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肚子上的青紫仍未褪盡。瘋子桂兒的雙手象把鐵鉗子,那天箍得那個緊法,狗兒他們幾個男人下手用力也沒掰開。多虧九伯攏來,歎口氣,不情願似地伸出褶皺哆嗦的手,向那圓鼓鼓的乳根輕輕搔了幾下,他便感到腳上的鐵箍悠悠地舒鬆了。於是,好幾天了他都懶得去做鞭炮,隻想好好歇歇,同時,初次料理陳卜祥留給他的這雜貨店也有頗多新鮮感。並且攆上這大熱天,店堂裏不時有幾陣涼風旋過,實在比汗流浹背提心吊膽地守著大鍋炒火藥要舒服九十九倍。
那隻大烏龜從塘裏浮起來探頭探腦張望時,狗兒他們也探頭探腦地進屋來,他知道是來賒煙的,天熱雞不下蛋,沒什麼換了。
“這煙算請客的怎樣,新蓋的廁所都能香三天咧!”
抽著煙時,話一點也不見少,不知是怎樣提起他話題,又有人羨慕陳卜祥說他是聰明絕頂的人。
狗兒馬上義正詞嚴起來。
“放黑狗屁!西河最聰明的人是我們程家舅爺聞小七,姓假程的算什麼鳥東西!說一件事:當年他和安徽太湖的王大吹約住到一家飯店賽聰明,比了三天三夜雙方你來我往賽了個平手,七舅爹窮沒錢了想就此打住,王大吹人富非要比出個高低,七舅爹一急瞅著王大吹穿戴一身新就心生一計。他倆個睡在一間屋裏,到早上起床時,七舅爹跑到對麵床上拿起王大吹的新褲子穿到身上。王大吹醒了就罵著過來搶,七舅爹不給,二人就鬧到縣衙裏。縣官升堂後王大吹搶先將七舅爹給告了,說七舅爹偷他的褲子,他的褲子是怎樣的顏色、怎樣的式子、怎樣的地方叫煙屎燒了怎樣形狀的一個窟窿。縣官一查後,認定王大吹有理,喝令將七舅爹身上的褲子扒下來還給王大吹。衙役剛一動手就停下來,說隻這條褲子扒下來就成光屁股了。七舅爹這時才開口說自己人雖窮但不會光屁股出門,讀孔聖人的書這點斯文還會,但既然縣太爺將褲子判給王大吹,我就脫給他。說著撩起長袍馬褂,解開褲帶後光著屁股將褲子呈給縣官。縣官見狀派人到店裏搜查七舅爹是否另有褲子,回報說隻有褂子沒有褲子,於是改判王大吹誣陷好人杖責三十,衙役放倒了王大吹要打時,七舅爹忙將褲子墊到王大吹屁股上,說不忍心看到皮肉開花。七舅爹在褲子裏放了一塊板,王大吹沒傷著隻是褲子打爛了。回到店裏七舅爹還過那件新破褲子,說還是各穿各的。你們猜七舅爹的褲子在哪兒?那褲子襠破了個大窟窿,被他當褂子在上身穿著。”
這會兒九伯沒來,聽狗兒說話卻感到老人似在跟前,心裏砰地感到狗兒是不是已被九伯選為家譜的傳人了。於是,就有人和狗兒過不去。
“聞小七是古人。這次說的是今人!”
“對對。往後說話幹淨點,罵人犯法損人坐牢。”
狗兒氣惱了。“你們連縣長都沒見過一回,和我打什麼官腔!”
不怕狗兒的人多得很。“有一說一,這西河上河下河一百幾十裏,最聰明的還數下河四姑墩童家的細苕,聽童家的人說,他現成了大作家,省城裏國家為他蓋了小洋樓,門口有四個站哨的了,省長來訪也得下車搜身看帶著傷人的家夥沒有。去年他一下子就給四姑墩弄回四十萬塊錢,那垸還沒我們人多,就算也是三十戶,一戶就能分到一萬三還有餘的——唉!狗日的,程家怎麼就沒生出這個苕來呢!”
“你別恨。那是貸款,要還的!”
“政府的錢,不還他能割你的鳥!五幾年我爹借的貸款,至今沒還呢!”
