是地地道道南京大學七六級的畢業生,比我更早地分配到機關,我覺得這樣四個規整嚴肅的字不應該被她昭示出來,作為她的一種婚姻座標。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餘愛華嘴邊拖著線頭說那句話的樣子:她坐在辦公室的硬木椅上,雙腿並攏,上身筆直,像她對處長談工作時的習慣姿態。冬日正午的陽光從大玻璃窗外漫漶進來,把她紮在腦後的頭發照成微黃。她的臉略顯瘦削,瘦而且黑,輪廓非常清晰,鼻梁高挺,眼眶稍陷,有一點異族女孩的韻味。會欣賞的人,覺得她的這張臉相當耐看。口味大眾化的,就認為她的模樣剛性有餘,柔性不足,跟她事事好強的性格一樣,不那麼討人喜歡。

我還記得她對我說完那句話不久,辦公室的走廊裏有腳步聲走過,她慌忙拉開抽屜,把手裏的枕套連同新疆手鼓那麼大的繡花繃架塞進去,用胸脯頂著抽屜關好,臉上的表情有一絲緊張,顴骨四邊甚至泛出了羞紅。後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她才直起身,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我當時還好奇地問她一句:“你害怕什麼?”她回答我:“在辦公室裏繡花,總是不好,如果是基層單位來人,看見了尤其不好。”我心裏不以為然,撇一撇嘴,轉身走了。那時候我對她的看法,就如同我女兒現在對我的結論:虛偽。每一個年輕女孩子,心中都曾經有一朵花開放過的,她實在沒必要拿一塊黑布遮住自己,隻把那朵花開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

有好幾分鍾的時間,我手裏拎著那隻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傻了一樣地站在陽台上。我看見樓下的傑克蝸牛一樣地從車肚子下麵蠕動出來,爬進駕駛室,轟轟地發動了車子。汽車排氣管中有一股黑煙冒了出來,車子垂死般地掙紮了一下,然後就不再響了。他笨重的身體從座位上驟然彈起,用勁拍一下方向盤,嘴裏好像還罵了句什麼,重新挪出車門。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多了一罐啤酒。他需要用酒來勉勵自己接著再幹。

我扔下垃圾袋,顧不得裏麵的啤酒罐和快餐紙盒滾散一地,飛一樣地衝下樓梯,奔出樓門,心跳不已地站在傑克麵前。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從嘴邊挪開,一副吃驚的樣子。

我結結巴巴,連說帶比劃:“你的妻子,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叫餘愛華?”

傑克斷然否定:“不,她叫海倫。”

“中國名字?”我說,“另外的……名字?”

“她就叫海倫。”傑克說完,覺得沒必要跟我再作糾纏,咕嘟咕嘟喝完餘下的啤酒,把空罐子用勁捏成扁形,準確地投擲到了路邊的垃圾筒中。接著,他跟我含糊地道個歉,再一次把自己仰麵放倒,一點一點移進車肚子下麵。

那一刻我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有沒有可能傑克從來沒打算把這輛車徹底修好?或者說,他留著車裏的某個關鍵部位故意不碰,就讓它壞在那兒?因為一旦汽車沒有毛病,他就無事可幹了。他活著也需要有個寄托的。

傍晚女兒回家,進門直奔廚房,看我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我抓住她伸向搪瓷燉鍋的手:“先告訴我一件事。”

女兒無可奈何道:“什麼事啊?比吃飯還重要嗎?我中午隻吃了一個三明治,留著肚子的!”

我問她:“房東太太叫什麼名字?”

她偏著頭,想了半天,揚聲喊她的同住夥伴:“露絲!你知道房東太太的名字嗎?”

露絲在她敞了門的房間裏回答:“不就是叫傑克太太嗎?”

女兒又喊另外的一個:“娜娜!”

娜娜嘴裏咬著一個蘋果跑出房間:“別問我,我肯定不知道。”

“瞧!”女兒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們都不知道。名字對她很重要嗎?”

“她可能是我從前的一個同事。”我急切地盯著她的眼睛。

“有可能。”她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可是我真的餓了,我要吃飯了。”

我不再阻止她用飯勺撈鍋裏的肉吃,可是我心裏有些失望,為她完全不能跟我的想法同步。她不知道,一個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對我有多麼重要,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跟夠碰上舊日同事是多麼驚喜。她實在還是個孩子,友誼和同伴都是新鮮即興的,現開現喝的盒裝牛奶一樣,她還沒有嚐過釀久的生活是什麼味道。

晚上,女兒在電腦上做作業,有關人類發展史的什麼內容。碰到不懂的問題,她可以上網查資料,還可以直接發信跟同學探討。做完的作業,也不用打印出來,一下子就發到任課老師信箱裏去了。我在她床上百無聊賴地坐著,心裏很感慨,想到十幾年前丈夫在國外念學位,所有的問題都要靠一本英漢字典解決,回國時那本字典已經被他翻得稀爛。那時候,我帶著幼小的女兒出國陪讀,我們舍不得用光丈夫的獎學金,日常花銷是靠我們雙雙出門打工掙來的。八十年代的留學生,打工是正常現象,不打工的反會被人視作異類。轉眼之間我們的下一代出國,她們的生活和學習跟我們從前的經驗已經完全兩樣。

