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1 / 3)

智深取卻真長老書,若雲“於路不則一日,早來到東京大相國寺”,則是二回書接連都在和尚寺裏,何處見其龍跳虎臥之才乎?此偏於路投宿,忽投到新婦房裏。夫特特避卻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婦房,則是作者龍跳虎臥之才,猶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豈可以尋常之情測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後回遇史進,都用一樣句法,以作兩篇章法,而讀之卻又全然是兩樣事情,兩樣局麵,其筆力之大不可言。

為一女子弄出來,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來,又為一女子又幾乎弄出來。夫女子不女子,魯達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魯達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魯達不知也;上山與下山,魯達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烏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兒,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魯達、武鬆兩傳,作者意中卻欲遙遙相對,故其敘事亦多仿佛相準。如魯達救許多婦女,武鬆殺許多婦女;魯達酒醉打金剛,武鬆酒醉打大蟲;魯達打死鎮關西,武鬆殺死西門慶;魯達瓦官寺前試禪杖,武鬆蜈蚣嶺上試戒刀;魯達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鬆打蔣門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魯達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滾下山去,武鬆鴛鴦樓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準而立,讀者不可不知。

要盤纏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滾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滾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麼便偷不得酒器,滾不得下山耶?益見魯達浩浩落落。

看此回書,須要處處記得魯達是個和尚。如銷金帳中坐,亂草坡上滾,都是光著頭一個人,故奇妙不可言。

寫魯達踏匾酒器偷了去後,接連便寫李、周二人分贓數語,其大其小,雖婦人小兒,皆洞然見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盡神矣哉。

大人之為大人也,自聽天下萬世之人諒之;小人之為小人也,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或與其標榜之同輩一遞一唱,以張揚之。如魯達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車仗,可不為之痛悼乎耶?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決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裏,討個職事僧做[1]。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子,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灑家願聽偈子。”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魯智深聽了四句偈子,拜了長老九拜,是宜三拜也,然而灑家不省得也,拜個不住則是九拜矣。或曰:若此則何不十拜?曰:十拜者數之辭也,九拜者不數之辭也,拜個不數,則是九拜也。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台山,徑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前所見間壁一家,寫著父子客店也。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完眾僧。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完壞金剛、壞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幹錢物來五台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完新金剛、新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連日爛醉,不言可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澤來。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又向禪杖上添出色澤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前許不肯食言,亦表兩件生活打得得意。蓋文人筆,美人鏡,亦猶是矣。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細。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了。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亦在過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來。

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已受大創也。〇隔江望見刹竿,便吃一嚇,安肯複入這門來?隻是客店內打火安身,此句夜飲。白日間酒肆裏買吃。此句晝飲。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寫得魯達文秀。不覺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裏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伏一筆。魯智深道:“隻得投莊上去借宿。”徑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俗本作“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灑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灑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莊主苦不可言,莊客已使新女婿勢頭矣。世間如此之事極多,寫來為之一笑。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灑家!”

莊客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隻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灑家是五台山來的僧人,便不說過往僧人,魯達亦有賊智耶?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灑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2]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3],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佛者何也?天者何也?三寶者又何也?夫三寶者,佛、法、僧三是也。然則言三寶,不得又言佛也。佛者,三界大師,所謂天中天也。然則言佛,不得接言天也。今混帳雲我敬佛天三寶,不知彼之所敬,為何等事耶?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作者深哀其不達法相,故特於劉老口中調侃出之,凡以愧之也。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俗本亦作“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灑家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好村名,可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花”矣。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阿父桃花著名,令愛那不桃花坐命,皆作者憑空設色處。敢問師父法名,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不惟源流明白,兼乃不背師長。與俺取了個諱字,因灑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著。〇然隻問葷腥,卻偏不問酒,妙筆。魯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太公隻問葷腥,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妙筆。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反先說酒。牛肉、狗肉,但有便吃。”次補肉。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箸先有了,卻不見盞,妙筆。放在魯智深麵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細。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4],“一壺”妙,下“一隻盞子”又妙。拿一隻盞子[5],盞子方才來。〇隻一雙箸、一隻盞,亦必搖擺出魯達好酒急情來,真正妙筆。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三四樣菜蔬,原物不動,寫五台山師父,絕倒。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隻如此。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麵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麵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先作一跌,妙絕。蓋閑管尚非出家人本色,後文乃至赤條條坐新婦銷金帳中,真絕倒之筆也。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灑家來攪擾你麼?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隻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八字奇文。魯智深嗬嗬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歲,六字奇文,寫盡莊漢懵懂。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近來”二字妙,照定李忠下筆。【眉批】一路並不說出大王名姓,隻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許多妙語來,如引著大王句、大王摸進句、大王叫救句、勸得大王句、騎翻大王句、撇下大王句、大王扒出句、馬欺大王句、馱去大王句,凡若幹大王,猶如大珠小珠滿盤迸落。蓋自有“大王”二字以來,未有狼狽如斯之甚者也。紮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6],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隻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又答還一句。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灑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魯達凡三事,都是婦女身上起:第一為了金老女兒,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為劉老女兒;第三為了林衝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處都是酒後,特特寫豪傑親酒遠色,感慨世人不少。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貶眼魔君,你如何能夠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灑家在五台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前說有個道理回心轉意,原欲以鄭屠之法治之,隻因老兒如何能夠一句,便隨口嘈出說因緣來,冒冒失失,為下文一笑。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隻是不要捋虎須。”智深道:“灑家的不是性命?是魯達語,他人說不出。〇快絕妙絕,一句抵千百句。你隻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照前廝打,妙絕文情。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前一壺酒,何足道哉!既要智深幹事,定應再與痛飲。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討,在太公又不可直問。何則?若智深自討,則太公驚喜奉承之意不見;若太公直問,則又不似敬重三寶之太公,所以待活佛去處之師父也。故作者於此,反複推敲,算出問飯來,而智深接口雲:飯便不吃,酒再將來。一時賓主酬酢,如火似錦矣。太公道:“有,有。”二“有”字,寫出太公分外驚喜奉承。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細。提了禪杖,帶了戒刀,細。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裏去。”處處自稱灑家,此獨雲小僧者,為“新婦房裏”四字合成妙語,以發一笑也。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麵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麵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劉老女也?孫郎妹耶?何其房中甚似孫也?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銷金帳中赤條條一個和尚,奇文。跳上床去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