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路過了一大片的車——奔馳、阿斯頓·馬丁、寶馬、勞斯萊斯——克羅斯看見一輛凱迪拉克,指了出來。茉莉笑道:“這肯定是紐約來的哪個窮作家了。”
羅德斯通工作室占地廣闊,裏麵小建築林立,都是各自獨立的製片公司。主樓隻有十層高,看上去像個攝影棚。自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竣工以來,公司一直保持著這幢建築的原始風貌,隻做了一些必要的修繕。克羅斯想到了在布朗克斯的聚居地。
公司行政樓裏的辦公室狹窄而擁擠,隻有第十層不是這樣,因為伊萊·馬林和鮑比·邦茨的行政套房設在這裏。兩個套房之間是一個巨大的會議室。會議室裏遠遠的一頭有吧台,有服務員,還有一間小廚房與吧台相連。會議桌旁擺放了深紅色的豪華座椅。羅德斯通出品的電影海報都被加了鏡框,掛在會議室的牆上。
伊萊·馬林、鮑比·邦茨、斯基比·迪爾、公司高層,還有另外兩名律師,已經在等他們了。茉莉把財務文件遞給各位高層,雙方的三名律師把整個文件過了一遍。酒保送來酒水之後就離開了。斯基比·迪爾給各位作了介紹。
伊萊·馬林還是老樣子,堅持要克羅斯稱呼自己“伊萊”,然後講了他最喜歡的故事——他常常用這一招來讓談判對手放下戒心。伊萊·馬林說,他的祖父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早期創辦了這家公司。當時他想把公司叫作“磁石工作室”,但是他的德國口音太重,結果律師給弄錯了。當時這個公司才值一萬美元。雖然發現了錯誤,但是根本不值得一改。結果,如今這家公司價值七十億美元,公司名字卻沒有任何意義。但是,馬林又說了——沒有深刻意味的笑話他從來不講——紙上印的字沒什麼意義,在標識圖案上的那顆天然磁石,從宇宙的四麵八方汲取著光,讓公司的整個標識都充滿了力量。
茉莉拿出了協議方案。克羅斯付給公司已經投入的五千萬美元、授予公司發行權,並聘請斯基比·迪爾為製片人。克羅斯負責追加投資以完成拍攝。羅德斯通工作室會拿到百分之五的利潤分成。
大家都聽得十分認真。鮑比·邦茨說:“這個分成比例太荒唐了。我們要提高比例。再說,我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跟安提娜串通好來騙我們的錢?”
茉莉的反應讓克羅斯大吃一驚。出於某些原因他還一直以為,這裏的談判會比拉斯維加斯的文明一點。
但是茉莉幾乎是咆哮了出來。她那張女巫一樣的臉上滿是暴怒。“去你媽的,鮑比,”她對邦茨說,“你竟然懷疑我們串通一氣?現在這種情況,保險根本不賠付。今天你們本來可以脫身,可你竟然侮辱我們。你要是不道歉,我現在就帶著德·萊納先生走,你們等著吃屎去吧!”
斯基比·迪爾插了進來:“茉莉、鮑比,得了。我們是來挽救這部片子的。至少我們先把事情都商量一遍……”
馬林看著這一切,微笑不語。隻有最後決定“行”還是“不行”的時候,他才會說話。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道理啊。”鮑比·邦茨說,“這家夥能給安提娜什麼呀?我們都不能讓安提娜回心轉意,憑什麼他就能啊?”
克羅斯坐在那兒笑了。茉莉告訴過他,隻要可以,就都讓她來回答。
她說:“顯然德·萊納先生能給的東西很特殊。他憑什麼要告訴你呢?要是你拿出一千萬來買他這條消息,說不定我會勸勸他。一千萬都便宜了。”
就連鮑比·邦茨這時都笑了。
斯基比·迪爾說:“他們覺得,如果克羅斯先生沒有把握的話,不會冒險把全部這些錢都拿出來的。所以他們覺得這件事兒有點兒可疑。”
“斯基比,”茉莉說,“我還見過你花了一百萬買部小說,但是從來沒拍成過電影呢。這次有什麼不同?”
