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回憶跟餘愛華相識相交的日子。我記得,那正是我大學畢業分到機關,拿上了每月五十多元的豐厚薪水,單身一人無牽無掛,精神最感自由和振奮的黃金時期。我在機關宿舍有一間單獨住房,雖然窄小,放進一張小床、一桌一椅、兩個竹製書架,基本上不成問題。我的更多的私人藏書是裝進紙箱塞到床肚子底下。四喇叭的手提錄音機和大量磁帶占據了小床三分之一的麵積,使我睡覺時半個肩膀總是懸在床外。吃飯有單位食堂,菜價在五分到兩角之間,經濟實惠。機關的公共浴室定時開放,免費使用。工作談不上緊張,偶爾寫篇材料什麼的,即便不合格,還有處長把關修改,改完了我拿過來抄寫一遍,或者直接送機關打印室。因為閑適和快樂,我的身體在那段時間裏吹氣似的膨脹,由豐滿而豐腴,以至於唇紅齒白,皮膚嬌嫩得吹彈即破。幾年之後我從機關出來,體重就開始一年年下降,從此再沒有恢複昔日輝煌。
那個年代的審美標準跟現在還不盡相同,“骨感美人”這種詞彙尚未在媒體大量出現,所以我的愛慕者為數不少。我們機關的老大姐們上班閑來無事,眼睛也總是盯在我們一班新分配過去的大學生身上,以撮合我們的美好姻緣為己任,筆記本上排著次序地為我們介紹對象,不惜搭上大量時間和公交車票錢。我被大家安排著跟各種身高體重學曆和職業的單身男性見麵,身邊頻繁變更著陌生的男性麵孔,百無聊賴地對他們重複自己的家庭情況和興趣愛好,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懷疑浪漫愛情是否根本就是一種虛幻。
餘愛華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餘愛華比我早兩年分配到機關,那時候也還是單身。我們機關裏人員很多,樓上樓下分好多處室,我跟她之前也就是眼熟,還知道她是機關團支部書記,此外幾乎沒說過話。我不是那種跟別人見麵就熟的人,她也同樣如此。她長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嚴肅麵孔,做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絕對中性,說起話來,三句不離“理想”、“人生”,所以我們都對她敬而遠之。老大姐們從來不給她介紹對象,怕自討沒趣,也覺得她那樣的個性不會讓男人喜歡。她們說:“餘愛華的第一目標是要入黨,其次才談得上戀愛結婚。”那麼,因為她暫時還沒有能夠入黨,介紹對象的事情自然就隻能放緩一步了。
那一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回辦公室,準備把碗筷放進抽屜,然後上樓看電視。那陣子電視裏放的是香港連續劇《上海灘》,住機關宿舍的人總是七點不到就上樓占座位。電視機太小,機關會議室又太大,坐得遠了,周潤發和趙雅芝這一雙璧人眉目傳情的樣子實在看不過癮。
我關上抽屜的時候,聽見門外腳步響,一抬頭,餘愛華已經走進門內,並且順手帶上了我的辦公室房門。
“耽誤你一會兒時間,好嗎?我想跟你談點事情。”
她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可我還是覺得心裏無端發沉。我站著,告訴她我還要上樓看電視,有事情能不能快一點說。我想不出來她會跟我說什麼,我們不在一個處,行政上和業務上都不可能發生關係。
“你還是坐下吧。”她微笑著命令我,然後自己先在我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因為不熟,我不好意思對她任性,要求改日再談什麼的。我無可奈何地跟著坐了下來,一邊在心裏惦記著樓上的座位問題。
“知道我想跟你談什麼嗎?”她和顏悅色。
我搖頭,臉上的表情肯定是很不耐煩。我說:“你說吧。”
她咳嗽一聲,神情裏有短暫的猶豫,甚至還稍稍地紅了麵孔。她結結巴巴,先揚後抑:“其實……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同誌……你單純,喜歡學習,積極要求進步……”然後她話頭一轉:“你自己是不是也感覺到了什麼?”
我茫然:“我感覺什麼?”
她帶點尷尬地笑著:“比如說,在戀愛婚姻的問題上……”
我尖銳地回她一句:“我有問題嗎?”
