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寨(3 / 3)

那天黃昏,他又一次空著手回到垸裏時,寶陽站在父親後麵,也是這麼笑。

“回啦?”老人隨口一問。

“回啦。”他可不敢隨口一答,語氣好敬重。

老人將他頭腳溜了一遍:“樹呢?”

馱樹佬對意外之災有個統稱:“撞山了。”

“明天別上山。”

他知道老人後麵的話。

“跟王師傅學發電去。”

他點點頭。老人不滿意。

“舌頭上長疔瘡啦?”

“知道,明天我去。”

在老寨,寶七伯的話沒人敢不聽。隔了一夜,扛著幾件家夥跟在拄著竹拐一顛一歪的瘸子貓後麵走,他心裏好委屈。

從前,除了寶七伯以外他沒服過第二個人,這使聽瘸子貓使喚時的滋味變得更難受。不過,一切他都強忍著,吼叫斥罵他都一聲不吭。有一次,正是安裝兩個人搬還嫌吃力的主機時,瘸子貓要他雙手抱住那鋼軸,使它的一端不致挨地,然後自己退到一邊盯著機器傻愣。他撐不住了,開始數著數計算著到春上同寶陽結婚的日子有多久,瘸子貓叫他鬆手時又數又算了三遍,不過三遍得出了三種結果。

實際上,雷達站那群當兵的留下的活本來就不多,又遇上賢可這麼拚命地幹,二十多天過去,屋內的事就幹得差不多了。

今天,寶七伯來時好不高興,瘸子貓卻愁眉苦臉起來。

“你怎麼啦?”

“不瞞你,七伯,隻能幹到這兒了。這機器太複雜,我怕是侍候不了了,拿著個線頭不知怎麼接。”

“是這樣?”

“一點沒假。”

賢可跟瘸子貓作了這麼久的啞巴,這時忍不住說話了:“這說明書上說,星形接法和三角形接法都行。”

“怎麼沒早認出你馱樹佬還是個電專家,你來幹吧!”瘸子貓將鋼絲鉗、螺絲刀往地上一扔。

“是這樣。”老人自語著。

“另請高明吧!”

“嗨,王師傅,看得出你不是凡夫俗子,隻是有心事是不是?要錢還是要物,你隻管開口,全包在我身上。”

“七怕,你算是把我看透底了。可光棍一人要錢何用要物何益,我想朝你老討個人。”

“誰?”

“寶陽。”

兩張臉一下子變色了。老人不再馱樹的前一年,曾和一隻豹子幹了一仗,豹子啃掉他的左耳,他卻將豹子掐死了,如今墊著睡覺的豹皮褥子,就是那一次剝下來的。賢可真希望這老人再發一次威,哪怕是瘸子貓的那一條腿再卸開一次也行。老人卻沒有這麼作。

“休想。”老人邊扭頭邊說。

“作夢。”賢可一甩工具在老人之後離去,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和瘸子貓麵對麵地,狠狠唾了一口。

一到屋,他就呼呼啦啦將瘸子貓的幾件行李扔到門外,待瘸子貓丟魂失魄地走近時,他站在門檻上大喝一聲:

“滾!給我滾出老寨去,遲一步就將你瘸子貓揍成癱子老鼠。”

瘸子貓可憐巴巴地說:“天都黑了總不能將人往狼窩裏攆。”

求情也沒用,他叭地一聲反插上門。夜裏他先是氣,瞌睡上來之前就已變得十二分的欣喜了。天快亮時,他睡得正香甜,又有人敲門來了。

門開後他看到老人後麵跟著寶陽。

“王師傅呢?”

“攆了。”

“知道去哪兒嗎?”

“不知女佬留沒留他。”

他們叫醒女佬時,女佬很不痛快。

“來過,讓我一瓢潲水澆跑了。怕是去了你們那寶貝電站。”

電站的門果然從裏麵插上了。老人試著推了推,就聽到那驚恐萬狀的聲音。

“哪一個?”

“是我們,王師傅!”

