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3 / 3)

“這是怎麼啦?”程毛頭問。

“侄兒,一死百了,你別再來嚇我們!”九伯說。

“你這是說的哪裏話呀,我不就是出了趟門麼!”程毛頭說。

“連你的喪事都辦了,你別賴帳。”狗兒說。

“太陽還沒落山。真作了鬼,也不能大白天裏回來呀。我上武漢去了。”程毛頭說。

“那你是不是將程家的神龜賣給武漢佬了?”狗兒說。

“別胡扯。那夜正要落雨時,一陣警笛把我吵醒,還當是公安局的來捉人,聽到敲門聲心裏直發慌,開開門後,當兵時連裏的衛生員便闖進門來,就是去年到垸裏來搞地方病普查的那個矮胖子,他轉業後在同濟醫院工作。他二話不說拉起我的手便向外拖。我問要幹什麼,他說人命關天你快隨我走一趟。到救護車上坐定後他才告訴我,有個個體戶被搶他貨物的歹徒捅了十幾刀,生命垂危,急需輸血搶救,可這人偏偏是那種古怪的什麼什麼血型我記不清,反正是幾百萬人當中才有一個,找遍全市醫院也隻弄到一丁點,碰巧我那戰友在場,還記得我也是那幾百萬分之一的之一,就派了個專車跑幾百裏來接我去為那人輸血。到和這快死過心的個體戶見麵時那才更奇,他就是悄悄從這兒溜走的卜祥老兄。他在漢口買了一座小洋樓,不說他的兩個兒子就連往日土到了底的老婆也打扮得象個次品華僑。我不慪氣也不眼紅,就是不明白卜祥那麼滑溜刁鑽,怎麼會和我是一樣的血型呢!”

說了半天沒人吭聲。九伯這時不再盯著他了,低下頭去拚命地抽起煙來,露出半遮半掩躲在老人身後脫衣服的狗兒。程毛頭細看時不禁起了疑心,剛想狗兒什麼時候弄到這身軍裝,馬上又想這不是自己舍不得穿的那套軍裝麼?怎麼到這二混子手上了?

正想開口問,九伯說話了。

“不管怎樣,你這也算是經過生死一輪回了,有想不到的事應該想得開。”

又想開口垸那頭爆發了女人的哭聲。

“死就死,活就活,你這樣又死又活的怎麼叫人受得了哇——”

是自己媳婦在哭,隻好丟下眼前疑問,從桌椅板凳的縫隙裏穿行而去。不料等待他的是更大的疑問,媳婦瘦成一副光骨架,一張張封條貼在滿屋的家具上。

一問,媳婦哭得更傷心。二問,媳婦哭得更起勁。再問,媳婦竟撲過來給了他一頓拳足。而放學回來的細福兒蔫巴巴進屋後,見到他時竟嚇得一頭鑽進媽媽懷裏。這樣,他不能不火,要摔東西卻找不到可摔的,杯子水瓶碗都不見了,隻好掀翻光禿禿的桌子。媳婦不哭卻也不回答,反問他這幾天上哪兒去賭去嫖了。他說狗日的,不是和你說了我去武漢有件急事。車子在公路上等著,媳婦說我不聾不傻,什麼時候聽你說過。他就回憶,說那幾天天氣要變你腳疼得幾天沒睡好覺,那夜吃了幾片安定睡得好些就沒叫醒你,就寫了張字條留給你,還是從這筆記本中撕的紙,他拿出筆記本給媳婦看時,才發現匆忙中那頁紙根本就沒撕下來。但他馬上又說,可細福兒知道,我走時叫醒他起來閂門。問細福兒記不記得,細福兒哪裏記得,人小睡糊塗了,這時隻把一對小眼骨碌碌地打量著斜垂的門閂。

家裏的事一說就明。隻問了一陣程毛頭就大笑起來,然後讓媳婦跑十裏路到鎮上買了豬肉回,一邊笑嘻嘻在門口乘涼一邊美餐一頓,到涼風起了時就回房裏和媳婦親熱得半個河東垸都聽得見。