她搖搖頭:“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機關裏的同誌們有一些看法,覺得你的戀愛態度不夠嚴肅,就是說……次數太多了,談一個吹一個,給人印象不太好。你是不是太挑剔了點兒?”
我起先覺得憤怒,而後又覺得好笑。我知道這不是什麼“機關同誌們”的看法。那時候已經是八十年代,社會上的風氣非常解放,離婚和婚外戀都成了比較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對我選擇男朋友的方式大驚小怪。有“看法”的隻能是她,她自己一副標準的馬列麵孔,嚇得男同胞們退避三舍,因此對我的戀愛現狀憤憤不平。
之後跟她的交往漸多,才知道她對我的看法不是出於嫉妒或者酸楚,那是我自己心眼兒小了。她是真心的認為我的世界觀人生觀都有問題,起碼是過於“小資”,跟一個標準機關幹部的形象不相吻合。她出於團幹部的責任,覺得有必要幫助我糾正思想。
可我那時候年輕,自我感覺不錯,很多事情上就比較地鋒芒畢露。我記得我一氣之下放棄了晚上的電視,即興作了一場關於現代社會愛情和婚姻觀的演講。我是中文係畢業生,讀過的中外愛情小說無以計數。那時候西方的各種現代思潮正在流行,亂七八糟的哲學書籍我也看過不少。我這人輕易不大講話,一旦講開,思緒就會突然地活躍起來,言語也就特別地犀利和大膽,強詞奪理什麼都來,氣勢上也比較咄咄逼人。要是換一個傾聽對象,也許就惱了,起碼也會對我心生不滿。可是餘愛華沒有,她非常認真地聽著,有時候會忍不住插話,用她的正統糾正我的偏邪。總的來說,她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平等交換思想的姿態。臨走的時候,她甚至跟我要了幾本書的名字,說要去書店買來看看。
一個星期之後,還是在晚上,她第二次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們住機關宿舍的年輕人除了八小時睡覺,其餘時間都是以辦公室為家的,因為辦公室比宿舍寬敞,冬天可以烤火,夏天有電風扇可用,宿舍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那天樓上的《上海灘》已經放完了,周潤發的死讓我欲哭無淚,也令我中毒太深,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對香港電視劇有癮,白天無論多累多煩,想到晚上還有兩集好看的電視劇等著,有我喜歡的男人女人在劇中生生死死地愛著,心裏就倍感熨貼。
餘愛華肯定是知道了電視劇已經放完才來找我的,她甚至還帶來一包瓜子,擺出一副準備跟我徹夜長談的意思。
“你手裏縫的,那是什麼?”她隔了寬大的辦公桌朝我伸過腦袋。
我把新疆手鼓那麼大的繡花繃子放到桌上,給她看。我剛剛從處裏的打字員那兒學來這種“十字繡”的針法,正在笨手笨腳試著繡一塊手帕。我一上來就繡了一種很複雜的德國童話式的圖案:帶紅頂的森林小木屋、圓頭圓腦的彩色蘑菇、穿巴伐利亞傳統花裙的小女孩,還有門前一條象征性的河流、河岸上星星樣的黃色花朵。
“真漂亮啊!”她驚呼,緊抓著我的繡花繃子,愛不釋手的模樣。
“你喜歡,我可以教你。針腳並不複雜,不需要太專業的技能。”
“是嗎?”她歡天喜地地應著,然後就繞過辦公桌,坐到了我的身邊,一邊看著我下針,一邊討教各種問題,連繡花線和繡花繃子在哪兒采買都問到了。看起來她是真的感興趣。我開始對餘愛華有了初步的認同。無論多麼理智和剛性的女孩,她的內心裏總有柔軟光滑的一麵,對花花草草的東西是天生的喜歡。
研究完繡花技巧,我們言歸正題。她找我的目的,其實是要探討讀書心得。我介紹她讀的幾本書,她買來了,也讀完了,她需要有個人聽她說一說,說了心裏就舒服些。她對外國人敢於在書中那麼大膽地談論情欲和性愛的問題感到吃驚。她說“情欲”和“性愛”這兩個詞的時候,稍稍地頓了一頓,像是難以出口,並且臉上真的紅了。我估計她以前從來沒有碰觸過類似的字眼。她告訴我,機關同事對她的看法和議論她都知道,她的確是個過於正統和認真的人,這沒有辦法,從小的生活環境和教育環境令她如此,已經成為習慣,想改很難,自己心裏的那一關就闖不過去。但是她的心裏並非別人認為的那樣死水一潭,她也有女孩子隱秘的渴望,有一些自己都難為情的念頭,甚至不那麼道德的想法……
