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夠了後才注意到打獵的老灰一聲不吭地盯著變形的下身,賊亮的眼球似乎放著綠光。大胖不禁一顫,連忙有些討好地說:
“我不會說出去的!”
走出花寨時,仍沒聽到打獵的老灰有什麼動靜。
大胖停屍在家時,人們都聞到屋裏有股異香,有老人馬上說這是麝香,馬上有人反駁說大別山香獐早絕了種哪會有麝香。於是就有人說屁味,這是桂兒身上的進口香水味!可哭靈的桂兒身上隻能聞到汗與淚的酸味。還是過些日子後,大胖媽說大胖出生時也是這香味,才醒悟,又猜疑。有一陣子居然滿鎮都彌漫著這香味,而數打獵的老灰家香氣最是濃烈。問他是不是打著香獐,得了肚臍,老灰卻矢口否認。所以全鎮人都惴惴不安,按大胖媽之說法,不是貴人降生便有要員謝世。有大胖在先,不由人不信。但是,突然間風起雲湧、雨暴水洶。人們都忙著堵漏防洪,等靜息下來再想那奇事時,何處還剩一絲一縷,那異香仿佛被暴雨山洪洗了個幹幹淨淨。鎮上沒有添丁進口,亦無人壽終正寢,隻有打獵的老灰不見了幾天,等到他那傻兒子吃光了一滿鍋冷飯後,餓得成天嗷嗷亂叫時,忽然又回家了。
這天正是大胖死後滿百日,大胖爸大胖媽提了一籃子酒飯到墳上去祭兒子。剛擺好酒飯,打獵的老灰的傻兒子就奔過來。奔過來後幾把脫光了衣服,把自己放倒在墳前,衝著大胖爸叫:來來!殺豬喲!殺羊喲!殺牛喲!
不殺豬。不殺羊。不殺牛。大胖爸不懂其中玄機,隻是惱怒地折了一根荊條,將那一絲不掛的身子抽個經緯縱橫。
打獵的老灰就是這時重又露麵的。他什麼也沒說,從口袋裏摸出半個燒餅扔給傻兒子,傻兒子便嘿嘿地笑著同他一起回家去了。人都說這事不會善罷甘休的。大胖爸媽有些心虛先到派出所備了案,誰知竟一點風未見。
倒是梅所長偏愛無中生有,召集他的下屬到一起研究打獵的老灰這種反常的平靜是否與大胖之死有關,可惜下屬們依然不關心大胖屋裏與老灰屋裏的異香是否有聯係,紛紛研究何處豬肉三塊四一斤,何處隻賣三塊三。有人倒和他一句,說這事讓大胖媽管去吧,她研究了二十年,比咱們內行。
梅所長執拗地要弄清此事,可既無證據又弄不清那可供推理的邏輯。
那天傍晚,大胖打獵歸來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先到派出所來了。
“又來找獵犬麼?”指導員和他開玩笑。
大胖一愣,之後扭頭便走。
“別生氣,有事就直說吧!”指導員喊道。
他蹬蹬地走到門口時猛地扭頭說:“共產黨怎麼盡養些中看不中用的哈巴狗!”
指導員馬上回敬道:“你小子別財大氣粗,當心翻車要我們去驗屍。”
然後這話言中了。戲班子唱爛了《還魂》時,大胖燒完了阿波羅的信時,心裏好受了些。便對父親母親說有趟生意得急著做,便揣上麝香爬上拖拉機。父親母親隻聞見兒子渾身異香出了屋。過了一會便變成渾身焦臭。
梅所長知道的比這還要少。但他知道派出所裏莫名其妙地異香滿室了幾天。
獸醫忍痛割愛轉讓給梅所長的狗卵子,在老婆不折不撓的目光監視之下,連湯帶渣一掃而光。那獸醫曾聲明沒醃透會有很重的味,但老婆盼兒心切,恨不得叫他立刻生吞了。雖然是下午吃的,滿口怪味到繞鎮子轉完一圈時還濃得很。所以梅所長一邊說話,一邊彎腰去扶那老夫妻倆時,老夫妻倆盡管心裏悲痛得很,還是下意識捂了一下鼻子。
梅所長滿口怪味地說:“二叔、二嬸,快起來,這樣我怎麼受得了!”
見老夫妻倆不肯起,梅所長的老婆生氣了,強拽動兩人的胳膊說:“你們這是想損老梅的陽壽麼!”
到這地步,石頭雕成生鐵打就的菩薩也該爬起來站好。但這兩人硬是站不好,手一鬆人就又跪了下去,嘴裏說:
“大侄兒不饒了我們,就不敢起來。”
“若是桂兒偷錢的事——二叔、二嬸放寬心好了,桂兒都瘋成那個樣子,怎麼好再追逼呢!”
不料梅所長竟領會錯了。
“不是這,我們殺——殺——”
“二位稀客,深更半夜上門定有重要事,還是明說吧!”
“我們殺——殺人了!”
“別說瘋話,出了凶殺案我們還能不知道!”