女兒做完了她的作業,轉頭問我:“媽媽你怎麼還不睡?”我回答說,我要等房東太太回來。女兒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你不可能等到她的。她總是很晚,非常晚。”我說:“哪怕等到天亮。”女兒就顯得猶豫,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才跟我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睡?你看,我現在要發幾封私人信件,還要進聊天室逛一圈,跟大家說幾句廢話,我希望這些是我的個人秘密。”

“你盡管發你的信,”我說,“我不會偷看。我懂得尊重個人隱私。”

“可我覺得不舒服。我總是想到背後有你的眼睛。”她開始撒嬌扯皮。

“你如果用英文,我根本看不懂。你知道我的英文程度。”

“不,我用的是中文。我有很多網友在國內。”

我隻好站起身:“那好吧,我出去走走。”

女兒追上來,把我的外套遞給我,叮囑說:“一定不要迷路。記住家裏的電話。”

有一瞬間,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角色互換過來了,她成了媽媽,我成了女兒。這樣的感覺非常舒服。女人其實總希望有人照顧著和寵愛著。我忽然想起餘愛華,她怎麼沒有孩子?或者她的孩子不在身邊?送回了國內?

走出樓門,夜涼如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澳大利亞的氣候非常奇怪,白天熱得穿露臍裝,晚上睡覺照蓋羽絨被,一天之中差著幾個季節。我裹緊了外套,順著前天散步走過的路線再走一遍。其實我是個不喜歡重複生活的人,但是天黑地廣,四周寂靜無聲,萬一走進岔道,迷失了方向,我很難尋找到打電話的場所。

附近一個私家花園裏的特殊裝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東西被安在兩人高的木杆上,像一個躺臥的金屬筆筒,被街燈照射得幽幽發亮,看上去結構還比較複雜。我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悟出這是一隻電子眼,主人坐在家裏,就可以用它來監視走進樓門的每一個行人。我嚇一大跳,趕快逃開,生怕被屋裏的人看見我凝神琢磨的樣子,會以為我要對這屋子動什麼腦筋。結果我慌裏慌張撞到了另一家半地下室的窗口前。花枝遮映的窗戶裏很難得的透出燈光,說明這間屋裏有人在活動。我稍覺安心。有人氣的地方總讓人溫暖,即便語言不通,也可以用表情交流,不像冰冷冷的電子眼那麼叫人生畏。誰知道當我低頭往那窗戶裏看時,眼前的情景更讓我驚懼:凸現在窗玻璃上的是一顆凝然不動的雪白腦袋,白發下的麵孔總有七八十歲年紀,皺紋交錯的皮膚緊繃在一張怪模怪樣的臉上,嘴巴癟成一條直線,眼睛深陷如兩隻黑洞,眼皮半天都不帶眨動一次,好像站在那裏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擺來嚇唬盜賊的木乃伊之類。看到我驚懼地後退走開時,老人忽然嘻開無牙的嘴巴,對我笑了一下。我這才明白,老人站在窗口的原因隻是因為無聊和寂寞,他希望看到行人從他麵前一個個地走過去,看到這個世界處於活動之中。甚至,他或者還盼著有人會禮貌地敲開他的房門,向他討一杯水喝,跟他聊上幾句家常。可惜這個時代的人們不會這樣做了,他想像中的情景隻會發生在澳大利亞的牛仔時代,在“鱷魚鄧迪”的時代。

餘愛華出國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如此寂寞的世界中嗎?她天天辛苦地早出晚歸,會不會也是打發寂寞的一種方式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她。

回到家裏,女兒已經關了電腦,就等著我上床睡覺。她說:“我擔心死了。剛才我忘了跟你說,這附近發生過強奸案的。”看見我漸漸張大的嘴巴,她又補充:“你放心,我們晚上從來不單獨出門。在國外怎麼生活,我已經很有經驗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表示擔憂。我希望她搬到市區去住,好歹人氣要旺一點。她馬上嘲笑我,說墨爾本市中心的夜晚比郊區還要荒涼,因為公司和商店的職員下了班都離開城市回家,市區是一個空巢。我還想詢問她,唐人街是不是會好一點,扭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我起身,躡手躡腳走過去關了房間裏的燈,然後坐在椅子上,等著餘愛華回來。樓上的電視機開著,大概在放著脫口秀之類的節目,語言的頻率很快,一句緊逼著一句,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來不及喘氣似的,背景效果中不時夾有誇張的哄笑聲。傑克腳步重重地走來走去,把地板踩得咯吱作響,有時不小心踢到一隻喝空的啤酒罐,那罐子就會輕快地滾動起來,一直到碰上了牆壁或者沙發腿,才乖順地停下。我奇怪他既然不工作,整天無事可做,為什麼不能出去迎一迎他的妻子?他放心讓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獨自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