我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簡直大為驚訝,完全想像不出來她指的是什麼。
她猶豫了很久,指頭在桌麵上劃來劃去,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對我說出來。日光燈裝在辦公室的天花板上,光線自上而下,加上她微微低著麵孔,她眼窩和鼻翼的陰影就更加濃重,是那種雕塑一樣大刀闊斧的線條,比多數女孩的確少了一點秀美和柔軟。
她不說,我自然不好催促她說,好像我急著打探別人隱私似的。可我又不能自顧自地低頭繡花,放著她不管,那樣又顯得我不通人情。我們之間的氣氛就非常尷尬。
忽然之間,她哭了。淚水從她深深的眼窩裏溢出來,順著顴骨和腮幫無聲地滾落。她坐著不動,也沒有抬手去擦,完全浸透在一種悲傷和絕望中。她的眼睛依然大睜著,卻沒有看我,看著屋角的什麼地方,目光的焦點是虛著的,也許是因為淚眼朦朧,讓我感覺到那種虛。我在吃驚了一會兒之後,依稀醒悟到她的哭不是痛苦,其實是一種快樂,她需要有這一場渲泄,可以把壓在心裏的東西釋放出來。
長了一副刻板無趣的黨性麵孔的餘愛華,原來也會為感情而哭啊。
在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也真的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就把一隻手放在她腿麵上,輕輕捏了一捏,傳達一種安慰和理解。我發現她腿上的肌肉非常放鬆。她那一刻整個身心都是放鬆的,敞開的,感性和輕盈的,像花朵在黎明中打開的一瞬。
“對不起啊,真的是對不起啊。”最初的激動之後,她反複地對我說著這樣兩句話。
我向她表示:“你無論說什麼我都能理解。”我期望知道她的秘密,這是女孩子的好奇。
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上身先是挺直,慢慢地把空氣吸進去之後,含住,在五髒六肺蕩滌一番,然後非常收斂地吐出來,隨之身體軟下去,矮下去,舒服極了的那種樣子。“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她眼巴巴地看著我,耳語一樣:“我們處長。”
我的身體猛地往後一彈,碰到椅背,就定住了,像貼在上麵的一件東西。
“連你都驚訝了。”她苦笑了一聲,好像有一點責備我。
我趕快解釋:“不不……我不是……我隻是……”我發現越解釋越亂,隻好住口。
她的處長,我當然認識,王強,那一年也就是三十出頭吧,機關幹部年輕化的第一批受益者。王強的妻子是我們機關年輕女孩最眼紅最羨慕的一個人,因為她擁有那麼出色的丈夫。王強非但聰明英俊,而且謙和,上下級關係都處得很好,就連路上碰到我們這些新分來的大學生,也是老遠就停下,點頭,微笑,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絕不卑微,也絲毫不帶曖昧,陽光那樣的明朗和健康。餘愛華喜歡他,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我自己同樣如此。關鍵是,餘愛華嘴裏的“喜歡”不是一般的喜歡,那已經是等同於“愛”的一個用詞,她提到他之前的悲傷和流淚,明白無誤地昭示了她內心的一點一滴。
“可是,他的兒子都快上小學了啊。”我忍不住地替她焦慮。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我號稱“現代”,骨子裏還是傳統。如果放在更年輕一代人的身上,這樣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愛一個人,盡管去愛,妻子兒子視作無物,還不行嗎?什麼時候愛到盡頭,大家揮揮手走路,“不帶走一片雲彩”,多麼的簡單幹脆。
餘愛華忽然湊近我,眼睛裏放出一種異常的光亮:“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千萬不許說出去。王強不愛他的妻子,他們夫妻感情不好,有可能離婚。”
我又一次地對餘愛華感到驚訝。她遠不似我從前想像的那樣無趣和刻板,她已經對暗戀著的處長做了很多調查,或許還有跟蹤和監測,所以掌握了如此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我問她是不是準備等下去?等到王強有朝一日離婚,然後她乘虛而入?