“我們殺了大胖!”男人說。
“誰?”梅所長不相信已聽到的。
“大胖。大胖是我們殺的。”女人說。
梅所長一驚。西河鎮一怔。大別山天堂寨也似乎晃了一晃。第二天早晨的河風也帶著濃烈的腥味。有人說這是血氣。梅所長的老婆被這突如其來的奇聞攪得五髒不寧六腑不安,早起將夜裏洗淨晾了半幹的衣服,提到西河裏重新洗上一遍。一邊洗一邊對別的洗衣女人悄悄地說了昨夜聽來的奇事。到吃早飯時,幾乎全西河鎮都知道這事了。打獵的老灰最後一個知道,幾天後派出所的警察從山上將其找回,在路上別人和他說時,他一聲冷笑:嗝雞巴氣,沒話說怎不將嘴巴去親親你老婆的尿肉!全鎮上就打獵的老灰聽到梅所長老婆傳出的秘聞時一點不吃驚,一點沒發愣。還說他不相信。
大胖怎麼會被自己的嶽父嶽母殺死呢?
大胖的嶽父嶽母當然是桂兒爸桂兒媽了。
桂兒與大胖的親事,媒人沒上門之前,桂兒爸桂兒媽就同意了。不同意不行。那天桂兒媽從山上下來到鎮裏看女兒,正值吃午飯,她穿過櫃台走進店內女兒的臥室時,眼睜睜看見女兒被一個男人放倒在床上,桌上剛從食堂裏打回的飯正空冒著熱氣。還當是大白天出了強盜,要洗劫商店,桂兒媽揮起竹拐棍撲過去後,才發覺事情有些出乎意料。那男人不知道後麵有了變故,正問桂兒為什麼要推開他。桂兒推開他後,抹了一把嘴唇上別人的口水,臊紅著臉叫了一聲媽。那男人就是大胖,人高馬大的身子這時便恨不得變成螞蟻才好,縮頭縮腦地低聲嘟噥了一句什麼後就逃走了。扔下的桂兒走不脫。桂兒媽逼問桂兒和這野男人睡了沒有,破了身子沒有。桂兒堅定否認了。桂兒媽卻不信,翻出桂兒的床單和褲頭,獵犬一樣使勁嗅,使勁看,最後竟要女兒脫光了下身接受檢查。桂兒卻不答應,哭著說媽媽你若不再信女兒,女兒就當麵死一回給你看看。桂兒媽便不敢再想別的辦法檢查女兒的貞潔問題,卻一天到晚唉聲歎氣地住到女兒月經來潮後,才如釋重負地回到山上家中。所以大胖家委托謀人一開口桂兒爸桂兒媽就應允了這門親事。而這提親前後大胖已經發財了。
發了財的大胖,剛蓋好新樓就隆重地正式與桂兒訂親。
那天桂兒爸桂兒媽穿上大胖孝敬的新衣服,走慣山路的腳第一次爬樓梯好不別扭,一點比不了第一次穿料子衣服舒服,更比不了第一次坐在樓頂上看采茶戲時那種奇妙無比的滋味。桂兒爸實在忍不住這般快活,從男客席裏走到女客席中,叫過桂兒媽到一邊說:過去的惡霸地主也比不了咱們這會兒!
殊不知樂極生悲。
就在這時,大胖聽到梅所長家裏有人悲嚎,聽到桂兒說阿波羅犧牲了,聽到媽媽說就是要氣氣遭天報應的梅家人。本以為別人家的喪事會衝自己的喜氣時,大胖會怒氣衝天。真的怒氣衝天時大家都呆了,大胖竟是胳膊肘往外拐,恨自己人而為別人。
罵自己父母、罵初次上門的桂兒。大胖如此鬧時桂兒爸桂兒媽還能忍耐並想著和為貴。但是,當吊喪的戲文一起。桂兒爸桂兒媽一甩茶壺、一拍桌案,起身便走,任親家怎麼道歉怎麼挽留也沒給其半點商量餘地,徑直走了。卻不好意思直接回垸裏去,因為離家時,滿垸人都知道他倆這次要到親家好好住幾天。住隔壁的梅所長的母親、阿波羅的奶奶還直誇桂兒好姑娘,隻可惜阿波羅沒緣分。若能嫁到她家來該多好,鄰裏鄰、親上親。不過奶奶又說大胖也還好,他和阿波羅是割頭換頸的朋友。這樣,他倆隻好貓在桂兒的臥室裏。
貓了兩天,鎮供銷社的頭頭就跑來警告,說財經重地,閑人免進,桂兒還隻是個臨時工呢!弦外之音一聽便明,無處棲身了,隻好回家去。
桂兒爸桂兒媽好不灰心,好不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地順著公路往前走時,轟隆隆地滾來之聲到身邊時停下不走了。豪華拖拉機好誘惑人,大胖坐在“神牛”上說可以捎他們走兩裏路。但他們決定給大胖一次深刻教訓,沒有理睬,一聲不吭地繼續使喚自己的兩條腿。
大胖身子一顛就走遠了,不過沒說拜拜,桂兒爸桂兒媽就喜歡大胖見了世麵後並沒學油滑。其實,他倆並不是心中真正有氣。他家窮,大胖家富,他們怕人說他巴結豪門,愛富嫌貧;他們怕日後親家把他們不當人,大胖把桂兒不當人,所以才抓住此有利時機,來個下馬威,好讓世人都知桂兒家的人,人窮誌不短,馬瘦有雄心。拖拉機駛過後留下一路異香。
就因為這樣,當他們心驚膽顫地看見曾暗暗自豪的豪華拖拉機,在山坡上翻著跟頭摔進溝底時,桂兒爸桂兒媽腿嚇軟了仍拚命地往溝底跑去。
拖拉機摔成了一堆爛鐵,大胖長長的腰腿卡在其中,桂兒爸桂兒媽不敢用力拽,即便用力也無益,拽斷成兩截的活人還不如一具完屍幸福。燃起的柴油火舌開始舔大胖的身子時,大胖醒了過來。醒來便痛得殺豬般慘叫起來。
“爸!媽!快幫我一把吧!讓我早點死吧!我受不了!”
