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深尋思一計,一生不用巧,此處萬分無奈,忽然用巧。“不生個道理[41],如何能夠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稍盡頭[42],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又一樣。〇比前二家,酒定粗惡矣,不然,何故是個草帚?總之要極寫魯達久渴思漿光景,胡亂茅柴,勝於長行粥飯也。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四字錦心繡口。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一是魯達生得怕人,一是舊奉山上法旨。“和尚,你那裏來?”猶言不是五台山來麼?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重宣此義。要買碗酒吃。”重說。〇此句必要重說,不重說,不見燥吻之急。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的師父,既喚作和尚,又稱雲師父,一句而兩頭不照,活畫莊家之輕他方而重五台也。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四字情急吻燥之至。你快將酒賣來。”三說,妙妙。
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隻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吃了十來碗方問到肉者,寫酒懷浩浩落落,妙不可言。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偏不是牛肉,偏要曲折到狗肉,極力寫盡魯達,絕倒。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隻見牆邊沙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賣酒莊家尚不將狗肉來灶上煮,五台山禪林僧人卻將狗腿大眾中吃,誰是誰不是?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相傳有此言,而實非也。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不稱不看,蓋難得者酒肉,銀子何足道哉!“你且賣半隻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索性盡性,妙文雲湧。〇少停吐出,臭不可聞。將來放在智深麵前。智深大喜,自從請了史進,直至今日。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隻顧討,那裏肯住?樂。莊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隻恁地罷!”四字妙勸。〇從莊家眼中、口中寫出酒興。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妙答。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盡興快活。莊家隻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不肯便盡,留作奇波。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補完不稱銀子。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台山上去了。過往僧人。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亭子時辰到了。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即髀肉複生之歎。酒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支袖子掿在手裏[43],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隻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隻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初來時曾坐於此,而今已矣。
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隻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可[44]!”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隻在門縫裏張時,妙筆。不張時,將使魯達自述耶?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眼前奇景。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柵剌子隻一扳[45],卻似撧蔥般扳開了[46];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隻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兩座金剛,兩樣打法。〇敲了一回,等了一回,都是前日大創後,不敢使酒之辭,然已亭子金剛,天崩地塌矣。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隻聽得一聲震天價響[47],那尊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大笑妙。提了折木頭大笑,又妙。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隻見這首座、監寺、都(事)〔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好長老,不枉是五七百人善知識。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隻得回避他。真正善知識胸中便有丹霞燒佛眼界。你們見前日的行凶麼?”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48]!門子,你且休開,隻在裏麵聽。”接口將敘事帶說過去,何等筆法。智深在外麵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一句勝百句語。不因此語,如何得開?眾僧聽得,隻得叫門子:“拽了大拴,“拽”字妙。【眉批】一路“拽”字、“鑽”字、“塞”字、“鑿”字,皆以一字為景。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隻得撚腳撚手拽了拴[49],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隻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交;從上“拽”字,生出妙景。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妙景。〇悔罵禿驢矣。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鑽”字妙,我法中所謂全無威德也。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看地下”三字妙,活是醉人。〇於吐前先寫一句“喉嚨咯咯”,妙。活是醉人。眾僧都聞不得那臭,那者,何也?酒也,狗也,蒜也。