她嗔怪地責備我:“什麼叫乘虛而入啊?”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用詞不當。”我又問:“萬一他離不了婚呢?或者想離又不離了呢?”
她先是說,她可以無休止地等下去,等一輩子。想了想,她又反駁自己,不可能的,她的運氣不會這麼壞,我不應該用悲觀主義的思想影響她。
那天晚上的談話到此結束。餘愛華第二天上街買來了繡花所用的一切材料。她先繡了一塊手帕,很簡單的一朵向日葵,用金黃色和黑色的絲線搭配,挺漂亮。然後她就買來一對潔白的純棉布枕套,開始繡那兩枝並蒂蓮。我發現她對花朵有著特別的興趣。可是她在生活中從來不穿花色衣服,連格子之外的圖案都很少上身。
我注意觀察年輕的處長王強,果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的動向。比如說,星期天他到機關來加班的時候,把他的兒子帶過來了。從前他兒子一直是有人在家裏照顧的。再比如說,機關裏發電影票,每人兩張,王強和他妻子都沒有去,去的是他的老父老母。還比如說,有一天我看見王強妻子到機關裏來,沒有去找王強,卻直接進了局長辦公室。下班時候我在自行車棚遇到她,她好像眼圈有點紅,低了頭不跟人招呼,匆匆忙忙騎車走了。
我不能不佩服餘愛華的細致,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發現了他們處長生活中的一切異常,因而無比堅定地豎立起了她自己婚姻的信心。
但是,世間的一切總有太多的意外,世界是因為一個又一個的意外才發展成了今天的樣子。八四年王強率隊去深圳考察學習。新興的城市深圳除了有令人震驚的建設速度之外,還有了另一樣新興的職業:妓女。那時候也叫:暗娼。誰也說不清王強是怎麼昏了頭,把自己如花的前程丟到了腦後,睡到了一個年齡可以當他姐姐的妓女的床上。一同去深圳的機關同事都感到吃驚,在王強被深圳的公安扣押之前,他們一點兒都不知道王強是怎樣被那個妓女拉下水去的。
王強回到南京,沒有進機關大門,直接去了拘留所。那時候賭搏嫖娼都是大事,大到要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機關上下震驚。黨員和幹部們大會小會開了不止一次,缺席批判王強的墮落行為。王強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超前,南京人的腦子裏根本還沒有“嫖娼”這個概念呢。
有一天晚上我到餘愛華的辦公室,我問她接下來怎麼辦?她非但沒有沮喪,反而眉飛色舞地告訴我:“知道嗎?王強妻子同意離婚了,今天到機關裏來開離婚證明了!”
我於是明白,我什麼都不必再說。我隻跟她討論了新開播的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又說了一會兒枕套上繡花的技術問題,然後告辭出門。我想,她說過要把“百年好合”四個字繡到枕套上去的,現在應該可以做動手的準備了。
不久我結了婚,調離了機關,到另一個單位工作。我知道餘愛華實際上一直都沒有結婚。幾年之後又聽說她自費出國。那時候她已經入了黨,提了副處。她是先退黨,再辭職,才辦妥了出國手續的。機關裏又一次全體震驚,甚至比聽說王強的嫖娼還要吃驚。要知道,餘愛華為爭取入黨,經過了多麼不懈的努力啊。
還有那隻枕套,餘愛華既沒有繡上她心儀的詞句,又沒有舍得丟棄,她夜夜枕它入睡,是不是覺得枕上的花朵也可以在心裏常開不敗呢?
那晚我一直坐到了十二點以後。因為房間裏黑著燈,女兒的呼吸聲又如同催眠小曲,我實在困倦不堪,隻好站起來,赤了腳在房間裏走動。我不明白餘愛華天天深夜歸來,清早出去,怎麼還有精力在床上折騰出那麼大的動靜。莫非澳大利亞的牛肉比別處養人?