接下來的話賢可聽了真如同天塌了下來。

“我們馱樹佬沒教養請別計較,寶陽帶來了,我這就把她交給你。”

“七伯,別耍我,我天亮後就離開老寨。”瘸子貓哪敢當真。

“你自己問寶陽吧,隻要你別離開老寨。”

搶先問寶陽的不是瘸子貓而是賢可。

“願意。”朦朧中看不見寶陽的麵容,聲調倒還平靜。

“電燈什麼時候可以亮。”

“七月初七。”瘸子貓不假思索,“那天晚上定叫老寨大放光明。”

“那麼,電燈亮時給你倆舉行婚禮。”老人喉嚨有些發硬。

賢可早就氣跑了,不知在哪個山崗上狂叫著:“吐出的痰想舔回去,算什麼馱樹佬,算什麼老寨人!”

馱樹佬呀嗬馱樹馱

馱了呀嗬六十四棵還沒有著落

糊裏糊塗生呀嗬糊裏糊塗死

糊塗鳥糊塗穴糊塗福糊塗禍

呀嗬嘿唷馱哪麼馱樹馱哇馱

山路翻過石崗後,前麵的人都被遮去了。賢可猛地轉身擋住了女佬。

“寶陽不要你了時才來找我!”

女佬很老練地一看神色就知道賢可想幹什麼。早上見到賢可又回到馱樹佬中間時,她心裏不知有多快活。

他動手將她往路邊樹林裏拖。

“來真的可不行,這幾天我身上不幹淨,你還是童子身,這會惹晦氣的。”女佬沒掙紮,隻是嘴裏在勸,語氣裏帶著點少有的祈求。這倒使賢可覺得沒了勁兒,伸向女佬褲帶的手慢慢收回,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到了伐木場後,他綁好杉木馱起來就往回走,誰也沒跟上。馱樹佬們大睜著眼。

“賢可怕是叫山魈給迷住了。”

果然應了不祥之兆,從這天傍晚起,老寨裏就沒見到賢可的身影了。他失蹤的事傳開後女佬哭了。寶七伯對寶陽說,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然而,寶陽一顆眼淚也沒見流。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寶七伯牽著幾條獵狗漫山遍野尋找賢可的屍骨時,賢可透過暴暴烈烈的漫天急雨來到了一座小城。他第一次見到實實在在的電燈是在拘留所裏,民警問他怎麼將人打傷時,他說了半天說不清,那民警於是站起來將門邊的一根小繩拽了一下,叭地一響電燈就發出強光來,後來,當他說到瘸子貓時,那民警突然打斷他的話,並朝窗外吆喝一聲,馬上進來了好幾個民警,他們讓他繼續說瘸子貓的事,說完後他還得在一大堆照片中認出瘸子貓來。最後,那群人高興了,還說要給他發獎金。他這才知道。瘸子貓從前在雷達站當過兵,眼下是從監牢裏逃走的大流氓。

回到老寨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黃昏,他看到電站終於修起來了。女佬最怕見到別人結婚時的情形,寶七伯就安排她看水閘,瘸子貓手把手教她說,聽到院裏嗩呐一響,隻要將擋水的木板往起一抽就行。她這麼做後,就象太陽從山那邊升起時一樣,老寨的那塊天騰地一下亮如白晝。就在這時,她看見賢可了。

“你怎麼活過來了?”

“山神保佑我。”

“有人為你哭了幾場。”

“山神保佑她。”

“屁。”女佬不高興。

老寨裏嗩呐聲好動聽。“寶陽要守活寡了。”

“犯凶煞啦?”

“民警來了,要抓瘸子貓。”

女佬一聽愣了半天。“隻要此時電燈一熄,寶陽就進不了洞房,讓那臭鳥空歡喜一場。”她說著,撿起一隻石塊塞進水閘下麵的鐵管裏,一聲巨響過後,老寨陷入黑暗中,嗩呐聲、喧鬧聲驟然停下來,山野一片死寂。

“快去找寶陽呀,十七歲的金瓜女,十八歲的寶刀郎,一沾就開,快去呀!”