“女婿兒,你別叫,我就能救你出來。”
桂兒爸說著話,卻怎麼也奈何不了那些哪怕是摔爛了的鋼鐵。急切之中用牙去咬,鋼鐵巍然,早就鬆動的牙齒去掉了幾顆,並且那火舌毫不留情地在他低俯下去的臉上,舔出一串潦泡。
這時,大胖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藍吉列剃須刀片,右手找到一把頭。左手掏出的藍吉列剃須刀片是阿波羅寄給他的,讓他轉交給桂兒。他沒給。後來阿波羅寫信詢問時,他說謊稱自己沒收到前一封信和藍吉列剃須刀片。再後來,阿波羅在信中說罷了等自己探親回家時,再別買一隻親手交給桂兒。大胖這時掏出藍吉列剃須刀片是要桂兒爸桂兒媽將它交給桂兒,說這是阿波羅的。
那把頭也曾遞給桂兒爸,要他照自己頭上來幾下了事。桂兒爸不肯接,大胖就自己敲打自己的天靈蓋,又被桂兒媽死死抱住。
然後怎麼辦呢?
一點辦法也沒有。
被鋼鐵卡死了的下身開始發出焦臭味,人肉和柴油都在火中吱吱吱作響,正在變黑而尚未變黑的皮膚上滲出許多細小的油珠。油煙滾滾,大胖已完全不象大胖了,煙熏火燎數十年的廟堂菩薩也沒有他這般烏亮。柴棚灰蓋整日裏灶洞裏進出的銅壺仍不及他這般漆墨。巾巾吊吊、破爛不堪的衣服,裹著兩隻瘋魔般痙攣狂舞的手,攪動著騰騰不息的黑煙。
“求求你們,快讓我死吧!”
火越燒越猛,煙愈來愈濃,煙火衝天,偶爾顫動之際,還可從中找到一隻或兩隻閉得緊緊的眼睛,還可看到一隻抽搐的嘴角。
“他爸,你就隨了女婿兒的願吧!”
桂兒媽這時被火逼退了,雙手捂住臉,對時時還想衝進火裏去的桂兒爸淒慘地喊道。
桂兒爸瞪著被火烤紅了的雙眼,大吼一聲——大胖,我的好女婿兒喲——並高高揮起頭,朝那在煙火中顫動的天靈蓋砸了下去。
火中的黑手不再痙攣。
火中的黑臉不再猙獰。
焦肉越來越臭。身架越來越小。
火邊的倆個,呆傻得不知哭泣時,呼地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後來奸笑著道別時,帶著大胖的拖拉機駛過時留在路上的那種異香,他狼一樣出現後口稱一不作二不休,我也幫你一把。說過之後,竟魔術般變來一桶汽油,潑在已經燒焦了的大胖身上。頓時,那火柱竄得比天堂寨還要高。
當其它人看到這場災禍之前,那人就走了。走時非常老練、非常誠懇地對桂兒爸桂兒媽說:
“等會兒公安局派出所一定要來看。”
“你們可千萬說不得曾砸了大胖一錘。”
“說了就會定你個謀殺的罪名非槍斃不可。”
一句一頓卻又象在賣什麼關子。
果然桂兒爸桂兒媽不敢說那一頭之事,也就沒說那天火上加油之事。
回家後,多日裏唉聲歎氣說自己女兒沒福。阿波羅的奶奶過來勸他倆,說沒福不怕,隻要沒禍就好。說著老人倒先掉下眼淚來,哭起孫子來,罵起自己壽高壓了後人來。
沒福沒禍的日子最好過。
悟出這個道理,沒有生死福禍中走一回是不可能的。桂兒爸桂兒媽不以為然時就是這樣。等到半月之後有人上門來再給桂兒說媒時,他倆才明白阿波羅的奶奶飽經風霜滄桑一世說話之一言一詞全是金玉。
媒人進屋坐定後便不再寒暄,說:“恭喜賀喜,有人不嫌你家桂兒克夫,托我說媒來了。”
桂兒媽高興中又不高興:“大胖自己翻車摔死的,怎麼能怪我女兒?”
媒人說:“嘴是圓的,字是方的,話隨人說嘛,不過那事總叫男人們感到邪乎。”
桂兒爸等不及問:“大嫂這是受哪家之托?”
媒人說:“就是西河鎮打獵的老灰家!”
桂兒爸桂兒媽一齊叫起來:“他家的誰?”
媒人說:“還有誰,就是他那寶貝獨孫子。”
倆口子再次叫起來:“就是那個傻大苕?”
媒人說:“哎!苕怕什麼?隻要苕得惹人愛就行。苕有苕福嘛!”
