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reference_book_ids\":[7257453146941688887,7234082227129158688,6890728373585185799,7267090240555191352,6838936290889567245,70781858070260808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吾前言,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因特幻出新婦房中、銷金帳裏以間隔之,固也。然惟恐兩回書接連都在叢林,而必別生一回不在叢林之事以間隔之,此雖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則何所不可之有?前一回在叢林,後一回何妨又在叢林?不寧惟是而已,前後二回都在叢林,何妨中間再生一回複在叢林?夫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避之之法也。若兩回書接連都在叢林,而中間反又加倍寫一叢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犯之之法也。雖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畢竟獨歸耐庵也。
吾讀瓦官一篇,不勝浩然而歎。嗚呼!世界之事亦猶是矣。耐庵忽然而寫瓦官,千載之人讀之,莫不盡見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寫瓦官被燒,千載之人讀之,又莫不盡見瓦官被燒也。然而一卷之書,不盈十紙,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隻在須臾,三世不成戲事耶?又攤書於幾上,人憑幾而讀,其間麵與書之相去,蓋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間,又蕩然其虛空,何據而忽然謂有瓦官,何據而忽然又謂燒盡,顛倒畢竟虛空,山河不又如夢耶?嗚呼!以大雄氏之書而與凡夫讀之,則謂“香風萎花”之句可入詩料。以北《西廂》之語而與聖人讀之,則謂“臨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賢與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別,然則如耐庵之書,亦顧其讀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則又安辯其是稗官,安辯其是菩薩現稗官耶?
一部《水滸傳》,悉依此批讀。
通篇隻是魯達紀程圖也。乃忽然飛來史進,忽然飛去史進者,非此魯達於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於大郎也。亦為前者渭州酒樓三人分手,直至於今,都無下落,昨在桃花山上雖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與大郎,其重其輕,相去則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討得著實,而大郎猶自落在天涯,然則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況於過此以往,一到東京,便有豹子頭林衝之一事,作者此時即通身筆舌,猶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閑心閑筆來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過去。嗚呼!誰謂作史為易事耶!
真長老雲:便打壞三世佛,老僧亦隻得罷休。善哉大德!真可謂通達罪福相,遍照於十方也。若清長老則雲:侵損菜園,得他壓伏。嗟乎!以菜園為莊產,以眾生為怨家,如此人亦複匡徒領眾,儼然稱師,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與菜園,則有間矣。三世佛猶罷休,則無所不罷休可知也;菜園猶不罷休,然則如清長老者,又可損其毫毛乎哉!作者於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台,以清占東京,意蓋謂一是清涼法師,一是鬧熱光棍也。
此篇處處定要寫到急殺處,然後生出路來,又一奇觀。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進去,和尚吃了一驚,急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睜著眼,在一邊夾道:“你說!你說!”於是遂將“聽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說”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積廚來,見幾個老和尚“正在那裏”怎麼,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來得聲勢,於是遂於“正在那裏”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進聽得聲音,要問姓甚名誰,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鬥到性發,不睬其問,於是“姓甚”已問,“名誰”未說,三也。凡三句不完,卻又是三樣文情,而總之隻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遷,未有此妙矣。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鬆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裏,抬頭看時,一個“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離了一個叢林,要到一個叢林;未到那個叢林,先到這個叢林。又兩頭兩個叢林,極其興旺,中間一個叢林,極其敗落。寫得筆墨淋漓,興亡滿目。〇前篇吾言出一叢林,入一叢林,便令兩回書接連都在叢林中,故特特幻出一個新婦房中、銷金帳子,以間隔之也。乃作者忽又自念叢林接連,正複何妨,亦顧我之才調何如耳。我誠出其珠玉錦繡之心,回旋結撰,則雖三叢林接連,正自橫峰側嶺,豈有兩叢林接連,便成棘手耶?是以遂有此篇也。〇又為新打禪杖未曾出色一寫,故有此篇,讀者又應留眼。被風吹得鈴鐸響;七字補出抬頭之故,謂之倒句。看那山門時,兩個“看時”。上有一麵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1],隻用三個字,寫廢寺入神,抵無數“牆塌壁倒”語,又是他人極力寫不出、想不來者。寫著“瓦官之寺”。魯達本不識字,今忽敘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2]。是五台僧人。〇看他節節次次。隻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三個“看時”。〇節節次次。隻見滿地都是燕子糞,下五台是二月天氣,恐讀者忘卻,特用燕子糞隱隱約約點出之。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禪杖。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四個“看時”,〇節節次次。鍋也沒了,灶頭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麵前,魯達主意是尋飯吃,故特將全副行李,坐住在監齋使者身上,妙絕。提了禪杖,到處尋去。禪杖一。
