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香(3 / 3)

餓狼一樣折騰得有些疲憊時,打獵的老灰爬起來點了一支煙,並問桂兒抽不抽。桂兒不語,煙遞過來時卻伸手接住。燃著的火柴點了煙後,打獵的老灰小心地擺著照看著桂兒光潔滑膩的身子,以後便禁不住將半盒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劃下去,照下去。不時有燒紅的火柴梗掉在桂兒的肚臍附近,掉一次打獵的老灰就哆嗦一次,桂兒卻石像般從無反應。

“這煙你多抽幾支就知道它的妙處。”

“你可別怪我,桂兒,其實就是我要娶你,我們家族不能斷根啦!”

“別以為我年老了,床上的事,年輕人也不及我功夫過硬。”

打獵的老灰邊說邊又替桂兒點上第三支煙。桂兒吸了幾口,火柴照映中,她眼中突然邪光一迸,渾身打著抖,急切地叫:

“來呀!老雜種!再上來呀!”

這一次打獵的老灰想將桂兒永遠摟在懷抱裏的企圖,幾乎成了事實。終沒成為事實是因為,打獵的老灰重新撲倒桂兒瘋狂發泄一通欲火之後,竟分不開了。分不開時,才覺得那企圖變成事實並不是美事。打獵的老灰各方搗弄都無濟於事,最後隻恨床上手能夠著地方怎麼沒有把剪子或菜刀,若有他便會拋開傳宗接代之憂,一刀下去分開兩人了事。

天亮後,傻大苕起床發現父親和兒媳婦疊成一座肉堆,就站在門口傻笑,笑了一早晨仍沒停歇,這才引起鄰居的懷疑,進屋一看,禁不住發了哧笑,轉身出門,七忍八忍沒忍住,終於對別人喊了一句:

“狗連筋羅!快去看羅!”

當半爿鎮子的人來看過之後,有人說了句:這樣不行,再不分開,兩人都會死的。最先發覺此事的那位鄰居,後天要給自己做六十大壽,不願打獵的老灰在這時死去,就去公共廁所上下了一扇門板,找來終日蜷宿街頭的幾位乞丐再吆喝上那傻大苕,浩浩蕩蕩地將赤裸裸無遮無蓋的一對男女送往衛生院。門診部的醫生見了忙捂著嘴笑,口稱沒見過這號病要請人會診,轉身滿院吆喝人來看稀奇。就連平日古板至極的院長也受不了這奇聞的誘惑,默認了門診醫生的惡作劇。直到天將正午,梅所長聞訊要來逮捕桂兒時,門診醫生才將鎮裏人都說那叫“見花謝”的針劑推進打獵的老灰的屁股裏。打獵的老灰爬起來狼一樣撲向他的鄰居,鄰居尚無反應時,他已扯下鄰居的上衣往腰上一圍,一溜煙地跑回家,跟著一溜煙地跑上天堂寨了。

隻苦了桂兒,死了一樣一動不曾動過。

梅所長上前厭惡地踢了她一腳。

鎮上管廁所的老頭要她身下的廁所門板也上前踢了一腳。

桂兒仍沒動靜。

於是門診醫生也給桂兒打了一針,鎮裏人管這針叫“還陽針”,說還陽,就還陽,桂兒眼皮一眨,眼珠就骨碌地動起來。

梅所長情不自禁地一抖手中的手銬,桂兒眼再眨了幾下,突然爬起來撅著在門板上壓烏了的屁股,跪在梅所長麵前說:

“阿波羅,我偷了你的性命錢,沒什麼還你了,我給你做媳婦吧!”