這次不是叫而是吼了:“莫說我家隻有一個獨生女,就是成千上萬,留下漚糞殺肉吃也不會進他老灰家的門。”
媒人說:“別把話說絕了,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人家托我來做媒牽線,肯定會事先掂量般配不般配,兒子苕,老子可不苕喲。”
“說絕就絕,還怕得罪了那雜種不肯落雨在我家田裏不成。”
這時桂兒爸桂兒媽一點不心虛也就一點也不在乎。氣一陣,慪一陣也就沒事了。一連幾天倒還過得自在。
第五天早上剛醒就聽到有人敲門,問是誰,總聽不見答,門又總在響。桂兒爸嘟噥著罵罵咧咧說桂兒媽是懶女人,隻知睡懶覺,都有人上門來了還不想起床。一邊嘟噥,一邊披上衣服,一邊抽開門閂。門縫裏先看到一隻鐵頭,後才看到人。
鐵頭在人手上一蹦一轉悠又接著一蹦一轉悠,這麼從這個屋角蹦到那個屋角,從大前廳轉悠到小臥室。桂兒媽剛從被筒裏鑽出來,幹癟癟耷拉在胸前的乳房還未來得及被衣服掩去。
“你這老不要臉的,怎麼鑽進女人房裏來了?”桂兒媽罵起來。
“鑽子都鑽不進了還裝什麼嫩。我找桂兒。桂兒呢,怎麼還不將她從鎮上弄回來。她那供銷社主任不是好東西。別叫他上了手,敗壞我家名聲。”轉悠著鐵頭的人說。
“我家的事扯不到你家頭上。”桂兒爸說。
“是麼?聽沒聽說?梅所長懷疑大胖是被人謀殺的。親家,聽懂了麼?”蹦著鐵頭的人說。
“沒聽說,也聽不懂。”桂兒媽說。
“可你們看見這頭上的黑斑麼?血幹後就是這種樣子。公安局的新儀器就是一千年前的血跡也能查出來是誰的。”轉悠著鐵頭的人說。
“大胖是被燒死的。”桂兒媽爭辯說。
“是呀是呀!但梅所長懷疑我。懂不懂?清不清楚?梅所長懷疑是我殺死的。你們說說我該怎麼辦?是不是去坦白從寬呢?”蹦著鐵頭的人說。
“梅所長他——他有證據麼?”桂兒爸桂兒媽有些恐懼了。
“證據?你們說他們會有麼?”這時鐵頭轉悠蹦跳得更有風采更引人注目了。
“這事怎麼能說得清呢?”夫妻倆急得眼淚直打轉。
“如此說來,我還是不去坦白為好吧?”鐵頭一蹦不穩差一點掉到桂兒爸的頭上時又被蹦它的手接住。
“那就多謝了。”說謝時桂兒爸桂兒媽兩腿直打顫。
“你們也得管好自己的嘴。漏出風聲,讓公安局破了案,說我包庇壞人,會壞了我的清白名聲。”玩鐵頭的人好不委屈。
“殺身之災,我們不會疏忽。”桂兒爸桂兒媽這時卻更怕了,他倆知道下麵要說什麼。
要說什麼呢?
是桂兒婚事嗎?
是的。是如此。那人讓鐵頭隨兩隻手一起背叉在後腰。一邊走一邊吩咐,快快辦二十抬嫁妝,下月初八和我兒子結婚。另外,明天就去鎮上叫桂兒辭了那臨時工,在家好好養養等著花轎來抬人,後麵這話是站在門外的稻場上,朝屋裏呆站著的桂兒爸桂兒媽喊著說的。
要娶走桂兒的話滿垸人都聽見了,在隔壁的阿波羅的奶奶當然也聽見了,特別是奶奶當時正站在門口凝望孫子最後一次離去時走的那條山路。
要娶桂兒作兒媳婦的正是打獵的老灰。
那天火上加油的也正是打豬的老灰。
打獵的老灰看見阿波羅的奶奶站在門口就搭訕上了:“梅所長也真是——將您老一人扔在山上,太不孝順了。”
“他忙,鎮上壞人太多!”奶奶白了他一眼。
“梅所長總和我過不去,您看我象是壞蛋麼?”打獵的老灰頗象在巴結人。
“還問?阿波羅要在,準會一槍崩了你。”奶奶說。
“隻怕你孫子槍法不行。可我的槍法西河上下誰不誇。”打獵的老灰說。
“槍法好有屁用,遲早你總免不了要吃槍子兒。”奶奶恨恨地說。
“該吃槍子兒的人已經吃過了。”打獵的老灰說了這話後並沒逃,阿波羅的奶奶揮起拐杖來打,一下又一下,總讓他水蛇一樣扭著身子躲開了。直到後來他覺得與九十八歲的老太婆耍賴皮沒有多大意思而走開時,那拐杖還與他的皮肉無緣。
老奶奶氣病了。
桂兒爸桂兒媽沒氣病,卻象霜打的茄子蔫了。喇叭喧天,土銃轟鳴,迎親隊伍還算熱鬧,勉強可以壓住花轎內桂兒的悲泣。沒有完全壓住桂兒的哭聲是因為沒有鞭炮,西河上下的鞭炮,全都出自西河鎮旁邊十裏的河東垸。河東垸有個姓程卻敢與毛主席同號的人。這個程澤東做鞭炮發了大財,控製了整條西河的鞭炮生意。程澤東與常來家運鞭炮的大胖是好朋友,他知道打獵的老灰要娶桂兒給自己的苕兒子作媳婦時氣得臉發白,卻無法阻止,隻得捎信給西河所有賣鞭炮的商店,誰也不許將鞭炮賣給打獵的老灰。那天迎親隊伍出鎮時,打獵的老灰和領兒子上鎮衛生院看病的程澤東碰麵了,二人都不說話,各自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但是,打獵的老灰突然將目光移到程澤東的兒子細福兒的身上,並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
聽到喇叭叫、土銃響,阿波羅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叫罵開了。罵什麼外麵卻難聽清。滿垸人的表情卻很清楚:張張臉都是陰冷,雙雙眼都是憎惡,隻隻拳都是緊攥。這時候本該作新女婿的兒子出麵,但兒子象一件拿不出手的破爛貨,根本就沒出家門,所以打獵的老灰隻好自己出麵繞著圈給人敬煙。
“抽煙。兩支都拿去吧。好事成雙嘛!”
