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1 / 3)

此回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粗糙,接手便寫魯達粗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個人,定不是一個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為頭先是史進一個出名領眾,作者卻於少華山上,特地為之表白一遍雲:“我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汙了。”嗟乎!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蓋自一副才調,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而(左月右荅)鷔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而於是討個出身既不可望,點汙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埸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

史進本題,隻是要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一轉,卻就老種經略相公外另變出一個小種經略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個師父李忠來。讀之真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複一目之所得定也。

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孔子雲:“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雲矣。

打鄭屠忙極矣,卻處處夾敘小二報信。然第一段隻是小二一個,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並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幹淨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如此疑忌,何以謂之神機軍師?隻因此文獨表史進,便不免相借一襯,非真朱武出醜也。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1],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口齒明快,表盡大郎生平。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2]。且等我問個來曆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反責之,妙絕。〇寫史進嘔氣憤,如畫。兩個都頭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3]?”反責之,妙絕。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怕史進語。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麵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麵。”如畫。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必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都怕史進,隻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了王四。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顯得三人不曾帶來。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紮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麵見裏麵火起,都奔來後麵看。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呐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四字獨表史進。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囉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裏攔當得住?寫得有聲勢。後麵火光亂起,殺開條路,衝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筆勢迅疾。史進見了大怒,“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頭勢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了李吉。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此處殺李吉,不殺兩都頭可也。隻是不殺,便要來趕,便費周旋,不若殺卻,令文字幹淨。〇首史進者,史進殺之;捉陳達、楊春者,陳達、楊春殺之。獨不及朱武者,所謂藏機於不用,早為軍師留身分也。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土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縣尉、土兵放過,又幹淨。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嘍囉一麵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四字轉出一部書來。“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教頭開言便是“師父王教頭”,表盡史進不忘其本,真可作一部大書領袖也。〇“我的師父王教頭”,開言便是此七個字,更無他句可以先之。史進胸中有老大學問,一筆遂已寫盡。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隻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隻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隻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可見英雄初念,亦止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耳。必欲驅之盡入水泊,是誰之過歟?〇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隻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王進教法。〇乃所願則學王進也。〇此句為一百八人提出冰心,貯之玉壺,亦不單表史進。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了史莊。隻自收拾了些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範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腰係一條摣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囉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真淚,與前擎著兩眼淚,當有不同。自回山寨去了。

隻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一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裏?”出筆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測不出。〇“這裏”二字上,省卻“史進道”三字。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隻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4]:“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5]。”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麵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隻在前麵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答得胡塗,便留住史進腳。

道猶未了,隻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進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係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絛,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眉批】凡接寫兩人全身打扮處,皆就衣服製度、顏色上互相照耀,以成奇景。生得麵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腮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那人入到茶坊裏麵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尋王教頭,隻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官人,請坐,拜茶。”

那人見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像條好漢,方與施禮,甚矣,英雄之惜施禮也。若小人處處施禮,亦獨何哉?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灑家是經略府提轄[6],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看得上眼,便叫阿哥,妙絕。你姓什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達緊緊隻問史進,史進緊緊隻問王進。寫得一個心頭,一個眼裏,各自有事,極其精神。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全不答王進,隻是問史進,妙絕。〇甚麼妙,寫出聞名時不肯便伏心事。史進拜道:得一人知我名,便不惜拜之,寫盡史進少年自喜。“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亦寫出格相待。說道:“‘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絕妙好辭。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直到此處方才放下史進,答還王進,筆法奇崛之極。〇惡得高太尉,實是一件事。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遙望叫阿哥,妙絕。不在這裏。灑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老種、小種,真是奇文。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7]。奇文。〇訪老種相公,卻到小種相公治下,尋師父王進,卻與師父李忠相遇,皆憑空變幻之文。那人不在這裏。你既是史大郎時,“既是史大郎”五字,予奪在手。〇甫答王進,仍接史進,寫得魯達愛才之極。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豪傑之酒,榮於華袞。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看他何等親熱。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灑家自還你。”欠一處茶錢。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隻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隻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寫史進少年好事。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裹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杆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麵,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史進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8],尋不著一個師父,卻尋著一個師父,此師父前並不見,彼師父後並不見,真正奇絕妙絕之文。〇此文與前小種經略相公一段對看作章法。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予奪在手。也和俺去吃三杯。”榮哉。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小。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妙。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又照顧史進。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如畫。李忠見魯達凶猛,敢怒而不敢言,隻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如畫。〇又小。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灣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9],漾在空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