樓門前的車道上響起了碎碎的腳步聲。接著,聽到鑰匙在門鎖中索索地轉動。我趕快走出房門,隨手拉開門廳裏的吸頂燈。餘愛華被倏忽而來的光線晃得眼睛直眨巴,一隻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擋了一擋。我看見眼前的餘愛華是一個胖墩墩的中年女人,上身一件過臀的桃紅色織花毛衣,下麵配大花九分褲,花卉的色彩非常鮮豔,褲子的彈性也好得過份,腿麵和腿肚的肌肉勒出圓弧形的突出線條,十分不堪。還好,腳上一雙平底軟皮鞋是黑色的。今年流行穿彩色牛皮鞋,她倒是沒有緊跟潮流,將自己從頭到腳地用色彩武裝起來。
她適應了樓裏的光線,放下那隻遮光的手之後,有片刻時間,我懷疑站在麵前的是不是我的同事餘愛華。她的臉不再是那樣凹凸有致輪廓分明,而是臃腫虛浮,眼袋、顴骨、嘴唇都是鼓出來的,鬆鬆地懸著,密布了細細的皺紋,縱欲過度或者酒精中毒的那種症狀。難以接受的是她的化妝技術,粉底打得既厚又白,剃光的眉骨上畫著蚯蚓一樣弓起身子的細眉。國外唐人街的中老年女性都喜歡畫這樣的眉型,我實在弄不懂這是怎樣的一種審美情趣。
我試著喊她:“餘愛華?”
她愣愣地盯著我看,驚訝得不能自已:“我的天哪,怎麼會是你?”
她一把拖起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樓梯下的衛生間裏,關上了門。“我們在這兒說話,別弄醒了孩子們。”她說:“你女兒,她叫蘇姍吧?搬過來的時候提起過你的名字,當時我還在想,是不是我的那個同事?我後來還想細問,太忙,沒找著時間。唉呀太好了,我們會在這兒見麵!你說這是不是緣份?”
我說:“都這麼多年了!”
她也說:“都這麼多年了。你女兒都這麼大了。”她垂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圈隱約有一點紅。我的心裏也就跟著酸澀起來。
我們互相都沒有提對方的變化。人到中年,這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她大致地問了一下我的現狀,我作了如實彙報。然後我反過來再問她,她好像不太願意回答,手捂著嘴打一個大大的哈欠,不無疲憊地說:“太困了,都已經一點鍾了。我們明天再說吧。明天我休息,有一整天時間。”
我送她到樓梯口,戀戀不舍地看著她上樓。因為處於攀登的姿勢,她的身體微微前弓,臀部撅起來,過長的毛衣被臀尖頂出兩個小小的山頭,而且隨邁腿的動作有節奏地高低起伏著。我發現她穿這一身衣服其實很性感。起碼傑克是喜歡的。
回到女兒房間,脫衣躺下,早先的困勁全沒了,很久都沒能睡著。難得的是樓上沒出現令我尷尬的響動。餘愛華知道有我的存在,某些舉止著意收斂了嗎?如果她跟傑克解釋這樣做的原因,傑克又是否能夠理解?