“抽煙。這是洋煙,味道不一般!”
“抽煙。剩下不多了,恕不多給。這還是上次和別人一道去逛廣州時黑市上弄回的。”
“抽煙。鄉裏鄉親的,桂兒到我家不會讓她吃苦的。”
大胖死的當晚,如今要作新女婿的傻大苕餓得滿鎮喊殺豬殺羊殺牛,人便知道打獵的老灰不在家出門去了。殺豬殺羊殺牛聲喊了半個月才息下來,打獵的老灰回家後說他去了趟廣州,說那裏簡直是洋婊子的天下,說自己不敢去開洋葷怕玩丟了老命,隻弄了點煙回。少數幾個能討得此煙抽的人,抽了一支後連叫大大的好。
迎親這天桂兒垸裏的人抽了打獵的老灰敬的煙後,一個個著了魔似的轉怒為喜。桂兒上轎之前,梅所長趕回來看母親。稻場上他繞著迎親隊伍轉了一圈,後來將四個持土銃的人吆喝到一旁,非要看看有沒有獵槍證。拿不出來,他就將土銃繳了去。沒過幾分鍾土銃又回到主人手裏。桂兒爸將打獵的老灰給的煙敬給了梅所長,哀求上溯好幾輩才扯上親戚關係的大侄兒行行方便,假如再冷清下去,他這張老臉老命留著有什麼味?梅所長隻得還了土銃。還土銃時他對打獵的老灰說原諒一次,但要罰款兩百,三天之內交到派出所去。
梅所長後來抽那煙時,什麼苦悶、惱怒和痛苦突然煙消雲散。其妙無比的感覺中,一股欲火隻有十八歲剛當警察初次審理奸情殺人案,淫男蕩婦交代奸情過程時,自己的那種衝動才可與現在相比。所以第二天回到鎮裏,睡前抽了兩支煙中僅剩的一支後,老婆快活如新婚之夜。
佩服洋煙的厲害,梅所長同時又感覺其中的蹊蹺,因而更自信打獵的老灰是個該判十次死刑的壞蛋。
桂兒就這麼被西河鎮最糟糕的人家娶去了。驚異打獵的老灰怎麼肯這樣看重自己的傻兒子,直到以後發生那件西河鎮人笑話幾天後,突然覺得丟了全鎮的臉的事情後,人們才不驚訝,而說打獵的老灰給兒子娶媳婦、其實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這事發生之前,桂兒爸桂兒媽自覺丟臉,不敢下山進鎮裏。這事發生以後,夫妻倆躲在家裏連哭都不敢放聲。
桂兒爸桂兒媽終於橫下一條心,要拚個魚死網破,摸黑到鎮裏求梅所長替他倆作主、替他倆拿主意。
說完話,弄清來龍去脈已是下半夜了。
梅所長喚醒指導員商量完天就亮了。
梅所長的老婆見天亮就歎氣,她肯定在想若是昨天白天卵巢開始排卵,這次懷孕的良機就算被破壞了。
梅所長卻很興奮,從辦公室回屋後,他問桂兒爸:“你覺得那股香味是麝香麼?”
桂兒爸說:“解放初老灰曾好幾次打到了香獐,剜下的肚臍就是這股香味。”
梅所長說:“可這多年沒聽說大別山裏還有香獐呀?”
桂兒爸說:“不說大別山方圓千裏,就是天堂寨那深的山溝、那密的樹林,不管什麼野獸躲起來誰還能找得著?”