桂兒就這麼瘋了。

滿鎮上人衝著梅所長笑了。

梅所長哭笑不得回家後想想本是可笑但隨之卻和老婆抱頭痛哭了。

瘋了以後,桂兒便不愛穿衣服,三天兩頭赤身裸體地出沒在西河上下。梅所長出去調查的那天,桂兒又赤身裸體地躺在西河鎮窄窄的街道旁,抱著派出所那條母狗生下的小狗,溫柔地將自己的奶頭塞到狗嘴裏,溫柔地說著:孩子快吃奶呀,吃飽了快快長,長大了別入黨,象你爸爸老灰當個草頭王。老人見了心酸,便哄桂兒穿上衣服,桂兒死活不肯。那老人便吆喝來幾個小夥子,掰腳拽手硬要給桂兒穿衣服。桂兒倒傷心地哭喊:老灰快來呀,強盜要殺你的兒子!

梅所長的後窗正對著這一爿窄街,桂兒爸桂兒媽在窗戶後看見這樣的一幕後,掏出從前沒吃的老鼠藥,你一粒,我一顆,爭著吃了下去。死後還雙手抓住窗戶,將白茫茫的四隻眼睛盯著那爿窄街。

梅所長很生氣,他氣桂兒爸桂兒媽心地怎麼這般窄,女兒瘋了便要尋死,而死前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不打招呼也罷,既然想告倒打獵的老灰,就得拿出真憑實據,可這兩個老糊塗,到死時也沒明白一回,以為把事情對梅所長一說,梅所長便可揮手掃烏雲見青天了。若能這樣,我老梅早就將打獵的老灰捉起來槍斃了。桂兒爸桂兒媽沒有留下證詞叫梅所長很為難,幸虧指導員偷偷出個主意。梅所長連忙找了一迭白紙,用桂兒爸桂兒媽僵硬了的手指挨張按了指押,等將桂兒爸桂兒媽送上山埋葬了,再回頭追憶死者所言之事寫在那按過指押的白紙上。梅所長甚至別出心裁地在一張紙上單獨地寫道:我倆的女兒桂兒雖然瘋了,但我倆還在疼愛她、舍不下她,若是我倆死在女兒前麵,那一定是打獵的老灰逼的。梅所長作完這些事,有點由悲轉喜了。他將寫得最得意的那張拿給指導員看,指導員卻有點不以為然,說這沒什麼作用。梅所長便獻祖傳秘方般悄悄地回報給出這主意的指導員,說你剛出學院門不久,經驗尚少,這東西對審判員不起作用,可對那些陪審員老太太用處簡直是大大的。

這時,院子裏有人高叫:

“梅所長,你幹嗎老盯著我,處處找我的岔子?”

不看也知道這是打獵的老灰。回頭看時兩名警察一前一後夾著那狗東西站在院子裏。他們是昨天被派上天堂寨去抓打獵的老灰的。

梅所長並不回答,隔著窗子盯著打獵的老灰,如同河邊沙堤後的青年盯著洗澡的桂兒。打獵的老灰並不害怕,仍將眼睛迎住梅所長的目光。還是指導員走到四條目光中間說:

“你好好反省一下,記記這些年作了哪些壞事,吃了晚飯後答複我們。”

“為什麼關我?你們有拘留證麼?”打獵的老灰說。

“沒說要關你。留你作客嘛。瞧,關人的拘留室在那洞裏,你住在客室,還是單人間。”指導員客客氣氣地說。

梅所長卻嘣出了一字一聲雷響:

“狗東西,你當心點,別叫我扒了你的皮。”

打獵的老灰被請進所謂單人客室後,回頭冒了一句:“梅所長,你威脅我,這是知法犯法,當心罪加一等。”

到吃完晚飯正式詢問時,打獵的老灰變得乖極了,說自己認真想了半天,並且象過去活學活用時一樣還對照毛主席的話作了自我分析,千錯萬錯全是小錯,比如罵街打兒子,喝酒發酒瘋,抽煙耍無賴等。大錯特錯就一宗,就是不該作公公扒兒媳婦的灰,導致發生狗連筋的醜事,使桂兒無臉見人而羞瘋了。

“那你就先說說,桂兒怎麼嫁到你家的?”梅所長說。

“如今實行婚姻自由,還能有別的?”打獵的老灰說。

“別裝蒜,你威脅她父母沒有?”梅所長說。

“沒有。我這人口惡心善——”

打獵的老灰說到半截時,梅所長從抽屜裏拿出那把鐵頭,深奧莫測地仰頭望著天花板笑一笑,雙手若無其事般掂著鐵頭一蹦一轉悠。

“是那親家將我告了?”