忽然地,我又想起二十年前走進我的辦公室裏,鄭重其事找我談話的團支部書記餘愛華。每個人的身體中其實都潛藏著兩種以上的人格,因為環境的關係,很多人至死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機會罷了。
我折騰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過去。早晨鬧鍾響,我聽到了,我隻是催促女兒起身,上學,然後我迷迷糊糊接著再睡。八點多鍾,有人在外麵咚咚地擂門。這時候陽光已經從窗外一直照到我的床邊,零亂的房間裏呈現出一種橙色的溫暖,女兒睡過的枕頭上殘留著淺淺的凹痕,她換下的牛仔褲和運動套衫搭在椅背上,口袋裏滾出的硬幣在地上可愛地躺著,硬幣旁邊是她的粉紅色拖鞋,一隻的鞋頭枕在另一隻的鞋跟上,就像她小時候喜歡枕著我的小腿說話。
是傑克下樓開的門。下樓的腳步聲沉重而遲緩,還夾著他大聲的叫喚,大概是讓門外的人不要性急。後來,他開門之後,就在門口跟來人說了一陣子話。我從窗戶裏探了探頭,看見那是一個年輕的澳洲男人,穿一條帶破洞的牛仔褲,一件黑色短袖套衫,頭發髒兮兮地披到肩膀,胳膊上的汗毛叢叢簇簇,在陽光下泛出一層毛茸茸的金光。傑克跟他交談幾句之後,放他進門。兩個人一前一後腳步咚咚地上樓。那個年輕人腳步與腳步之間的間隙隔得有一點長,我可以肯定他的長腿是每一步邁兩格樓梯。
趁他們都不在眼前的機會,我趕快溜出房間,到衛生間洗漱、上廁所。我一向不喜歡讓外人看到我油亮亮的隔宿麵孔,盡管我已經是不需要過份注意形像的年齡。
我在上廁所的時候,聽見樓上傳出爭執的聲音。餘愛華那一口怪腔怪調的英語夾雜在其中,而且漸漸地成了主角。她反複地、憤怒地說著一個詞:“NO!NO!”還有“沒有”,“不可能”之類的詞句。出國十幾年,她還是一口中國式英語,所以我馬馬虎虎能聽懂一些詞。傑克的舌頭有點大,吐字含糊不清。也許清早他已經喝了過多的酒,酒鬼都是這麼說話。那個年輕澳洲人,嗓門最高,性子也最是暴躁,說話又急又快,澳洲土音很重,我隻知道他幾乎每句話都帶著一個英語的“操”字,其餘就一概不懂了。
一開始,幾方麵的態度雖然都不夠好,但是勉強還能夠說理,有點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的意思。年輕人說得最多,步步緊逼。餘愛華堅守陣地,攔截很死。傑克一聲聲地追問:“為什麼?為什麼?”也不知道是問餘愛華呢,還是問那個年輕人?然後,不知不覺地,爭吵就升了級,聲音放得越來越大,尖叫,怒吼,咆哮,辱罵,什麼最傷人就來什麼。他們都忘記了樓下還有一個來作客的中國女人。即便餘愛華還記得起來,但是事到如今,她想要顧著我也顧不上,她完全地陷入了兩個男人的包圍之中,聲嘶力竭,疲於應付,連嗓子都變得沙啞起來,變成一種垂死掙紮的哀嚎。
我奔出衛生間,站到樓梯口,手扶著攔杆,想要上去勸解,又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壞。照他們的規矩,也許我應該退避三舍?或者幹脆打“911”報警?
忽然地,樓上有“嗵”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跌倒,或者砸了什麼東西。從這之後,形勢一片大亂,腳步聲雜亂地奔來奔去,啤酒罐叮裏咣啷四處亂滾,盤子是照著瓷磚砸過去的,碎裂聲驚心動魄,板凳肯定有一張四腳朝天,椅墊之類扔過去的聲音發飄,不夠份量,幸好還沒有人頭腦發昏地去碰電視機,否則還會有冒著黑煙的爆炸。
最後,是餘愛華一聲淒厲的慘叫。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眼前有一點發黑,渾身都癱軟下來似的。我當時想上樓都沒了力氣。
幸好,隨著她這聲慘叫,一切都停止下來。樓上沉寂了約摸一兩分鍾時間,就看見那個年輕人陰沉了麵孔,箭一樣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一陣風地從我麵前刮過去,嘩地拉開樓門,消失不見。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看見了他那張跟傑克非常相像的寬闊下巴。
然後,傑克跟著下樓。他也是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隻是他的步態無法像年輕人那樣靈活,幾乎是橫著身體連滾帶爬下來的。他看見了站在樓梯邊的我,稍稍地一愣,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趕快追著年輕人出去。
又過一分鍾,我聽見傑克在外麵發動了他的那輛破車。那車吭吭地哼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起步,呼哧呼哧走遠。
我扶著欄杆上樓,隻覺得兩腿打飄,胸腔裏嗵嗵地敲鼓。我一路走一路喊:“餘愛華!餘愛華?”