笑聲,吃喝聲,親熱聲,男人聽見後說這可好了,程毛頭想開了沒事了,女人聽見後卻知道怕、要命地怕。這煎熬著迷糊到天明,照例全垸數卜順起得最早,一開門,頭頂叭地炸響了個什麼,驚魂初定時看到門上掛著一隻響過的鞭炮。是一拉就響的那種,是程毛頭家做的。門上還貼著一張紙,他扯下等著認識字的人起床看後,才知是程毛頭寫的,叫他告訴全垸人今天誰也不許外出。

不見程毛頭,又不見他那侉子婆兒,隻有細福兒七歲學著七十歲樣子,倒叉著手在垸中間走過來走過去,小眼睛對九伯都敢使勁瞪。滿垸的煩躁不安,滿垸的無可奈何。

正午過後,兩輛吉普車風一般地開到垸中間稻場打起旋來,幾個穿橄欖綠警服的人不待車停穩就跳了下來,等到那夫妻倆也從車裏鑽出來時,全垸人才明白他們被人告了狀了。

後來,程毛頭家門前排起了長隊,拿著碗拿著勺拿著水瓶拿著水桶拿著鏡子拿著梳子拿著毛巾拿著衣服拿著鞋和肥皂牙膏的,在等著進屋接受登記和審問。就象當年還鄉團還鄉時一個樣,九伯在嘟噥。

說這是強盜行徑,犯了搶劫罪。

九伯沒排隊,就他什麼也沒拿。

問誰是主謀。都說是狗兒。

狗兒叫屈,說這全是一全是——支吾半天才小聲說全是九伯的主意。特別是放鞭炮的事,狗兒還鄭重一句。九伯是當過紅軍的人,你們不能抓他,末了高聲叫一句聽得出是在討好誰。

程毛頭走到九伯門口大聲吼道:“你這強盜頭兒,國民黨兵痞子,公安局的請你去作客呢!”

屋裏麵說:“侄兒,你作事太絕了,將來不會有好結果的。這百把年來哪個靠政府靠穩了,就說下河鄭家垸的那個獨臂佬,當紅軍時他是我們的副營長,現在他兒子當了縣長又當政協主席,可他還不是在前些時,被死對頭當過國民黨師長的武瞎子揪著一起淹死在西河裏,萬事得靠本家本族人支持。”

屋外麵說:“那兩河口的長樂爺呢,他也是和你一塊兒當紅軍的,他靠著本家人,卻落得個喂鱤魚的下場。”

“程家和他家不一樣,再說長樂他這麼死法是去贖罪,他是紅軍的逃兵。”

“喝了程家茶水的人都要跟著黴三年才出得了頭。”說完還唾了一下。

“那你怎麼不學那姓假程的人——走?”

“我生就了與你是個對頭,想我走偏不走。”

“你幹嗎與我作對?你父親死得早,是——”

“你是個騙子。你騙了全垸人。卜祥說蘇母娘娘放地火收貢錢的事是假的,其中秘密作法你全知道,他告訴你了。”

“你這是信了他的主意來催我的命是不是?”

屋裏說話聲突然高了高,然後就不見音響。公安局那些人耐不住程毛頭的絮語,撇開他提著亮錚錚的手銬闖進屋去。九伯不語隻把眼睛盯著他們。更性急的走近床前就拖,搭在身上的被單一溜,一股惡臭騰空而起。

九伯中風了。

這時屋外有人吵架了。狗兒和媳婦站在一起時,桂兒硬擠到他倆中間,望著狗兒笑,還要往狗兒懷裏靠。惹得狗兒媳婦醋性發作,破口大罵起來。吵罵中,公安局那些人有些掃興地出來了。桂兒一見領頭的派出所長,連忙雙膝一跪。

“所長,我偷了你兒子阿波羅的性命錢。我沒有什麼還你。我給你做媳婦行麼?”

這次,河東垸人沒笑,是沒勁,也沒心事。個個呆呆地看著狗兒被銬走了。

恨程毛頭,怕程毛頭,河東垸人最後不得不去求程毛頭。

九伯奄奄一息拖了好多天了,可那遊絲樣的一口氣就是斷不了。老人這是在等誰呢,過路人在垸裏歇腳討茶喝時說。等誰呢?想是等狗兒呢!

想是老人在等的狗兒,頂著一隻光頭從拘留所裏放回來就去了九伯那兒。貼著耳朵問是不是想將家譜托付給我?是不是我們程家還有哪處藏寶的地方?不見九伯有反應,以為老人已經死了,伸手試試,那絲氣還在。

這麼說,不是等狗兒!