“你怎麼推測的?”

“真是惡人先告狀,臨死還想找個墊背的。他們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了。實說了吧!大胖是被桂兒爸桂兒媽用這把鐵頭砸死的。我當時正蹲在公路下邊的岩縫裏屙屎,那拖拉機就天塌般越過我的頭頂掉了下去。我暈了一陣,待趕攏去時,正巧看到桂兒爸用這把鐵頭朝正求饒的大胖頭上砸去。我跑去想攔,但大胖已經死了。那兩個老東西趁我不注意時,想殺人滅口,被我發覺。兩個老東西捆在一起也隻會比公雞多幾兩力氣,哪是我的對手。打不過他們就跪地求饒,說隻要我別將這事露出去,就將桂兒許給我家作兒媳婦。我一想挺不壞,不然誰家女兒肯給我的苕兒子作媳婦呢,便昧著良心答應了。說實在話,直到今天我一見到大胖爸大胖媽還不敢抬頭。”

“那你怎麼又要托媒人說媒呢?”

“我怕他們說話不算數,想用這法催一催。”

“你那桶汽油是哪來的?”

“大胖車上帶的。”

“你怎麼能從岩縫裏提出來呢?”

“翻車時掉到那裏去的。”

“你見到大胖爸媽不敢抬頭,是因為心中另有鬼吧!”

“一個鬼就不得了,再有一個鬼,我這老命還不會叫生剝著吃了。”

這之前不管梅所長如何突然變換詢問內容,打獵的老灰眨眨眼就如流對答出來,還不時有空細細打量,辦公桌上蛇一樣伸著腦袋的電警棍。梅所長沒發脾氣,沒拍桌子,沒用電警棍與他親熱,相反,笑眯眯地將一隻拖著看不見電線頭的電熱杯遞過來,請他喝幾口熱茶。打獵的老灰伸手接過後,仰過脖子喝了一口便有點知足了,想放下。梅所長仍是笑眯眯地請他多喝幾口,不礙事的。

這次正仰脖子喝時,好象電燈開關響了一下,頓時,打獵的老灰感到全身一陣麻刺刺的,電熱杯失手滾落時,被站在身邊一直沒有吭氣的指導員眼明手快搶住了。

麻刺刺。三五秒。

突然桌子一聲震響。

“快說。你拿麝香去廣州幹什麼?”

“本想賣個好價,後來主要換了煙。”

初試“學院派”們發明的這種“思維暫停式”審訊法,梅所長很是慨然。漏電了是不是?指導員這時開口說,如今用電熱杯、電飯煲、電褥子、電淋浴器都得小心,電這東西可是六親不認,你家有什麼電器?打獵的老灰傻著眼四處瞅瞅。最後沒好氣地說,鐵頭都能搜出來,還能不清楚我家裏有些什麼東西?別賣假屁眼!

“說說鐵頭是怎麼回事。”梅所長又問了。

“我怕他們賴帳藏起來做證的。”打獵的老灰似乎又能對答如流了。

“也罷。還是說麝香吧。哪來的?”

梅所長這麼一問,打獵的老灰終於有些慌神,答話之前常常要愣一陣。

“打的,上山用土銃打的。”

“你打的,還是別人打的?”

