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2 / 3)

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10]。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11]。”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按酒[12],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麼!句。但有,句。隻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句。這廝!句。隻顧來聒噪[13]!”妙哉此公,令人神往。【眉批】回寫魯達,便又有魯達一段性情氣概,令人耳目一換也。看他一個人便有一樣出色處,真與史公並驅矣。更不極意寫史進者,此處專寫魯達,史進便是陪客也。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隻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14],隻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奇文。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寫魯達。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如畫。酒保抄手道[15]:“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灑家要甚麼!接口如畫。你也須認得灑家!看他托大語,寫來如畫。卻恁地教甚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16],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寫魯達。

酒保去叫。不多時,隻見兩個到來:前麵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17],都來到麵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18],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19]。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為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先是婦人說。“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20]。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21]。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22],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差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麼?一句。在那個客店裏歇?一句。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一句。在那裏住?”一句。〇一連問四句,寫出魯達如活。老兒答道:次是老兒答。“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眉批】看他有意無意將“潘金蓮”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後武鬆傳中忽然合攏將來,此等文心都從契經中學得。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子兩個隻在前麵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隻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隻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一朝發跡,便起別號,尋根討源,總成一笑也。這個醃臢潑才[23],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24],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驚天動地,讀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快人快語,覺秋後處決為煩。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灑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眼中無難事。父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夠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隻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五兩。〇“五兩來”者,約略之辭也。“一錠十兩”者,一定之辭也;“二兩來”者,亦約略之辭也。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灑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借些”妙,不知何時還。〇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類如此矣。灑家明日便送還你。”前雲“茶錢灑家自還你”,此雲“灑家明日便送還你”,後雲“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凡三處許還而一去代州,並不提起,作者亦更不為周旋者,蓋魯達非硜硜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還,而天下之人共諒之。然不必還而又非不還,故作者不得為之周旋也。史進道:“直甚麼,要哥哥還!”是史進。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十兩。〇史進銀,多似魯達一倍,非寫史進也,寫魯達所以愛史進也。放在桌上。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一視同仁。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二兩。〇雖與魯達同是一“摸”字,而一個摸得快,一個摸得慢,須知之。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真是眼中不曾見慣。魯達隻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十五兩。〇二兩之不預此數,可不為之大哀乎?分付道:“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麵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勝罵,勝打,勝殺,勝剮,真好魯達。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又欠一處酒錢。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隻顧自去,但吃不妨,隻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隻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寫魯達寫出性情來,妙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車兒覓了。回來收拾了行李,行李收拾了。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都停當了。隻等來日天明,來日便去得快了。〇此一段,與明日魯達坐板凳、剁臊子,正是一合事。當夜無事。

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隻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裏來,看他為人為徹,何處複有此人?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道:“提轄官人,裏麵請坐。”魯達道:“坐什麼!你去便去,等什麼?”直截爽快,何處更有此人?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三個字掉下人淚來。那店小二那裏肯放。魯達大怒,摣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隻一掌,【眉批】一路魯達文中皆用隻一掌、隻一拳、隻一腳,寫魯達闊綽,打人亦打得闊綽。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複一拳,一掌一拳,隻算先做個樣兒也。打落兩個當門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寫得好。

且說魯達尋思,粗人偏細,妙絕。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寫魯達異常。徑到狀元橋來。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摶,如怒龍肆攫,令我耳目震駭。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麵,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大官人身分。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叫得快。〇人人稱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畫出鄭屠。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寫鄭屠屁滾尿流光景,總見魯達平日英雄。〇看副手賣肉,叫副手掇凳,又總寫鄭屠平日做大官人也。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鄭屠是相公鋪戶,魯達處處以相公鈞旨壓之,妙絕。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25],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麵。”奇情。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奇情。鄭屠道:“說得是,嚇極語。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隻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此一段如何插入,筆力奇矯,非世所能。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金老去遠了。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極其奉承語。魯達道:“送甚麼!鄭屠直是開口不得,寫得妙絕。且住!忽然一頓。〇看他寫出不好生事,曲曲生出事來,妙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奇情。〇句法倒轉。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實不可解。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以人治人,隻是“相公分付”四字,妙絕。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嚇極生出妙語。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標)〔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金老一發遠了。〇前段此句在荷葉前,此處在荷葉後,法變。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又夾敘一句店小二,又增出一句買肉的,奇不可言。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一發奇情。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又嚇又惱,翻出笑來。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說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隻須鄭屠一句,便疾接入,真覺筆墨都跳躍而出。〇“肉雨”二字,千古奇文。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捺不住[26];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好筆段。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27],那個敢向前來勸;百忙中偏又要夾入店小二,卻反先增出鄰舍火家陪之,筆力之奇矯不可言。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又增出一句過路人。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真是極忙者事,極閑者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