梅所長就說他們初步推測,大胖偶爾打著了一隻香獐,回鎮時被打獵的老灰察覺。那香味他最清楚不過一入鼻孔便知。老灰一怕從此丟了最佳獵手的稱號,二貪如今麝香奇貴黑市上比黃金還能叫價。於是便圖財害命,並株連桂兒、嫁禍於桂兒爸桂兒媽。他叫桂兒爸桂兒媽就住在自己家裏,他馬上趕早班車到縣城去找那與打獵的老灰一道去廣州的人。順便調查一下程澤東的兒子細福兒有沒有到過縣城。
外出出奇的順利,那人說打獵的老灰去廣州確實是賣麝香,準確說是換,因為買主付款中的大部分是用走私煙替代,那煙似乎是緬泰金三角地區產的。回家時,在車站候車的間隙,與一個茯苓販子閑聊,順口問那販子在鄉下收獲茯苓時,是否見到一個精瘦的八歲左右的小孩。那販子說沒見過,但昨天上午就看見一個叫細福兒的男孩,獨自往天堂峰走去,因為他在販茯苓之前做過鞭炮生意,所以認得程澤東一家人。
然而,家裏卻亂了套。桂兒爸桂兒媽竟在梅所長屋裏雙雙自盡了。
梅所長的老婆一邊哭,一邊破口大罵,罵這兩個老東西,臨死了還想著怎麼害人,一邊將屋裏家具往外搬,說再也不住這黴氣房子了,派出所倒騰不出房子,就是到外麵去租也在所不惜。一見到梅所長,她更呼天搶地了。
“我說好人作不得,你偏不信,偏留他們住家裏,這下可好,你願不願意都得給這老東西送終了。”
老婆這麼一叫,梅所長就知道桂兒爸桂兒媽的死與自己無關,若有關聯老婆就沒有這麼狠這麼潑。
西河鎮上的人雖然都知道這點,可因為梅所長曾抓過或關過他們的親戚六眷,這時多少都有點樂意看這熱鬧得再熱鬧些。
桂兒爸桂兒媽的死全因桂兒。
而這死的念頭在心中猶豫了好久,終因掛念桂兒才沒早些時做成那事。
桂兒是他倆的心尖肉。
桂兒替他倆爭了光。
桂兒又為他倆丟了臉。
那年桂兒高中剛畢業,大學考不上,桂兒爸便與桂兒媽商量,打算喂兩頭豬,等豬長大後賣了錢,替桂兒買台縫紉機,再拜師學裁縫。趕上鎮供銷社搞改革,張榜廣納人才。應試的成百上千,最後除了領導寫條子照顧的人,真正無關係憑本事進供銷社的就桂兒一人。
幹了幾個月售貨員後,桂兒被提拔當了櫃長。當櫃長的當天,梅所長的兒子阿波羅羞紅著臉在店堂裏磨蹭了半天,突然冒失地問她有沒有藍吉列。桂兒不知道什麼是藍吉列,直到阿波羅顫動的手指在嘴唇上方比劃一陣,才明白他是在問一種剃須刀片。桂兒掃了一眼那長著些髭毛的男孩子的嘴唇,以為阿波羅是替父親梅所長買就推薦另一種。誰知阿波羅竟扭頭就走了。幾天後聽說阿波羅當兵去了,桂兒脫口說道他還是個大男孩呢。好久以後,桂兒爸桂兒媽哭著將大胖臨死前拿出的、說是阿波羅臨死前寄回的、托他轉交桂兒的藍吉列剃須刀片轉交給桂兒。又過了好久,桂兒在阿波羅的奶奶的梳妝匣裏偷阿波羅的撫恤金時,發現另一隻寫了字的藍吉列剃須刀片,這樣,桂兒才明白阿波羅小小年紀就愛上了自己,要買刀片是假托,其實是在說他已經長大成人了。
這時才明白實在太晚了。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
在大胖突然長成西河鎮人的製高點時,桂兒與他相愛了。至於大胖不願當兵,大胖爸大胖媽確實錯怪了桂兒。當時大胖問桂兒,去不去當兵呢?桂兒回答說,去也行,不去也可以。後來大胖決定讓自己患色盲。
大胖決定讓自己患色盲時,桂兒在當櫃長。
當櫃長的桂兒決定向大多數改革者學習,偷偷地將商店的錢挪出幾千元,讓大胖去縣城裏開回一輛拖拉機。這事被發覺後,供銷社主任常常深夜敲開桂兒的房門,找桂兒做思想教育工作,前後近一個月,直到臉上挨了桂兒的一記耳光才結束。這時,大胖已將這錢還清。桂兒也被宣布撤消櫃長職務。
那天,大胖將最後一筆借款還給桂兒時,莊嚴地對桂兒說:下一步,我要為你掙回一座商店,那商店的房子要蓋得比供銷社的破瓦房好十倍,把全鎮的生意都搶過來,活活氣死那狗日的供銷社主任。供銷社主任挨了一耳光的事,桂兒沒對大胖講,女人心眼細,她怕大胖懷疑自己的忠貞反認為真的做成了那事。若對大胖講了,就不是說活活氣死而肯定要活活揍死那狗日的供銷社主任了。
那天,桂兒終於將上山打獵消火解悶的大胖盼回來了。說實在話,對於大胖因獵犬事件而被梅所長設計,誘進拘留室關了一天一夜,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她氣大胖太愛獵犬了,也氣大胖開上拖拉機賺的錢多了以後,常對自己來點不客氣。更氣的是大胖不該讓獸醫將閹下來的狗卵子拿走了,卻又不好意思對大胖說明白,隻有一連串地說他苕過了心,傻透了頂。那東西雖是男人吃的,沾光的卻是女人。桂兒氣就氣在這裏。