“梅所長你去訪訪西河上下百餘裏,除了我別人誰能打得著獐子。”

當懷疑麝香不是打獵的老灰獵獲時,他有理由這麼委屈地叫起來。特別是梅所長說是大胖打的獐子,但被打獵的老灰將麝香弄走了後,打獵的老灰氣得捶胸頓足,對天盟誓,說是若獐子真是大胖打的,他出門就遭五雷轟頂,進山就叫山魈迷心,舉銃就讓五花鬼用鬼指頭塞住銃管。審詢結束後,指導員說他相信打獵的老灰這些話是真的,打獵人最講山規、最忌起誓。

“那麝香怎麼會到大胖手裏呢?”梅所長接著問。

“他外麵關係多,又比我先下山,就托他給賣個好價。”打獵的老灰到這時又完全恢複那種對答的神態了。

“怎麼又回到你手裏的?”

“要回來的唄。”

“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大胖最後一次發動拖拉機時。”

“桂兒爸桂兒媽怎麼在半路聞到麝香味?”

“那東西手摸就能香好久,何況在大胖身上揣了幾天呢!”

問到這裏,梅所長似乎無話了,指導員揮手叫打獵的老灰退下去時,梅所長又問打獵的老灰,說既然你說獐子是你打的,你有什麼證明麼。打獵的老灰說有,我可以帶你去看看獐子窩與那死獐子剩下的頭和骨。

打獵的老灰走後,指導員勸梅所長別去受那份爬山的罪,打獵的老灰關於獐子是誰打的這些肯定是真的。

梅所長堅決不聽,說好不容易揪住打獵的老灰這隻惡狼尾巴,就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然而,縣廣播站那女播音員在喇叭裏麵說據縣氣象站預報明後幾天大別山局部地區可能有凍雨,說有凍雨,那些“學院派”都來勸梅所長別去,說別叫那雨給凍在天堂寨上了。梅所長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說這案子本來就不成立,到這份上我們可不願奉陪了。所以梅所長一甩袖子說,你們都去女人被窩裏偎著,老子一人去。看到部下們毫不猶豫地各自往家門走去,梅所長叫起來,天氣預報一年能有幾回準的,老灰的苕兒子也能和他們比個高低,你們這些書呆子,早晚有一天要吃那些教條的大虧!

罵過之後,他仍去繞西河鎮轉圈子。一切都是平靜如初,寒星冷月,淡霧枯風,一點也沒有西伯利亞寒潮到來的征兆。隻是不明白自己腳下如何這般沉重。進家門前,他想老婆鬧了幾天終於安寧了些,今晚肯定得例行公事一番。誰知老婆竟沒催他脫衣上床,卻要他先用手摸自己的腹部看有無異樣。老婆說今天她感覺肚子裏有動靜,象當年懷阿波羅時一樣。

梅所長趕忙摸摸趕忙說是有些異樣。

眨眼間老婆又悲傷地說,說不定不是懷孕,是這幾天接連拉肚子的原因,所以不能高興得太早,得玩保險點。

終於沒躲脫。梅所長精疲力竭後因腎虛而難入睡。他若能料定後事,便不會對此產生厭煩。他不能做到這點,所以他對躺在身邊的完事後短褲都懶得穿就酣然入睡的五十歲女人感到厭煩。

“殺豬喲!殺羊喲!殺牛喲!”

這聲音早晨響了一遍便不響了。梅所長放打獵的老灰回家作了一鍋飯,然後兩人就上路了。

不知怎麼的今天竟沒見到桂兒。

說心裏話,梅所長倒願意聽到桂兒那種呼喊,憋得難受時,桂兒那麼一喊,他心裏便要開朗幾分。

打獵的老灰在前麵走,一管土銃斜背在背上。梅所長拉開五步走在後麵,待爬到天堂寨半山腰時,心裏便不由讚歎,這老家夥比自己還大十多歲,可那勁頭,那勁頭若能均一半給自己,老婆會快活得象年輕時那樣叫頭暈的。

過了半山腰後,打獵的老灰便不時回頭看看,開始還以為是看自己,看了幾次卻不象。這時地上一暗,梅所長回頭朝天一看,天上竟一層層地冒出許多雲來。

“狗日的,莫是偏偏這回預報準了吧!”梅所長喃喃自語。

“我們回去吧?”打獵的老灰回頭搭訕上了。

“是不是做賊心虛了?”梅所長厲聲說。

“我是怕真的變了天,你們當幹部的身子嫩,在山上受不了。”打獵的老灰巴結說。

“你少作點惡我們就受得了。”

“快走!”