他走的是另一條路,沒有碰上直奔電站而來的那群人。除了兩支紅蠟燭外,寶陽家一點也看不到新房的模樣。他輕輕地叫:

“寶陽!”

端坐在床邊的寶陽很平靜:“賢可哥,我知道你就是死了也會來的。”

“我沒死,好好的呢!”

“你支開他是為什麼我明白,我早就要告訴你,是花總有人采,你來吧,我都等白頭了。”

他朝她撲過去,攪起的風吹滅一支蠟燭,另一支忽閃了幾下,沒熬住也跟著滅了……

睡前寶陽在一陣陣呻吟著,醒來時那呻吟聲還在響。幾名迷路的民警破門而入時驚醒了她,見到床上赤身裸體的不是瘸子貓,民警趕忙退了出去。

公雞一聲長鳴,寶陽不再呻吟了。

“你該走了。”

“我娶了你就不走了。”

“公雞打鳴,陰陽交替,不走行嗎?”

“還把我當鬼魂呀!”

“天地未開時人鬼本是一家,你也別認真去想。”

“我沒死,我不是鬼,你咬這兒一口看看,還出血呢!”他使勁摟住寶陽,寶陽閉著眼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睜開時真的見到一縷血跡。“我去城裏了,瘸子貓是大壞蛋。是從監牢裏逃出來的,民警正在抓他!”

寶陽坐起來袒著玉色胸脯:“那電站怎麼辦,老寨人人都在盼呢!”

“再說吧!”又要摟她時被擋開了。

“你從前不是比誰都盼嗎?”

他沒吭聲。

“電燈,電站。”寶陽喃喃著。

房外響起一片踏踏的腳步聲。昨夜星空留下的三顆星星又消逝了一顆,剩下的兩顆越來越不安地在薄霧中搖曳著身影。瘸子貓被押過來了,手銬銬緊了那雙還沾著油汙的手,如同一對挨了暴曬的紫色茄子,看到挨著賢可站著的寶陽,他叫起來:

“等著我,大不了再關十年,掰著指頭就數過去了,那時再陪你進洞房。”

瞪著瘸子貓,賢可說:“寶陽是我的人。”

而寶陽卻意想不到地走上去:“隻要你還回來修電站,我就等你。”

賢可心頭一懵:“你別想野了身子。”

“誰叫你毀了電站。”寶陽將一包衣物係在瘸子貓的膀子上。

這群人是在黎明之際走的。

這之後,賢可回到自己的屋裏蒙頭大睡,再次起床時已是第三天中午了。他背起在雷達站空了的營房裏揀來的舊皮包在垸裏走動時,看到寶陽正在豬欄旁給豬喂食。

“我走了。”

“走吧。”

“到城裏去。”

“去吧。”

“我要拜師!學修電站!學發電!一定會比那瘸子貓先回老寨!”受不了女人的冷眼,他吼起來。同勃然大怒一樣,又突然靜下來,輕輕地說了最後三個字:“我走了!”因為寶陽眼裏滾出一串夜明珠般的淚珠。

女佬在寨門外擋住他。他告訴女佬,三年後的今天一定要學成回家的。女佬好高興,說她的二女兒那時就十五歲了。她願意招他作女婿。她還賭咒如果說話不算話,上山被黑蟒怪纏,進屋讓野貓精占。

而那毫無生氣的電站門前愣坐著寶七伯,他去道別時,老人既沒抬頭也不睜眼更沒開口。

他隻好繼續朝前走,盡管回頭看了許多次,也沒發現有個女人順路追來。山太高了,溝太深了,林太密了,路太彎了,他看不清來途去路,隻記得這路的兩端,一端是他的老寨,一端是別人的小城。

追他的女人知道無望了,一跤跌倒後沒爬起來,抱著一隻繡著八卦圖的墊肩趴在他剛剛走過的小路上嚎啕大哭。這哭聲他倒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隻是沒留意,以為又是哪個馱樹佬摔下了山崖。

馱樹佬呀麼馱樹馱

馱到九九八十一棵摔斷了腳

哎喲哎喲呀嗬哎喲喲……

19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