憑良心講,桂兒隻挨了大胖兩次不客氣。大胖錢賺多了,外麵跑的時間多了,桂兒就不放心了,而後時常見到那豪華拖拉機駕駛室坐著麵熟或陌生的女人,桂兒就更不放心了。有一天大胖帶著一股濃重的化妝品味回鎮時,桂兒終於在惱著臉不理大胖一陣後開口說,大胖你要當心點,別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你要不要臉,你爸你媽要不要臉我不管,但我要臉!大胖頓時怒發衝冠,還未洗淨的巴掌一揚,桂兒臉上就留下五條烏黑的爪印。大胖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幾樣化妝品扔到桂兒床上,一邊罵道:你這臭婊子,老子好心為你買東西,到頭來反挨你的罵。
別看桂兒當時鬧得凶,事實上每次都是白白挨罵、白白挨揍。特別是第二次罵她是臭婊子時,桂兒連嘴也沒還,流著淚忍看采茶戲班子從《賜福》轉而唱《還魂》。
事後十裏八裏的人都說這是天意,沒有唱成《賜福》中祝願大胖與桂兒的那兩節,是因為這兩人命苦無比無福無賜。諸如此類,如此類推,大胖罵桂兒是臭婊子也是冥冥之神的指使了。所以西河鎮人格外看重會罵人的人。
第二次被罵作臭婊子後,桂兒不象桂兒爸桂兒媽恨怨怨怒氣衝天地走人,她非常識禮地道過別,又脈脈含情地對麻木不仁了的大胖說聲大胖,我回商店上班去了,這才轉身去攆走了老遠的桂兒爸桂兒媽。
作為最後一次回報,大胖死前曾對桂兒說他搞到了一隻麝香必須早點出手,時間一長恐怕壞了,他想如果縣城裏找不到合適的買主,就將拖拉機停在縣城,自己搭車去黃石;黃石不行,就去武漢;武漢不行,就去廣州。那意思很明白,就是非得分別一段時間,想親熱一回。於是桂兒便將大胖引到櫃台後麵的貨庫裏,大胖不但象以前一樣雙手在她胸前使勁揉著,並且第一次將手經由褲帶向下摸去。
桂兒魂飄魄蕩,呆坐在那裏想男女間遲早要過那一關,下一次時是不是答應大胖關於愛情的那個至高無上的要求算了。
主意尚未拿定,滿鎮子就在驚呼。大胖沒去成縣城,沒去成黃石,沒去成武漢,沒去成廣州,剛一出鎮就翻車了,三魂七魄不知是去豐都鬼城,還是到蓬萊仙島?
人死如燈滅。
說灰心又沒灰心。哭了幾天幾夜,其間常有人來勸,說死人要死,活人要活,死歸死,活歸活,什麼都要想開些。慢慢地,桂兒真的想開些了,再走進櫃台時,職業微笑裏夾雜著幾縷悲哀,那種美姿嬌態更叫男人們心火撩動。大胖一死,桂兒也似成了無主的緊俏貨,媒人去找桂兒爸桂兒媽、紅娘敲窗叩門想要進屋聊聊,這些她都有辦法——不理睬便就罷了。但有難對付的,獨自走在路上時,突然跳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男青年,漲紅著臉說快板書般地攔住她說:桂兒我愛你海枯石爛不變心白頭到老一樣請你答應我吧。桂兒不敢不理睬,她怕逼急了男人們會運用他們的優勢而濫施強暴。隻好與人搭訕,一搭上就沒完沒了。更難對付的還是打獵的老灰。從大胖死後打獵的老灰第一次出現在店堂時起,到變成瘋女之前夕,桂兒完成了與梅所長集半生經曆所得結論同樣的結論:打獵的老灰是西河鎮天字第一號惡人。
那天打獵的老灰出現在店堂裏時,並不象別人想賞賞桂兒之美,卻借口要買某件緊俏商品纏著大說小說要桂兒方便方便開開後門。問打獵的老灰買不買貨時,他毅然地搖了搖頭,卻不走,並從這天開始,經常老半天、老半天地上店裏來盯桂兒,又從不開口說句話,隻是時常迅雷閃電般掠過一股異乎尋常的笑意。這笑桂兒隻碰見過一次,僅此一次,桂兒就毛骨悚然了好幾天。
就是見到這笑的第二天,打獵的老灰又來店堂時,徑直走到桂兒對麵,突然開口問:
“你爸你媽來了沒有?”
“你爸你媽來了沒有?”
“你爸你媽來了沒有?”
一連三天原模原樣地問這原話,將桂兒弄糊塗了,糊塗過後心又猛跳一陣。當時桂兒還不認為這是害怕是恐懼是驚慌,到第四天上西河鎮全都震顫了時,害怕恐懼驚慌已遠不能表達出桂兒心境了。
當時,打獵的老灰陰冷著臉走進店堂。
“你爸你媽來了沒有?怎麼搞的大人大事說話不算話,非讓我先開這個口那我就開。你今天就去辦公室將這差事辭了,然後收拾東西回家,好好準備準備,初八裏花轎來抬。”
“花轎抬什麼?”桂兒問。
“抬你呀!”打獵的老灰回答。
“狗屁!你抬老母豬去。”桂兒說。
“當心我掌你的嘴巴!”打獵的老灰說。
“你敢!”桂兒說。
“乍不敢,公公打兒媳婦,誰還管得著麼!”打獵的老灰說。
就是這話讓西河鎮震顫了。
震顫乍起,桂兒爸桂兒媽終於麵如死灰步履維艱地走到桂兒麵前。後來又跪在桂兒麵前,一人拿著一包老鼠藥,說女兒你不答應我們就先死了罷,免得到時死得五髒開花。
桂兒竟答應了,不答應又如何呢?
供銷社主任卻不答應,象是蒙受天大委屈望著來辭職的桂兒眼眶都紅了,柔情萬種地叫了幾聲桂兒,卻說道你不能辭職,你一辭職不就意味我上任搞的改革失敗了麼!桂兒還是走了。供銷社主任說你什麼時間決定再回來都歡迎。接下來低語一句:我正和老婆鬧離婚。接下來又高呼一聲:店裏離不開你呀!