補上兩個字堵住了對方的嘴,兩個人仍然默默地向山上爬去。天將黑時,他們鑽進花寨那破石屋裏。屋裏幹柴很多,打獵的老灰常住這兒,前天就在這裏被捉的。他熟練地從各個角落掏出些家什,攏起一堆柴,劈劈叭叭地燒火做飯。飯噴香時,打獵的老灰突然啊了一聲。

石屋外麵下起小雨來了。

到睡覺時,梅所長掏出手銬將打獵的老灰的雙腳銬住。打獵的老灰說,你別以為我會跑,不會的,我死也不會離開西河鎮、離開天堂寨。梅所長卻不聽他的。

雖然銬住了心目中的壞蛋,梅所長仍睡不著,不時到屋外伸手試試看那無聲無息下著的雨絲有沒有變成凍雨。

山裏人被凍雨凍死是常見的事。

所以,天剛亮打獵的老灰就被叫醒。

待見到獐子頭和獐子骨時天又將正午。

蹲在樹林中看了半天,梅所長仍沒看出多少名堂,總想嚇唬一下說這是假的,又怕是真的而落得打獵的老灰日後四處笑話。最後才決定將這堆爛骨挑些回去找動物專家鑒定鑒定。

起身時,衣服一陣卡嚓聲。定神細看,梅所長幾乎驚叫起來:天啦,狗日的真下凍雨了。被雨淋濕的衣襟凍得梆硬,動一動就響幾響。

趕不到山下,最少得趕回花寨那破石屋裏去。不知緊走快跑有無益處?梅所長摔摔跌跌滑滑溜溜仍要跑,但打獵的老灰卻拉在後麵死活走不快,不時就拉開幾丈遠,而使前麵的人不得不叫罵,不得不等候。

“別走快了,走太快要出事的。”打獵的老灰老是這麼嘟噥。

一遍遍嘟噥。

一遍遍叫罵。

一遍遍凍雨象鏡麵一樣的滑溜漫山遍野地鋪開。有一次,梅所長忍不住打獵的老灰那般拖拉,轉回幾步欲拖他時,突然間腳下一滑,身子向後一仰,人就象坐滑梯一樣順山坡向下滑去,呼呼啦啦哼哼哧哧卡卡嚓嚓,天地翻覆山崖打滾樹木顛倒,直到掉進一處深坑才停止。

停止後半天沒動靜。

半天後一聲吼叫可懾虎豹。

“哎喲——”梅所長的雙腿摔斷了。

躺在坑底幾欲昏絕,醒過來便大罵打獵的老灰是狗日的!是豬日的!是羊日的!是牛日的!這時凍雨已將整座天堂寨從山頂到山腳用一張冰毯蒙了個嚴嚴實實。昏光濁濁,坑沿的小草葉灌木枝石頭尖上,無一例外地掛著少女玉齒一樣晶瑩的小小冰柱。梅所長天黑前出不了這深坑,若不然他會看到滿山遍野比玉樹瓊花的雪景更勝一籌的冰的世界,凍雨被覆之下,山似透明、崖似透明、老樹似透明、古藤似透明,偌大的天堂寨就似一個偌大的琥珀。梅所長不關心這冰景而恨這凍雨,凍雨會叫一切變僵硬,無風時樹林也乒乒乓乓地響成一片,接著樹冠林梢便一片片地墜落了,而現在這凍雨讓他難堪了!