她鼻子嗡嗡地回答一聲:“我在呢。”
我撲上樓去,一眼看見餘愛華蜷在牆角地毯上,臉上血糊拉塌,也不知道是從鼻子裏還是從額頭上流下來的。她穿的那身大花睡衣上也有血,一點一點,觸目驚心。看見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的樣子,她苦笑一下,說:“嚇著你了。”
我彎腰問她:“你怎麼樣?要不要報警?”
她搖頭:“是傑克的兒子。”
我憤怒:“那你就該是他的母親!他怎麼可以對母親下這樣的毒手?”
她不以為然:“他親生母親就是被他氣死的。”
這一下輪到我無言以答。我去廚房絞了塊濕毛巾,給她擦血,又打開廚櫃找藥品。她已經從地上移坐到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別張羅了,我沒事,一點外傷。”
“他常這樣對你?”我從她手上接過沾了血的毛巾。
“偶爾吧。他沒有錢的時候。”
我驚訝:“他來跟你要錢?他沒有工作嗎?”
“他掙的錢不夠用。”
“他為什麼不跟傑克要錢?”
“傑克更沒有錢。他是拿救濟金的人。”
“可是他有房子啊!光收房租就有一大筆啊!”
餘愛華得意地笑起來:“房子是我的,我賺來的錢,我買的房。”
我下意識地一聲輕叫。現在我大概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餘愛華盯住我的眼睛:“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勸我離婚,讓傑克滾蛋?”
我聲明:“暫時還沒有這麼想。”可我想說的是:這樣的日子你感到幸福嗎?
餘愛華站起來,開始收拾地上狼籍一片的東西。我幫著她收拾。我們先把椅子扶起來,椅墊之類的東西歸到原位,啤酒罐裝進垃圾袋中,最後拿一把掃地的刷子掃那些破碎的瓷片。整個過程中,餘愛華一直悶著頭,專心想事情的樣子。她最後跟我說了一句話:“把傑克換掉又會怎麼樣?一百個人的婚姻,九十個人都不會圓滿。婚姻就是妥協和忍受。”
我承認她的話算得上至理名言。我還猜測到,傑克肯定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到澳洲這麼多年,所經曆過的曲折波瀾,絕對複雜得超過我的想像能力。
晚上女兒回來,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她嚼著糖果回我一句:“家常便飯啊。”
我說:“你這種態度,是不是也太冷淡了?餘阿姨畢竟還是我們中國人。”
女兒卻跟我認真起來:“怎麼可能?她跟傑克結婚,已經拿到了澳洲身份。”
我怔了半天,忽然覺得我在很多方麵都天真得可笑。是啊是啊,做什麼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我怎麼可以光看事情的表麵得失而不計它的成本?
餘愛華到樓下來,給我們拿來一包桔子,是她家後花園的桔樹上長出來的果實。桔子不很大,但是清甜,澳大利亞這地方真是長什麼都合適。三個女孩子很會察言觀色,知道了她跟我的舊日關係,馬上提出來需要請她更換一些家俱和廚房用品。她們並且立刻集合到了露絲房間裏,商量之後,開出一張長長的清單。我以為餘愛華會表示為難甚至拒絕,還要叫上一陣苦。我知道她的房子是按揭的,她維持這個家並不容易。可是餘愛華拿著清單仔細看了一遍,一句廢話沒有說,折起來放進口袋裏,答應近日就辦。我嘴裏不說什麼,心裏卻有些高興,畢竟她讓我在女兒和她的同學麵前很有麵子。
她下樓的目的是請我們全體房客明晚吃烤肉。她說她跟傑克講妥了,烤肉和烤肉爐都由傑克準備,她明天的晚班請假,這樣下午就可以回家。她說,澳大利亞也沒什麼好吃的,她又不會做菜,還是烤肉來得熱鬧。三個孩子自然都歡呼雀躍。