都在歎惜,最歎惜的是阿波羅的奶奶,結婚後回娘家時,阿波羅的奶奶拉著桂兒說,你這樣陪著苕男人守活寡,還不如趁早離婚替我的阿波羅守寡,這樣還能落個好名聲。這老奶奶至死也想不通鄰居家怎麼肯將親生女兒往火坑裏推。
苕男人不知怎麼竟知道幹那事,想必是打獵的老灰教的。新婚之夜,桂兒聽到那傻大苕象是在打獵的老灰屋裏接受再教育,一陣哼哧哼哧聲後,就熊一樣衝進來,鐵鉗般的手嘩地撕開了桂兒的衣服。當時桂兒正苦悶地用指甲刮著梳子齒尖,鬥不過傻大苕了時,桂兒將梳子向那光溜溜的下身搗去。那傻大苕一聲慘叫,滾下床後,就向外屋逃去,一邊跑一邊叫:爸,爸喂,她那東西長了牙齒,咬了我的雀雀。而往後,傻大苕每晚被打獵的老灰揍得嗷嗷叫也不敢進桂兒房裏。再往後,深更半夜桂兒聽到有小刀撥門閂的聲音,就起床操起一張板凳,照準從門縫裏擠進來的人影,劈頭劈腦死命一下。肉嘣嘣地一響,桂兒跟著一咋呼:捉賊呀!倒在地上的人卻掙紮著抬起上身說,別叫,桂兒,是我。桂兒說,我偏叫,你這老不要臉的。地上的人說,我老不要臉,你少也不要臉麼!桂兒一愣雖不再叫,卻狠狠踹了幾腳,然後打開大門要回家去。剛走幾步又轉回身,進屋翻箱倒櫃,連倒在地上的打獵的老灰的口袋都搜遍了,待到回家後細數,這般隻差掘地三尺地找尋,總共隻獲得七元一角三分錢。
這麼點錢惱了桂兒。
這麼點錢苦了打獵的老灰。
那一板凳比讓豹子撲住一回差不多,上衛生院看病就說是讓豹子撲住了,一副膏藥剛好要七元一角三分。因平日豹骨什麼的不肯賣給衛生院,並且在衛生院的人確信鎮上彌漫的異香就是麝香,說你老灰不肯將麝香賣給我們最低也要讓我們見識見識呀,打獵的老灰還是堅決地否決了。所以這時衛生院裏哪怕平日裏嚐過他獵回的野味的人,也不肯將藥賒給他。打獵的老灰想去山上石岩拔些刀割藥草回來,自己給自己治治罷了,但和豹子一樣凶的板凳讓他兩個月上不了山,隻好躺在屋裏幹熬。
幹熬的日子中,聽說桂兒偷了梅所長家的撫恤金和一個做齋的道士私奔了。打獵的老灰不但不生氣,反而大喜過望,天天晚上給桂兒留著門。
私奔之前偷錢,偷錢是為了私奔。沒料到那道士不是人,跑到安徽蘇家埠的頭一天晚上就將那八百元撫恤金在賭場上輸去了七百五。剩下五十元道士賭咒起誓說能用它將老本賺回來。結果,又輸了七百五,隻好將桂兒讓給贏家一個月。那贏家倒還講義氣,隻半個月就放了人,桂兒走時還得了他二十元路費。
經過這一輪回,桂兒對人對自己算是看透了八成,看不透的另兩成是因為有阿波羅。阿波羅的奶奶死後那天早上,桂兒趁亂將梳妝匣裏的撫恤金偷走了。跑老遠覺得安全了時,才發現那錢包中也有一隻藍吉列剃須刀片。這時桂兒正想跑得更遠,離幸福更近,不可能發現刀片包裝紙裏麵寫著:親愛的桂兒,你能理解我為什麼不叫你桂兒姐了麼?阿波羅從來就不在乎長輩的訓斥,隻肯叫桂兒姐,而不肯按輩份叫桂兒姨。桂兒更不可能知道,這是阿波羅要父親轉給桂兒的那隻藍吉列,梅所長見桂兒已和大胖訂了親,後來又嫁給打獵的老灰的苕兒子,便要扔掉,阿波羅的奶奶知道後要了去好生留下。還是被緊鎖在蘇家埠那贏家的房裏時,桂兒見藍吉列上的那個男人長得確實可以,打開細看時才發現阿波羅的遺言。
這時已是生死兩茫茫。桂兒哭無淚,訴無音,欲問誰主沉浮?贏家昨晚手氣特好,回家來便寬大釋放了她。
但梅所長會寬大她麼?
不會的!打獵的老灰對桂兒說,你別指望太陽會從西邊出來。
桂兒想拿上夏天的衣服就走,半夜裏摸進西河鎮,手一碰打獵的老灰的家門,那門竟無聲無息地開了。桂兒不開燈不吭氣徑向自己房裏摸去,還沒摸著箱子卻先摸到一個人。那人一伸手便將桂兒摟住,接著便往床上拖去。一邊拖一邊警告:桂兒,你別叫喚,梅所長正四處捉拿你。隻要你依了我這次,我會叫他們永遠也捉不住你的。天堂寨上有一個仙洞……桂兒知道這是打獵的老灰,一邊聽著那話,身子便在一截截地麻木。隨後一動不動地聽憑打獵的老灰餓狼一樣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