他想他會死的!那打獵的老灰也許這會兒已逃回石屋了!他想這家夥在天堂寨轉悠了一輩子,一定不怕這凍雨,一定有對付凍雨的辦法。也許那家夥那麼慢吞吞地拖在後麵是故意撩自己發急發火,而後讓凍雨來報複他所不敢報複的。如果是這樣,那家夥算是達到目的了。這坑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陡,掙一把就可以出去,但這是對平常而言,現在他腿斷了,連站都無法站起來。於是梅所長英雄氣短仰天長歎天不助我也!

正等死時,打獵的老灰竟在坑沿邊探出頭來。一聲梅所長,叫得坑底的梅所長以為天神下凡。

“老雜種,你敢害我,當心小命。”梅所長終於有處發火了。

“梅所長,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是你自己沒站穩、沒走好摔的。”打獵的老灰一副可憐相。

“最少你是想我能摔下山、摔得粉身碎骨才高興。”梅所長說。

“你還不是想我早死,想早些叫我五髒開花!”打獵的老灰說。

“既然知道我不會饒過你,你還來幹什麼?”梅所長邊說邊伸手向後腰摸手槍。

“不把你救出來,你的那些同事會放過我麼?”打獵的老灰看得清坑底的動靜。

看得清梅所長是要掏槍對付自己,卻還將頭探出老長,並真的將土銃倒著放下去,他要梅所長抓住背帶好拖將出坑。

腰圍上掏了一陣,坑底下望了一陣,哪見手槍的影子。當打獵的老灰在上麵不無奚落地說,梅所長你可別打我的黑槍時,他明白這家夥已經知道自己的手槍掉了。無可奈何中梅所長隻好伸手去抓那懸在眼前的背帶,卻發現土銃槍機上端端正正的壓著一枚打火紙,仰天看時土銃那一端黑洞洞的銃口正對著打獵的老灰的眉心。梅所長頓時想,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這混蛋的劫數到了。隻要將這混蛋懲罰了,就對得起西河鎮、就對得起自己這身橄欖綠、就對得起包括大胖在內的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和令人憐又令人嫌的瘋子桂兒。那因激動而顫抖、因劇痛而哆嗦的手指好不容易碰到扳機、好不容易壓緊扳機、好不容易扣動扳機——

“叭!”

隻是鞭炮一樣響了一聲,卻沒有巨響轟轟硝煙滾滾。

那坑頂上的人不會辨不清打火紙發火的聲音,卻不知其事地問,梅所長再不快點上來天就黑了,天黑了我可就沒辦法救你了。想想奈何不了,這家夥命大,梅所長隻得伸手抓牢那木托。打獵的老灰口稱我開始拉了你要小心抓緊點,梅所長晃蕩著兩隻斷腿升到了半空。突然上麵一聲哎喲,懸空的人便重重地摔回坑底。梅所長痛昏了,醒來時又大罵起來。打獵的老灰卻說,我又不是有意的,你長得太肥太重了,再說你剛才還不是想掏手槍打我的黑槍麼,這叫一報還一報。隔了一陣又開始一個懸著一個拉,拉到半空懸著的人又掉下來,又罵過後,說的人又說:誰教你剛才想用我的土銃殺我自己,這下子我們的帳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再來吧,這次一定能救你上來。

然而,梅所長卻有氣無力地回答說自己一點勁也沒有了,要打獵的老灰下到坑沿半截處,那裏有道石坎可以站人,再伸手抓住他的手往上拖。打獵的老灰一邊說梅所長平日那不要錢的酒肉喝多了、吃多了,所以不長勁頭,光增詭計,一邊就按梅所長說的做了,那熊掌一樣的手伸向坑底時,坑底白光一閃,沒待明白是怎麼回事,一聲卡嚓,鋼質手銬便將梅所長的左手與打獵的老灰的右手緊緊鎖到一起。而梅所長的右手將鑰匙朝坑口外甩去。