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咇咇剝剝扯斷了,本是魯達,況乃酒後。脫下那腳狗腿來。取出來便是俗筆,今雲“脫下”,寫醉人節節忘廢,入妙。智深道:“好!好!出於意外之辭。正肚饑哩!”扯來便吃。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放過一個。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塞”字妙。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揪住一個。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上文隻鬧得一邊,故又補出對床相勸來,則滿堂鬧遍矣。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咇咇剝剝隻顧鑿。“鑿”字妙。【眉批】“咇咇剝剝”四字二見,其聲不必相同,而說來成片。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如火如錦。首座那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智深已打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好看。一齊打入僧堂來。眾人又打入去。〇方成大鬧。〇不與長老說知,故鬧得快。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四字奇絕精絕。搶入僧堂裏,“搶入”二字奇妙如火。蓋上文雲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眾人都趕在廊下,然則智深已在僧堂外矣。乃監寺、都寺點起二三百人,倒打入僧堂來,寫一時無紀之師,頭昏眼黑,可發一笑。然是猶未為奇絕之文也,最奇者,二三百人打入僧堂,卻撲了一個空,方思退出更尋智深也,乃今智深反從外邊搶入二三百人陣中來尋軍器。大鬧之為題,真不虛矣。佛麵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再打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又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八字如錦如火。隻饒了兩頭的。是廊下,妙妙。〇如此敘事匆忙中,偏有此精細手眼。真是奇才。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隻見長老喝道:方成大鬧。〇打出長老來,方是大鬧。若請出長老來,何足雲鬧哉!“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妙。〇不下此語,定要醉到何時。〇又使酒人偏是七八分醒時,最為慚愧,寫來妙絕。
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50];此事前文不見,卻於此處補出,行文有犬牙相錯之法。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51]!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汙!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麵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完。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完。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眉批】讀至此真有颶風既息、(曰)〔田〕園如故之樂。〇每每看書要圖奇肆之篇,以為快意。今讀至此處,不過收拾上文寥寥淺語耳,然亦殊以為快者,半日看他兩番大鬧,亦大費我心魂矣,巴到此處,且圖個心魂少息。嗚呼!作書乃令讀者如此,雖欲不謂之才子不可得也。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是。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員外出醜矣。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非員外薄情也。若非此句,則員外真像一個人,後日便不容易安置,他日智深下山,亦不可不特往別之矣。不如隻如此丟卻,何等省手幹淨。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往往寫長老愛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麵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此四字是王進所說。世間淡泊,收拾不住,此語遂為佛門所有。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
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
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1] 一到處:四處,各處。
[2] 古鄰:老鄰居。
[3] 外宅:指男子養於別宅而與之同居的女子。
[4] 孤老:舊指女子相好之人,如嫖客、姘夫或做外宅所事的男子等。
[5] 隨分:隨便,就便。
[6] 坐地:坐著。
[7] 箸(zhù):筷子。
[8] 嗄(xià)飯:下飯的菜肴。
[9] 山高水低:喻指意外不幸之事。
[10] 檀越:梵語音譯。施主。
[11] 五花度牒:官府簽署有多種花押的度牒。舊時僧道出家的書麵憑證。
[12] 首座:指位居上座的僧人。知客:佛寺中專管接待賓客的僧人。
[13] 問訊:僧尼等向人合掌致敬。
[14] 相浼(meǐ):求托。浼,央求,請求。
[15] 維那:佛寺中一種僧職。管理僧眾事務,位次於上座、寺主。都寺:寺院中統管總務的執事僧。知客:佛寺中專管接待賓客的僧人。
[16] 軍漢:軍人,兵卒。
[17] 信香:佛教等宗教謂香為信心之使,虔敬燒香,神佛即知其願望,因稱信香。
[18] 入定:佛教語。謂安心一處而不昏沉,了了分明而無雜念。多取趺坐式。
[19] 證果:佛教語。謂佛教徒經過長期修行而悟入妙道。
[20] 表裏:指衣料。
[21] 偈(jì):佛經中的唱頌詞。通常以四句為一偈。
[22] 留連:挽留。
[23] 托大:倨傲自尊。
[24] 不索:不須。
[25] 叢林:佛教多數僧眾聚居的處所。
[26] 禪和子:參禪人的通稱。即和尚。
[27] 團魚:即鱉。
[28] 體麵:體統,規矩。
[29] 直裰(duō):指僧袍。
[30] 鵝項懶凳:狹長的凳子。
[31] 旋子:溫酒時盛熱水的金屬器具。
[32] 老郎:寺廟中的粗雜工。做生活:幹活。
[33] 關:支取,領取。
[34] 竹篦:即批頭棍。一種用竹片紮成的刑具。
[35] 噇(chuáng):沒節製地吃喝。
[36] 庫局:佛寺中包括都寺、監寺、副寺在內的管事部門。
[37] 亮槅(gé):能透光的花格長窗。
[38] 待詔:宋元時對手藝工匠尊稱為待詔。此指鐵匠。
[39] 戧(qiāng)戧:倒長貌。慘瀨(lài)人:嚇人,令人害怕。
[40] 生活:指用品,器物。
[41] 道理:理由。
[42] 市稍:即市梢。市鎮街道的盡頭。
[43] 掿(nuò:握,握持。
[44] 不小可:猶言不輕,厲害。
[45] 柵剌子:即柵欄。
[46] 撧(juē):拗斷。
[47] 價:助詞。相當於“地”。
[48] 囫圇竹:未鑿眼的竹子。喻糊塗,不明事理。
[49] 撚腳撚手:輕腳輕手,小心而不使出聲。
[50] 陪話:賠不是;賠禮道歉。
[51] 罪業:佛教語。謂身、口、意三業所造之罪。亦泛指應受惡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