不等狗兒還有誰可等?

“……你死到哪個地方去了,還不回來睡覺,明天不想隨你爸到武漢去玩麼——細福兒!”

侉子腔一,人便想起還有程毛頭呢,他一直沒來看看老人。於是便商量去兩個人說說看,誰都不願充這兩個人數。隻好拈紙巴兒。拈到“去”的兩個人去了,想好的一堆話隻開了個頭,程毛頭就連忙進了九伯的屋。而九伯竟然開口說話了。

“侄兒,你把我忘了。”

“我忙呢,九伯。”

“可我從沒忘過你。”

“那是因為你討厭我。”

“侄兒,我心裏喜歡著你呢!”

“我一點也沒覺察到。”

“你太嫩。難道卜祥沒和你說過?”

“沒來得及。正打算明日去武漢再上他家去坐坐。”

“那家夥是人精。你將那箱子打開。”

“怎麼烏龜跑到箱子來了?”

“這是烏龜殼。”

“那肉呢?誰吃的?你麼?”

“不是它我能撐到今天?烏龜殼裏麵包的就是家譜,我把它傳給你了。”

“那麼狗兒呢?怎麼不傳給他?”

“程家要發旺。隻有靠你操持了!”

“還是讓狗兒吧——”

“你當八十歲就那麼容易活?別說狗兒,就是連卜祥那人精我也看得見了底,他玩的那套把戲我都明白。”

“那幹嗎還要讓他耍?”

“能不讓他耍麼,把我們程家人過過數有誰能鬥得過他?程家的能人在戰亂時都死光了,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殺的都是能幹的領頭人,剩下些蠢種養呆貨,隻知吃飯拖犁幹女人,不然起碼也不致受姓假程的人欺負。隻好將鬼打鬼!”

“我就沒怕過他。”

“怕不怕是一回事,鬥不鬥得贏是另一回事。我說了,你太嫩。”

“都說我老練。”

“作生意與玩人治人不一樣。玩人治人是另一回事,它最深奧。民國二十年我在紅軍獨立團當班長,共產黨說我是第三黨一刀沒砍死,我逃出來去找許繼慎許師長的媳婦王旺春問問公道,哪知他倆早就被當作第三黨殺了。我想活命就投了國民黨,哪知賣了幾年命,他們反說我是紅軍坐探,也要砍我的頭。那次逃命出來後,我才算有點明白人是個什麼東西!”

“那就教教我吧!”

“一計不可二用。我這一套到公安局捉人的那天就過時了,卜祥那一套也用不上幾天了,你得想你的絕招兒。”

再問時,不見回答,細細看,九伯已合上雙眼,一臉的輕鬆,象是卸下了背得過久的重負。望望過世的老人,又望望藏著家譜的烏龜殼,程毛頭猛地感到渾身沉重而不堪負荷。

禁不住手一抖,烏龜殼掉在地上打個滾後摔出兩隻毛邊紙釘成的本本來。一本上記著程家在紅白兩軍裏當司令和軍師旅團營長的死者,一本收錄在國共雙方中當省長縣長教授博士律師工程師的亡魂。他突然明白,難怪台灣回來的十七爹會在晚一輩的九伯麵前行大禮。無論本本上的誰隻要能活到今天,程家遠不會象如今這般死不象死活不象活的模樣,也不會去誇童家的細苕了。

走出來宣布了九伯的死。在給九伯守靈的最後一天,瘋子桂兒在垸中間來回晃蕩之際,程毛頭忽然說:“那次我去童家細苕家了,哪有什麼專門蓋的小洋樓,兩室一廳三間正室住著兩家,廚房廁所都得共著用,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一家呢!”

狗兒著急起來。“這怎麼行。若是這家男的那家女的出遠門了,剩下的怎麼辦?”

“狗兒,往後你得學著點,服著點,別盡想歪門邪道,給程家丟臉。”

看看又在那裏衝著狗兒將自己脫得赤條條的瘋子桂兒,人都責罵狗兒,巴結程毛頭。程毛頭卻換了思緒,對著天空嘟噥,這哪是什麼家譜,是會計辦移交用的清單。

19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