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1 / 3)

夫忠義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據,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非所據而據之,名曰無恥;非所遜而遜之,亦名曰無恥。無恥之人,不惟不自惜,亦不為人惜。不自惜者,如前日宋江之欲據斯座,為李逵所不許是也;不惜人者,如今日宋江之欲遜斯座,為盧員外所不許是也。何也?蓋無恥之人,其機械變詐,大要歸歸於必得斯座而後已;不惟其前日之據之為必欲得之,惟今日之遜之亦正其巧於必欲得之。夫其意而既已必欲得之,則是堂堂盧員外乃反為其所影借,以作自身飛騰之尺木也。此時為盧員外者,豈能甘之乎哉!或曰:宋江之據之也,意在於得斯座,誠有之矣;獨何意知其遜之之亦欲得斯座乎?曰:忠義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據,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使宋江而誠無意於得之,則夫天王有靈,誓箭在彼,亦聽其人報仇立功自取之而已耳!自宋江有此一遜,而此座遂若已為宋江所有;此座已為宋江所有,然則後即有人報仇立功,其不敢與之爭之,斷斷然也。此所謂機械變詐,無所用恥之尤甚者,故李逵番番大罵之也。

人即多疑,何至於疑關勝?吳用疑及關勝,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人即多疑,何至於疑李逵?宋江疑及李逵,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連書二人各有其疑,以著宋江、吳用之同惡共濟也。

寫李逵遇焦挺,令人讀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謙抑之心,有不欺人之心,有不自薄之心。真好鐵牛有此風流,真好耐庵有此筆墨矣!

打大名後,複不見有為天王報仇之心,便接水、火二將一篇,然則宋江之弑晁蓋,不其信乎?

水、火二將文中,亦殊不肯草草,寫來都能變換,不至令人意惡。

寫關勝全是雲長意思,不嫌於刻畫優孟者,泱泱大書,期於無美不備。固不得以群芳競吐,而獨廢牡丹;水陸畢陳,而反缺江瑤也。

話說當下梁中書、李成、聞達慌速合得敗殘軍馬,投南便走。正行之間,又撞著兩隊伏兵,前後掩殺,李成、聞達護著梁中書並力死戰,撞透重圍,逃得性命,投西一直去了。樊瑞引項充、李袞追趕不上,自與雷橫、施恩、穆春等同回大名府裏聽令。

再說軍師吳用在城中傳下將令,一麵出榜安民,一麵救滅了火。梁中書、李成、聞達、王太守各家老小,殺的殺了,走的走了,也不來追究。隻須如此。便把大名府庫藏打開,應有金銀寶物都裝載上車子;又開倉廒,將糧米俵濟滿城百姓了,餘者亦裝載上車,將回梁山泊貯用;號令眾頭領人馬都皆完備,把李固、賈氏釘在陷車內。將軍馬摽撥作三隊,回梁山泊來,卻叫戴宗先去報宋公明。

宋江會集諸將,下山迎接,都到忠義堂上。宋江見了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慌忙答禮。宋江道:“宋江不揣,欲請員外上山同聚大義,不想卻陷此難,幾致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佑,今日再得相見!”盧俊義拜謝道:“上托兄長虎威,下感眾頭領義氣,齊心並力,救拔賤體,肝腦塗地,難以報答!”便請蔡福、蔡慶拜見宋江,言說:“在下若非此二人,安得殘生到此!”再補寫二蔡。當下宋江要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第一把交椅既以之自據,又以之媚人。彼晁天王誓箭,竟安在哉?盧俊義大驚道:“盧某是何等人,敢為山寨之主?但得與兄長執鞭墜鐙,做一小卒,報答救命之恩,實為萬幸!”宋江再三拜請。盧俊義那裏肯坐?隻見李逵叫道:“哥哥偏不直性!快人快語,如鏡如刀。前日肯坐坐了,今日又讓別人!快人快語。這把鳥交椅便真個是金子做的?隻管讓來讓去,快人快語。不要討我殺將起來!”一發快人快語。宋江大喝道:“你這廝!”隻三字妙絕,對此快人如鏡,快語如刀,不得不心驚語塞也。盧俊義慌忙拜道:“若是兄長苦苦相讓,著盧某安身不牢。”李逵又叫道:“若是哥哥做皇帝,盧員外做個丞相,我們今日都住在金殿裏,也直得這般鳥亂;咄咄快絕。〇又換出一副議論來,真乃令人聞所未聞。皇帝、丞相等語,前已曾兩言之,至於今日愈出愈奇,鐵牛真人中之寶也。無過隻是水泊子裏做個強盜,不如仍舊了罷!”句句令宋江驚死羞死,妙絕妙絕。宋江氣得說話不出。寫盡宋江。吳用勸道:“且教盧員外東邊耳房安歇,賓客相待;等日後有功,卻再讓位。”宋江方才住了。隻將誓箭輕輕一提,妙妙。此非吳用欲令宋江心死,正是吳用惟恐眾人心動耳,先辯之。就叫燕青一處安歇,好。另撥房屋,叫蔡福、蔡慶安頓老小。好。關勝家眷,薛永已取到山寨。好。