她走了以後我才想起來,我竟然忘了問一問她的孩子,我是一直很想知道她有沒有孩子的。我女兒在旁邊很有把握地說,別問了,肯定沒有。我說,你別亂下結論。她揚起眉毛:“怎麼是亂下結論呢?你看她到樓下坐了一會兒,把你帶給我的一袋相思梅全吃光了,如果是媽媽,她肯定不舍得吃孩子的東西。”我想了想,啞然失笑。我承認女兒的判斷極有道理,孩子對母親的辨識力幾乎是天生的。
第二天下午,餘愛華果然回來得很早,還帶回來一紙袋的蘑菇、青椒、洋蔥,說是可以跟肉類一塊兒烤著吃的。她在後花園裏清理出很大的一片空地,然後又檢查家裏的飲料夠不夠喝,紙杯紙盆需不需要再買,胡椒粉、孜然粉、鹽是不是齊全。她穿著那身色彩鮮豔的衣服,樓上樓下跑個不停,真心地要把這場烤肉宴會辦得讓大家高興。她還說:“傑克會買肉,他知道什麼部位的肉烤起來最嫩。我做這些事情總是不如他。”她又問我,傑克是什麼時候開車出去的?我說好像上午就走了吧?一直沒看見他。她點點頭:“借烤肉爐去了。我們總是借他弟弟家的烤肉爐用。”
五點多鍾,孩子們回到家裏。她們動手切那些蔬菜,切成拇指那麼大,一塊一塊往鐵釺上穿,一邊嘴裏不停地說著話,說學校裏老師和同學的那些趣聞,麻雀一樣吱吱喳喳。烤肉的樂趣不是吃,就在於這些大家動手準備的過程,充滿溫馨,充滿情趣,不似平常的家宴,一人辛苦,其餘人坐享其成,缺少關愛和平等。
六點鍾,一切準備妥當,可是傑克還沒有回來。我們坐在後花園裏,邊喝飲料邊等。餘愛華有些著急,不斷地走到前門車道上去看。她對自己尋找的解釋是:傑克的車不好,可能又在哪兒拋錨了。“要不然,我們先吃些炒飯?”她征求大家意見。女孩們堅決搖頭,她們從中午起就開始節食,隻為了晚上這頓盛宴,怎麼舍得用炒飯來破壞氣氛?
終於聽到傑克那輛老爺車的吭哧吭哧喘息聲。餘愛華“啊”地一聲叫,眉眼舒展開,笑得像個無錫泥阿福,跳起來就往前門跑。我們都一齊跟過去,準備幫忙往車下搬東西。傑克的車是扭來扭去“之”字形地開進車道的,而且停車時一下子沒刹住,車頭頂翻了門口的一個垃圾筒。我看見餘愛華的臉上倏然變色,笑容像被一把刷子抹去了一樣,嘴唇緊閉,眼袋和腮幫子都耷拉了下來,一聲不吭。於是我和三個女孩子都站住不動。我們醒悟到有不好的事情將會發生。
傑克打開車門,踉踉蹌蹌地走了下來,又打開後麵的車門,拎出沉沉的一打罐裝啤酒。他拎著這些酒要往樓門裏走的時候,猛然抬頭,看見了站在台階上的一排五個女人。他停住了,奇怪地眨巴著眼睛,好像不明白我們怎麼會對他舉行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他喘著粗氣,微微地搖晃著身體,紅通通的鼻頭可笑地臌脹著,眼仁和眼白一片混濁,空著的那隻手舉起來,比劃了好幾下,要說什麼,卻怎麼都說不出。他的思維、語言、動作在此刻全都錯位了。
餘愛華一動不動,她的臉色由通紅而變得青白,又由青白轉而發紫,不新鮮的豬肝一樣嚇人。終於她對他叫出一句:“你去死吧!”還覺得不能解氣,又補充一句:“和你這輛該死的車一塊兒去死!”
傑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又挨次看著我們的臉,結結巴巴地問出話來:“為什麼?為為為什麼?出什麼事了?”
餘愛華轉過身,把我們幾個用勁一推:“走,我們叫車去餐館,請你們吃海鮮!吃光用光算數!這個家我也不要了!”
她真的把我們帶到了一家香港人開的餐館,魚呀蝦呀鮮貝呀點了好幾個菜。她還叫了啤酒,一個人就灌下去兩大杯,弄得我直擔心她會喝醉了當場嘔吐。女孩們都嚇得不輕,誰都不敢多說什麼,飯菜也吃得小心翼翼,結果桌上剩了好多。結賬的時候,那頓飯花了一百多澳幣。我搶著要付錢,她抓住我的手,死活不讓,指甲把我的手背都掐出了幾個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