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3 / 3)

魯智深到裏麵,再把直裰穿了,精細之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麵,好看。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裏越慌,又不敢不出來。妙妙,曲折之甚。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好看。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不倫不類,說出四字。〇以地主言之,則智深與太公是二位,李忠則強盜也。以江湖言之;則智深與李忠是二位,太公則閑人也。今偏從智深口中,說李忠、太公做一路,寫得魯達天空海闊,豪傑聖賢,觸之則菩薩亦須吃刀,順之則狼虎抱之同臥,真為神化之筆也。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灑家齎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亦複不忘。不想官司追捉得灑家要緊,那員外陪錢感恩語。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為僧。灑家因兩番酒後四字儒雅。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托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輕輕二字,說來可笑,可謂不以玉帛,而以兵戎矣。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因親及親,有此一問,恩深義重。你如何又在這裏?”要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於無意中補出史進,卻又不甚明白,真有熠耀之妙。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紮寨,喚作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贏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魯達語,何等爽直。他止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10],教他老人家失所。”真正佛說因緣經,是非強盜之所知也。太公見說了,大喜,方才大喜。安排酒食出來黃昏整備未用,故來得快。管待二位。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皆黃昏所備筵席。都教吃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段匹。精細。魯智深道:“李家兄弟,叫得親切。你與他收了去。爽直。這件事都在你身上。”爽直。〇真是看得天下無難事。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奇語。〇為要當麵決絕親事,故特放此一句,不然則亦作別太公矣,然讀者以為大奇。

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細。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坐了一乘小轎。奇景,卻不道丈人來也。卻早天色大明。可見忙了一夜。眾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周通未出,太公不妨權坐,及後請出周通來,太公隻立了不坐,都妙。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麵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麼?”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不必更出名字,已自震雷貫耳。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嗬呀!”撲翻身便剪拂。寫出平日貫耳。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

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麵前。敘得妙,有文有理,其此句之謂矣。蓋太公此來,止為要了當親事耳,若亦坐下,則將令周通、李忠椎牛宰馬,管待太公耶?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叫得親切。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真正因緣,強盜何知?他隻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裏怕不情願。此句又帶一曲,可謂善說因緣矣。你依著灑家,把來棄了,放過太公,攬歸自己,既壓之以不得不從之勢,又善化其不能相忘之心。粗鹵如魯達,有此曲折語,益見其妙也。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段匹將在這裏。你心下如何?”要知此句不是軟語,正是硬語,周通見不是頭,所以折箭也。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要休翻悔。”再勒一句,妙絕。〇爽快是魯達天性,此偏多用勾勒,乃愈見其爽快,妙絕。周通折箭為誓。魯達非此不信,非周通性直也。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段匹,自下山回莊去了。完劉太公。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11],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強盜豈會遊山耶?隻為“亂草”一句耳。生得凶怪,四圍險峻,單單隻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伏一句。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12],隻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隻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次日,山寨裏一麵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許多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好笑。正待入席飲酒,隻見小嘍囉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囉,隻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隻顧請自在吃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分付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隻苦別人?罵盡千載。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囉,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13];何處得來?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隻拿了桌上的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裏;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數筆看他折疊無數。便出寨來。到後山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道:“灑家從前山去時,一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隻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爽快,自是天性。並無傷損,傷損容亦有之,然說他則甚,則不如並無傷損之幹淨也。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步,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妙筆。〇不因此句,則兩條好漢取十數個客人,何須一刻工夫,魯達如何做得許多手腳?今特地放此一語,便不免挺刀相鬥,騰那出工夫來,為魯達偷酒器之地,蓋非世人所知也。李忠、周通挺著槍,小嘍囉呐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撚著樸刀來鬥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是好一回工夫矣。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囉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早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慢慢”妙,又好一回工夫也。到得寨裏打一看時,隻見兩個小嘍囉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囉,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嘍囉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幹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裏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道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是。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到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非真寫周通圖著後日也,蓋為如此便足矣,定要去討,如何了結故也。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於偷酒器者,優劣如何?一分賞了眾小嘍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於偷酒器如何?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於偷酒器如何?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灑家記得。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裏多路,肚裏又饑,四字為後一回眼目,牢牢記之。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隻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裏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灑家且尋去那裏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半日裏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

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

直教:

黃金殿上生紅焰,

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1] 職事僧:寺院中分管各項職務的僧人。

[2] 莊家:莊稼人。

[3] 活佛去處:按照佛教的說法,有佛祖在五台山修行得道,所以是佛教聖地。故稱為“活佛去處”。

[4] 旋:以這裏指用溫酒的旋子溫酒。

[5] 盞子:淺而小的杯子。

[6] 進奉:指進獻的財物。

[7] 做家:持家節儉。

[8] 摌(chǎn)馬:沒有鞍轡的光背馬。

[9] 打脊:原指古時肉刑的一種,鞭笞背部。此用作罵人的話。猶該死。

[10] 不爭:如果。

[11] 椎(chuí)牛:殺牛。

[12] 慳(qiān)吝:吝嗇。

[13] 麻核桃:用麻繩打成的如核桃大小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