宋江便叫大設筵宴,犒賞馬、步、水三軍,令大小頭目並眾嘍囉軍健,各自成團作隊去吃酒。忠義堂上,設宴慶賀;大小頭領,相謙相讓,飲酒作樂。盧俊義起身道:“淫婦奸夫,擒捉在此,聽候發落。”宋江道:“我正忘了,叫他兩個過來!”眾軍把陷車打開,拖出堂前,李固綁在左邊將軍柱上,賈氏綁在右邊將軍柱上。宋江道:“休問這廝罪惡,請員外自行發落。”盧俊義手拿短刀,自下堂來,大罵潑婦賊奴,就將二人割腹剜心,淩遲處死,拋棄屍首,上堂來拜謝眾人。眾頭領盡皆作賀,稱讚不已。妙妙。

且不說梁山泊大設筵宴,犒賞馬、步、水三軍。卻說大名梁中書探聽得梁山泊軍馬退去,再和李成、聞達引領敗殘軍馬入城來看覷老小時,十損八九,眾皆號哭不已。補梁中書下落。比及鄰近起軍追趕梁山泊人馬時,已自去得遠了,且教各自收軍。補救兵下落。梁中書的夫人躲得在後花園中,逃得性命,補蔡夫人下落。便教丈夫寫表申奏朝廷;寫書教太師知道,早早調兵遣將,剿除賊寇報仇。抄寫民間被殺死者五千餘人[1],中傷者不計其數;各部軍馬總折卻三萬有餘。一夜死傷,又從申奏文中補出。

首將齎了奏文密書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太師府前下馬。門吏轉報,太師教喚入來。首將直至節堂下拜見了,呈上密書申奏,訴說打破大名,賊寇浩大,不能抵敵。蔡京初意亦欲苟且招安,功歸梁中書身上,自己亦有榮寵;今日事體敗壞,難好遮掩,便欲主戰,因大怒道:“且教首將退去!”

次日五更,景陽鍾響,待漏院中集文武群臣,蔡太師為首,直臨玉階,麵奏道君皇帝。天子覽奏大驚。有諫議大夫趙鼎出班奏道:“前者往往調兵征發,皆折兵將,蓋因失其地利,以致如此。以臣愚意:不若降敕赦罪招安,詔取赴關,命作良臣,以防邊境之害。”蔡京聽了大怒,喝叱道:“汝為諫議大夫,反滅朝廷綱紀。猖獗小人,罪合賜死!”天子道:“如此,目下便令出朝。”當下革了趙鼎官爵,罷為庶人。當朝誰敢再奏?天子又問蔡京道:“似此賊勢猖獗,可遣誰人剿捕?”蔡太師奏道:“臣量這等草賊,安用大軍?臣舉淩州有二將:一人姓單名廷珪,一人姓魏名定國,見任本州團練使。伏乞陛下聖旨,星夜差人調此一枝軍馬,克日掃清山泊。”天子大喜,隨即降寫敕符,著樞密院調遣。天子駕起,百官退朝。眾官暗笑。次日,蔡京會省院差官齎捧聖旨敕符投淩州來。

再說宋江水滸寨內,將大名所得的府庫金寶錢物給賞與馬、步、水三軍,連日殺牛宰馬,大排筵宴,慶賀盧員外;雖無炮鳳烹龍[2],端的肉山酒海。眾頭領酒至半酣,吳用對宋江等說道:“今為盧員外打破大名,殺損人民,劫掠府庫,趕得梁中書等離城逃奔,他豈不寫表申奏朝廷?況他丈人是當朝太師,怎肯幹罷?必然起軍發馬,前來征討。”宋江道:“軍師所慮,最為得理。何不使人連夜去大名探聽虛實,我這裏好做準備?”【眉批】此處又不聞將為晁天王報仇,妙絕。吳用笑道:“小弟已差人去了,將次回也。”此非補法,隻是便筆耳,須辯。

正在筵會之間,商議未了,隻見原差探事人到來,說:“大名府梁中書果然申奏朝廷,要調兵征剿。有諫議大夫趙鼎奏請招安,致被蔡京喝罵,削了趙鼎官職。如今奏過天子,差人往淩州調遣單廷珪、魏定國兩個團練使,起(木)〔本〕州軍馬前來征討。”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敵?”吳用道:“等他來時,一發捉了!”關勝起身道:“關某自從上山,從不曾出得半分氣力。單廷珪、魏定國,蒲城多曾相會。久知單廷珪那廝善用決水浸兵之法,人皆稱為聖水將軍;魏定國這廝精熟火攻之法,上陣專用火器取人,因此呼為神火將軍。水火一雙,奇文。〇偶一有之,正複生色,若《西遊》純是此等,則風斯下耳。小弟不才,願借五千軍兵,不等他二將起行,先在淩州路上接住。他若肯降時,帶上山來;若不肯降,必當擒來奉獻兄長。亦不須用眾頭領張弓挾矢,費力勞神。不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便叫宣讚、郝思文二將就跟著一同前去。關勝帶了五千軍馬,來日下山。次早,宋江與眾頭領在金沙灘寨前餞行,關勝三人引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