在那石坎上是站不了多久的,打獵的老灰隻好自己跳到坑底裏,尋個角落蹲定。

凍雨還在下。

淅淅瀝瀝,沙沙啦啦,滿天滿地都是這響聲。

坑底的人棉衣正在變成鎧甲。

四隻眼睛惡狠狠地碰了幾碰,天就黑了下來。

凍雨仍在下,蹲在坑裏仿佛除了凍雨以外世上的一切都無關緊要,甚至於都毀滅了也無所謂。他活不下去了,但打獵的老灰也別想逃得命去。過去他常想知道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在等待執行槍決前心裏是個什麼滋味,現在輪到親身實踐時,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願去想這事,不得不想時,他恨不得將一分鍾當作一年來過。

突然,他為死前能有個墊背的人而高興的那個墊背的人唱起歌來:

姐在房中吃吔洋煙十指麼尖尖搭姐兒肩

問姐討洋煙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問姐討洋煙

洋煙洋煙在桌哎案上你要皮煙絲我去端哎

煙筒兒在跟前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煙筒在跟前

這筒煙頭八哎寸長郎吃煙來要姐裝哎

坐在姐身旁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坐在姐身邊

你要吃煙就哎吃煙私心話兒你莫談哎

爹娘在堂前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爹娘在堂前

送郎送到箱哎子邊打開箱子拿洋錢哎

拿去買洋煙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拿去買洋煙

送郎送到大哎門外問聲我郎幾時來哎

免得掛心懷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免得掛心懷

送郎送到大哎路邊望到我郎上洋船哎

奴家轉回還吔麼呀得兒喂得兒喂奴家轉回還

梅所長幾次想吼起來,卻吼不出來。他想起母親的那隻長煙筒,想起母親死前的那個晚上還叼著長煙筒十分悲哀地哼著這首《討洋煙》,母親背著兒子為孫子阿波羅招魂,招不回來時一天比一天傷心,後來想必是魂招回了,阿波羅終於肯在夢中見奶奶了,所以母親死時是那樣的快活,凝固在臉上的笑竟比阿波羅去當兵後全部的笑加在一起還要多。

歌聲突然不再響了。

不再響了是因為凍雨濺落聲中有一聲前所未聞的鳴叫。

“這是什麼叫?”梅所長忍不住問。

“是獐子!”打獵的老灰回答。

這以後兩人竟很投機地聊了半夜。

“你怎樣?我身上都凍僵了。”

“狗日的!凍得比雞巴硬了時還硬!”

“這樣子,能熬到天明麼?”

“沒試過,誰知道呢!”

“那陣子你是不是想存心整死我?”

“早說了,我可不敢。隻不過是想你多吃點苦頭。”

“我不相信。”

“打獵的人有話不說可以,但說不得假話。”

“那你說說,你到底殺人沒有?反正我倆這次死定了,說說怕什麼?”

“不說這個吧,說女人怎樣?告訴你,西河鎮上的女人被我睡了的有整三十——”

“不說這個,我對女人沒興趣,連強奸案都不辦,隻喜歡辦殺人案!”

“說實話吧,我殺過好幾個人,偽政府時河東垸那兩具無頭男屍案就是我幹的!”

“再說呀!”

“六一年鎮小學那名女老師是我殺的。不過不是你當時分析的什麼強奸未遂,我可從不幹那種事,強奸有什麼味,非得女人自願時才過癮——那臭婊子,以為認識幾個字就可以翻天,想將我祖上的事寫成一出戲!”

“還有呢?”

“前年武家祠堂垸的那個被特赦的,叫武瞎子的國民黨師長掉在西河裏淹死的事,其實也是我幹的,我哥哥在他手下當督戰隊員他硬說我哥哥是共產黨,讓他給活活斃了——我這是報仇,本想將他扔到河裏灌幾肚子水便罷,誰知他竟是陽壽到頭了。”

“這麼說你至少殺了四個人了?”