“聽說那細苕自己和人講,這全是他家祖墳葬得好,所以他每年清明掃墓都要放一萬響鞭炮。”
“是八千響。”這回狗兒給駁斥了。“九伯說的。九伯當過紅軍,後又當過白軍,打過好多大血仗,大炮炸彈都能聽清次數,鞭炮響算什麼。”
“你們個數個地數了?”
“若要發不離八。”
冷不丁地,九伯的話,幽靈顯現般讓一夥人嚇了一跳。跟著狗兒要走,一聲喊拴住了他的兩腿。
“你在這兒簽個字。”
“麼屁字,我這雞腳爪的手不會簽。”
“你賒的煙。免得時間一長,你忘我忘都記不清時又扯皮杠嘴。”
“卜祥手上誰沒賒欠過,他從沒這麼不相信人——好象我們會賴帳似的!”
“他是他,我是我。”
“你怎麼了?未必你——的卵子比人的大一圈!”
狗兒一急一鬧,倒將細福兒繼父的名字給叫喚出來。這名字在它主人出世前半年就有了,當時細福兒繼父的父親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指著媳婦凸起的腹部說,若生個男的就叫——。若是女的呢?媳婦問時不見回答,再看時人已經死了。日後這男孩大了明了事理時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犯那個忌,要給自己留下這麼個世人也不敢出口叫的名字。從報戶口起,接下來上小學、上中學、參軍到部隊、轉業回來申請做鞭炮的執照和領結婚證書時,聽到他的名字沒有不象碰見毒蛇那樣驚落了手中筆的,都抬頭打量吃了豹子膽的人是什麼模樣,都勸他改個名字。其中上小學一年級啟蒙時,學生們寫大字報、開批判會,要他低頭認罪,他卻咬定名字是別人取的,不是自己為自己取的。他執意不肯改,說別人叫得我為什麼叫不得,不讓叫就偏要叫。逢這時總有人轉彎說暫時先用小名吧。於是,他就成了程毛頭。並且一暫時暫了二十幾年。直到當兵轉業回來逢人叫程毛頭時他就罵,罵了一年多後,程毛頭沒人敢叫了,但他那大名也沒人敢呼。
有人斷言:程毛頭,將來若不是前程無量,其下場便是暴屍菜市口。問菜市口在哪地哪方,說的人不肯言明,隻是認定待來日見證就是,且又自歎說極大可能是前者,因為帝星在位時,尚無意降罪,如今……又不肯說下去了。
不料程毛頭火更盛。“不讓打欠條就算圓了你的麵子。不管誰,就是九伯來賒也得記帳簽字。”
“放——”屁字將出又被九伯咽回肚裏。“放開些,親兄弟,明算帳嘛!”
心裏擱著最重要的事,九伯當然知道不能因小失大。萬分委屈的狗兒終於被強迫劃押似的簽完自己那歪腿斜胯的名字,見這模樣九伯自然想起當年鬧紅軍之前賣妻兒田地屋的情景,特別是不會寫字而按了一個血紅血紅指押的卜順,把那血紅血紅的指頭往光赤的腳背上擦時,他決定取消第一件而且永遠不來賒煙了。這樣就隻剩下第二件事這一件事了。
“童家的祖墳葬得好,但童家有自己的菩薩麼?”九伯說。
“對對,程家有私人菩薩,有蘇母娘娘。”狗兒說。
“是不是娘娘菩薩不靈了,該換一位敬敬?”卜順說。
“閉嘴!當心菩薩托夢割你的舌頭。”九伯厲聲斥責。“大家想想看,方圓幾百裏大小菩薩十幾尊,哪一個住處不比娘娘菩薩的好,寒磣一點的也勝三分有餘。”話音突然打住,曬背的烏龜不知什麼時候爬上塘邊洗衣刷桶用的石板,要洗衣要刷桶的女人,敬畏地不敢上去攆它。九伯咽了一口口水,也咽下多吃龜肉長壽的念頭。“所以請大家體諒娘娘菩薩的難處。象我,這一把老骨頭如果大家不把我的吃住穿料理好,我能替垸裏管事麼!說千道萬落到一點,重修娘娘廟的磚瓦石木都已湊足了,這些都沒經過你,老曆十五動土時你就隻負責辦十桌酒席,這也是明擺著的,垸裏就你手上活動點。怎樣?”