鮑比·邦茨插話道:“那是因為斯基比那一百萬都是我們公司投的。”
大家都笑了。克羅斯覺得這次會議談不出什麼來。他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還有,他知道,不能讓自己顯得太積極,這樣的話,讓他們看看自己來脾氣是什麼樣也無妨。他低聲說道:“我突然有個想法。如果這件事兒操作起來太麻煩,那就算了吧。”
邦茨怒道:“我們談的可是一大筆錢。這部電影在全世界能賣上五個億。”
“那也得安提娜回來才行。”茉莉迅速接上去,“我可以告訴你,今天早上我跟她談過。為了證明她的態度,她把頭發全剪了。”
“戴頂假發不就行了嘛,可惡的女演員。”邦茨說。此刻,他正惡狠狠地盯著克羅斯,想從他那兒看出點兒什麼來。他想到了什麼,又說:“如果安提娜不回來,你賠掉了五千萬,片子也拍不下去了,已經拍完的那些膠片怎麼辦?”
“我要。”克羅斯說。
“啊,”邦茨說,“你就用現有的片子,說不定還能當成情色片。”
“也有這種可能性。”克羅斯說。
茉莉朝克羅斯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出聲。“如果你們同意這筆交易的話,”她對邦茨說,“海外發行、錄像、電視,還有利潤分成這些,都可以商量。隻有一個條件絕不讓步:協議必須保密。德·萊納先生希望自己的名字隻以聯合製片人的頭銜出現。”
“我沒問題。”斯基比·迪爾說,“但是我跟公司的分賬協議必須繼續生效。”
馬林第一次開了口。“那是另一碼事。”他說道。這就是表示“不行”。“克羅斯,你的律師有沒有完全的談判自主權?”
“有。”克羅斯說。
“這段話要記錄下來。”馬林說,“你必須知道,我們原來的計劃是終止拍攝、承擔損失。我們相信安提娜不會回心轉意了。我們也並沒有對你說明她可能回來。如果這筆交易形成,你付給我們五千萬,我們並不負責任。那個時候你隻能起訴安提娜,而且她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我不會起訴她的,”克羅斯說,“我會原諒她,然後忘掉。”
邦茨說:“你不用給你的投資人一個交代?”
克羅斯聳了聳肩。
馬林說:“這等於貪汙。你不能隨心所欲背叛信任你的投資人。因為他們有錢,這一個理由就夠了。”
克羅斯鄭重道:“我從來沒想過跟有錢人對著幹。”
邦茨大怒:“你到底玩什麼花招!”
克羅斯的臉上流露出淡定。他說道:“我這一輩子都在說服別人。在拉斯維加斯,我必須說服來我酒店的那些精明人下去玩幾把,試試手氣。要做到這一點,我就得讓他們高興。也就是說,他們真正要的是什麼,我就給他們什麼。對阿奎坦內小姐也是一樣。”
邦茨對這種說法完全嗤之以鼻。他非常確定,他的公司被耍了。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我們發現安提娜已經答應跟你一起工作了,我們就起訴。那種情況下我們不會承認這份協議的。”
“我早就想進入電影這一行了。”克羅斯說,“我願意跟羅德斯通工作室合作。大家都能賺錢。”
整個會議上,伊萊·馬林一直在琢磨克羅斯,試圖看清他的意圖。這個人非常低調,不吹牛,也不像是騙子。太平洋安保找不到他和安提娜之間有什麼真正的聯係,不像是串通一氣的。必須得做個決定了,但是這個決定其實沒那麼難做,屋子裏的這些人都是裝出來的而已。馬林的身體太虛弱了,連衣服穿在身上都覺得沉。他想趕緊結束這個會。
斯基比·迪爾說:“說不定安提娜就是瘋了,她精神繃得太緊崩潰了。那樣的話我們就能拿到保險錢了。”
茉莉·弗蘭德斯說:“她比這個屋子裏的任何人都清醒。在你們證明她精神失常之前,我會先證明你們都有病。”
鮑比·邦茨直勾勾地盯著克羅斯:“你願意簽一份文件,證明你目前跟安提娜·阿奎坦內沒達成任何協議嗎?”
“可以。”克羅斯說。他毫不掩飾自己對邦茨的厭惡。
馬林聽到這個,終於滿意了。至少會議的這個部分是按照計劃來的。邦茨扮演一副惡人嘴臉。很奇怪,人們總是幾乎下意識地反感他,其實這不是他的錯。他扮演的就是這個角色。話說回來,這個角色跟他的性格也挺配。
“我們要片子利潤的百分之二十。”邦茨說,“國內和海外都由我們發行。拍攝任何續集,我們都要合夥。”
斯基比·迪爾大怒:“鮑比!片子到最後,他們全都死了,不可能有續集!”