尋到廚房後麵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麵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奇文。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吃半碗。”遂至於此。〇此一物料定魯達生平未嚐。寫英雄失路,可歎。〇“粥”字漸引而出,不欲作突然之筆也。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3]!”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4]?”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5];於文殊相國又何如?前映後帶,興亡在目,誦之心傷。隻因是十方常住[6],被一個雲遊和尚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隻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得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麵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藥叉[7]。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隻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體[8]!”於老和尚口中述二賊也,卻偏似直罵魯達者,奇絕妙絕。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瞥然截住,轉出奇文。智深提了禪杖,禪杖三。踅過後麵打一看時[9],五個“看時”。見一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進來。智深揭起看時,六個“看時”。煮著一鍋粟米粥。土灶“土”字,草蓋“草”字,粟米粥“粟米”字,皆寫荒涼。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隻說三日沒飯吃,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是受戒過人語。〇出家人何故飲酒?出家人何故吃狗吃蒜?出家人何故毀像壞寺?出家人何故打人?出家人何故入婦女房中,坐婦女床上?出家人何故破人婚姻?出家人何故偷人酒器?出家人何故後山逃走?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隻叫得苦,把碗楪、缽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10]。妙絕。〇餓極矣,尋出粥來,已是絕處逢生,卻又搶過碗碟、杓子,遂令生處又絕。行文險仄,令我心驚。〇碗碟、杓子,是吃粥家夥,搶過可也;至於水桶,亦都搶過。作者險仄之情,何其奇妙乎!至於水桶都搶過,而人急計生,生出春台來,則豈一時所能料哉!【眉批】此一回文中,看他尋出粥,又搶去碗;背後腳步響,又不敢回頭;拖杖便走,又趕鬥幾合;避卻兩個,又撞著一個;問姓名不肯答,又鬥十四五合。皆務要逼到極險極仄處,自顯筆力,讀者不可不知。智深肚饑,句。沒奈何;句。見了粥,句。要吃;句。沒做道理處,句。〇行文至此,絕矣,更無路矣。隻見灶邊破漆春台隻有些灰塵在上麵[11],奇絕,何關吃粥哉!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禪杖四。就灶邊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塵;奇絕。雙手把鍋掇起來,奇絕。把粥望春台隻一傾。奇絕,文情如火如錦。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看手。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如火如錦。
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那裏抄化得這些粟米[12],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實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數言也。隻聽得外麵有人嘲歌[13]。陡然接過,真正奇文。智深洗了手,細。提了禪杖,禪杖五。奔去不及,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從廚房後聞歌聲,方奔出來,故奔不及也,奔不及而又要望見,則趁勢在廢寺上,借一句破壁子張著,此行文巧妙之訣。頭帶皂巾,身穿布衫,腰係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麵露些魚尾,是望見語。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裏嘲歌著,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
你無男子我無妻。
我無妻時猶閑可,
你無夫時好孤悽!並不說擄掠婦女,卻反說出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諧語雲:“有人行路見幼婦者,抱持而嗚咂之。婦怒,人則謝曰:我複何必,誠恐卿欲此耳。”是一樣說話。〇“猶閑可”三字,說得好笑。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如畫。“這個道人便是飛天藥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禪杖六。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麵跟去,隻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麵入去。看時,七個“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八字異樣色澤。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臉似墨裝,胳(左月右荅)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來,也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