“你這和誰說話呀!”別人都明白就他一人不明白。
“在這屋裏不說你,還能和別人說。”九伯說。
“你這比為工作組派飯還狠。”程毛頭說。
“這是替菩薩辦事。”九伯說的話被狗兒搶先說出來。
“辦十桌酒席喂狗麼?”程毛頭說。
“牛東西,別強頸,當初這店裏姓假程的人,就應允了這件事。”九伯不高興了。
“他是他,我是我。”又是那話。
“你是你又如何,仍歸娘娘菩薩管。”狗兒最聽不得這話。
“父亡母死,他們不管,別的誰也管不了!我歸自己管。”程毛頭說。
“就一句話。你明說:修廟的事你認不認捐?”九伯冷冷地說。
“不認。我顧不了菩薩,菩薩也管不了我。”程毛頭說這話時想也不想。
“你就不想到哪一天,菩薩會把你貶到十八層地獄去。”卜順驚恐萬分地說。
程毛頭一笑。“是樓上十八層還是樓下十八層?”
這番氣,九伯今生今世還是第一遭遇到,一步三顛,三步九抖地出店門時,怒氣衝衝地說他要讓全族的人永遠不進這店門。程毛頭還是笑,說好多男人都欠著煙錢,好多女人都欠著鹽錢,真敢不上門還債,我會請法官逼他們送來。
一慪一怒,狗兒說九伯最少損了三年壽數。卻被九伯打了一嘴巴,趕上這天由狗兒奉養,狗兒媳婦便往洗臉水裏撒了一撮鹽又撒了一撮辣椒粉,折騰得老人一夜不能眨眼,睡不著時倒想起狗兒平日的許多好處,就在上床之前狗兒還愣愣地冒出個主意,說是幹脆將程毛頭開除掉,把那吃炸藥長大的家夥從家譜上劃掉。九怕不愛聽別人說家譜,沒有家譜就沒有他九伯,家譜在誰手裏誰就是族主。狗兒一定也明白這一點,說到家譜的次數比任何人都多。九伯不同意開除,狗兒不知九伯有更深的心思,以為九伯當年被紅軍開除出共產黨,參加白軍後又被開除出國民黨,是被開除怕了而恨開除兩個字。
第二天坐到這店堂裏時,程毛頭以為至少今天不會有人來買貨了,就在店堂裏比劃著設計若搬了做鞭炮的器械來該如何放置。這時,塘裏的烏龜又開始露頭曬背了,跟著門外就響起一陣拖遝的腳步聲。
“九伯?”一抬頭一掃眼他有點不相信。
“嗯。”老人似乎很緊張。
“又是那事?”他問。
“嗯!”老人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程毛頭從櫃台後麵提出一隻鐵桶,咚地一放。“活人給錢死人花,我的政策上沒這一條。真逼著要,等那廟修完了,就送你們這一桶火藥,外加一根火柴——我一炮轟了那尊臭泥巴砣子!”
老人盯著鐵桶似不明白,許久不說話。
餓狼一樣的程毛頭抓了一把火藥堆在櫃台上,退後幾步劃了根火柴遠遠地投過去,驚天動地一聲,震得房頂黑瓦嘩嘩響,曬背的烏龜嚇得從石板上翻落塘底。
“就這樣,知道麼,逼急了我就將那破廟弄個底朝天。”他惡狠狠地說。
“不說這事了。”九伯咳得眼看就沒氣了時才轉過彎來,回過神來。“你媳婦說你要去告狀?”
“告狀?沒這事。”他不解地說。
“別瞞我。是為你媳婦腿傷之事麼?”九伯問。
“不是告狀,是去報案。”他明白過來。
“就依我,算了。”九伯說。
“不成,蒙麵劫路這是何等了得的大事。”他說。
“我說算了就算了,不定是垸裏人和你媳婦鬧著玩的。我查查,查出來讓他賠你家的藥費損失就是。”九伯說。
剛一遲疑,老人就轉身走了。
隔了一夜。正在床上和媳婦逗樂,門被敲響了,程毛頭掃興地吆喝著讓細福兒起床開門後,狗兒在前,九伯押後地進屋來。
“兄弟,千錯萬錯就錯這一回,你可得饒我呀!”狗兒說著要下跪,眼裏卻盼著人來攔,左右盼不來人攔,隻好完成那個動作。
九伯在一旁說:“蒙麵強盜就在麵前了,隨你發落吧!”
程毛頭沒有一見求情就心軟。“你幹嗎要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