“那好吧,”邦茨說,“那就改成前傳。”
“前傳、續集,莫名其妙,”茉莉說,“這可以答應。但是利潤你們最多分百分之十。光是發行你們就能掙大錢,連風險都沒有。不同意就算了。”
伊萊·馬林再也撐不動了。他起身,站得筆直,他的聲音緩慢而平靜。“百分之十二,”他說,“就成交。”
他頓了頓,盯著克羅斯說:“錢不是什麼問題。但是這部片子很可能大獲成功,我不想把它拿下。而且,我很好奇接下來會是什麼樣兒。”他又轉向了茉莉:“那麼,行,還是不行?”
茉莉·弗蘭德斯甚至不去看一下克羅斯的反應,就說:“成交。”
然後,會議室隻剩下伊萊·馬林和鮑比·邦茨兩個人了。他們誰也不說話。這麼多年以來他們懂得了,有些東西是一定不能說出來的。終於,馬林說:“這是道德問題。”
邦茨說:“我們已經簽了保密協議了,伊萊。不過如果你覺得應該的話,我來打電話。”
馬林說:“那樣的話,片子就保不住了。這個叫克羅斯的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而且,如果他發現消息是你泄露的,可能會有危險。”
“不管他是誰,也不敢找羅德斯通的麻煩。”邦茨說,“我擔心的是,這樣的話他就等於進入這一行了。”
馬林呷了口酒,吐出一口煙。木頭氣味的煙霧讓他感到一陣刺痛。
伊萊·馬林現在真是累壞了。他太老了,沒有精力擔心未來的災難。宇宙最大的災難已經離他不遠了。
“別打電話,”他說,“我們得遵守協議。也許是我老糊塗了,不過我真想看看,他有什麼難耐。”
會後,斯基比·迪爾回到住所,打電話讓吉姆·洛西來見他。兩個人見麵時,他要洛西發誓保密,然後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我覺得你應該盯著點兒克羅斯,”迪爾說,“也許你能發現點什麼。”
斯基比·迪爾投拍了一部講聖莫尼卡連環謀殺案的電影。一直到等他答應讓洛西出演一個小角色之後,迪爾才說出了這句話。
至於克羅斯·德·萊納,他回到了拉斯維加斯。在他的閣樓套房裏,他思忖著新生活。為什麼他要冒這種風險呢?最重要的是,一旦成功,回報實在太豐厚了:不僅僅是錢而已,更是一種全新的生活。但是讓他疑慮的是,他還有個潛意識裏的動機。藍天碧水映襯下的安提娜·阿奎坦內,一直在運動的胴體,還有那種念頭:總有一天她會認識他、愛上他——不是永遠,隻是一瞬間。格羅內韋爾特是怎麼說的來著?“待解救的女人對男人來說最危險,小心,小心,”格羅內韋爾特說,“小心待解救的美女。”
但是他把這些從腦海中盡數驅散。居高臨下地看著拉斯維加斯大道,五顏六色的彩燈形成的光牆,流光溢彩中穿行的人潮——他們仿佛背著大包袱的蟻群,忙著把金錢藏回自己的巢。他終於能夠以一種冷靜客觀的方式分析整個問題了。
如果安提娜·阿奎坦內真是這樣的一位天使,那麼為什麼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呢?雖然她沒有明說,可實際上已經開出了價碼。要想讓她回到攝製組,就得找人殺了她丈夫。當然,所有人肯定都明白。工作室提出在拍攝期間保護她,但是毫無價值,因為她隻是在一步步靠近死亡罷了。等電影拍完,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斯堪尼特就跟上她了。
伊萊·馬林、鮑比·邦茨、斯基比·迪爾,他們都知道這個問題,也都知道答案。但是沒人敢說出來。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風險太大了。他們已經爬上了那麼高的位置,有了那麼優渥的生活,他們輸不起。對他們來說,收益與風險是不對等的。他們寧可承擔電影的損失,對他們來說,這隻是個小挫折而已。但他們受不了從社會最高層跌入萬丈深淵。這樣的風險是致命的。
說實在的,他們所作的是個明智的選擇。他們不是這一行的專家,他們會犯錯誤。沒了這五千萬,就當華爾街的股票指數跌了。
那麼,眼下有兩個主要問題。第一,處決博茲·斯堪尼特,但絕對不能影響到電影或者安提娜;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問題,就是獲得他父親皮皮·德·萊納,還有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首肯。因為克羅斯清楚,所有這些安排,瞞不住他們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