“什麼至少不至少,我一共殺了五個人。”

“知道。還有一個就是大胖。”

“不錯。就是這些。”

“你為什麼要殺大胖?”

“為什麼?好事都讓他占盡了。全西河鎮最發財的戶兒,又占了全西河鎮最漂亮的女人。”

“還有別的原因吧?”

“有。可你別想知道再多了。”

“你怎麼殺的他?”

“簡直太容易了,偷著將那刹車弄壞,成了後再澆上汽油燒得個麵目全非就是。”

“你可真狠毒。”

“是人沒有不狠不毒的。我就不信梅所長你是菩薩,沒作過昧良心的事!”

“作是作過,但僅作過一次。想聽麼?”

“派出所長幹的壞事誰不想聽!”

“你聽了可別生氣,實際上鎮小學教師被殺後,我就懷疑是你幹的。”

“別事後諸葛亮。”

“聽著。你老婆那時才剛過三十歲對不對?是全鎮最漂亮的女人對不對?你愛她愛得可以守著她三天不吃飯對不對?她左乳房上有顆小黑痣長了兩根毛對不對?你殺了人後就上了天堂寨對不對?那次我懷疑你後,就去你家調查,不知怎麼的你老婆大白天竟在屋裏洗澡,而且沒閂門,被我撞上了。我那時還是童子身,你老婆卻正腆著大肚子懷了你那苕兒子。你老婆衝我一笑,就將我勾到你床上去了。到走時才發現澡盆給弄翻了,洗澡水積了一滿屋。後來我一連三天,天天去你家。三天以後,我突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後,不敢去你家了,所以,你就逃脫了法網。”

說完這話後,兩人不再作聲。沉默一陣後,打獵的老灰突然動彈起來,梅所長知道這家夥氣急了。坑底很窄,打獵的老灰施展不開他的優勢,相反,由於右手被銬住,憑左手去對付梅所長的右手,一點便宜也沒撈著。就象突然打起來一樣,兩人突然停下不再動彈了。

不再動彈後發現凍雨仍在下,雨柱一點也沒見少。

夜漸深了,各種恐懼一重重地襲來時,兩人終於又忍不住搭訕上了。

“怕死麼?”

“是人都怕。”

“聽說一個人的全部信息可以通過遺傳基因遺傳給他的下代人。”

“能又怎樣,他們活不等於我們活。”

“可我們就連這點安慰也沒有,要絕代了。”

“哎,好死不如賴活呀,你兒子死得光榮又有什麼用,總不如我那苕兒子活著好。隻要活著就總有希望。你不該將鑰匙扔了。”

“一扔掉你我就都絕望了。”

“不扔我會救你出去的。我不怕下凍雨,下刀子我也能一天在天堂寨跑個來回。”

“誰叫你開始時故意摔我!”

“那得先怪你不該對我起殺心!”

“不過現在活不活都無所謂。我能搞清楚你真正是個壞蛋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打獵的老灰正要回答,梅所長突然要他別作聲,細聽時,坑底什麼地方竟傳來隱隱約約的小孩的哭聲。當終於弄清楚哭聲是從一條石縫裏傳出來時,梅所長用手扒開一塊石頭,哭聲頓時變得清清楚楚了。

那哭聲很奇怪,每每相伴的一些怪響,就象癲癇病人發作時的折騰聲。

打獵的老灰說深坑外邊是一座石崖,石崖上有一座仙女洞。這石縫想必通著那洞。

那哭的小孩定是細福兒了。梅所長記起茯苓販子的話後就斷定。可細福兒幹嗎上山呢?

“是不是小孩得急病了?”

“是不是小孩遇著狼了?”

問不出什麼。打獵的老灰突然啞巴了。

“你能救那小孩麼?”

等到說這話時,打獵的老灰突然重新開口說:能!說著便從身上掏出梅所長摔掉了的手槍遞過來。

打獵的老灰說:“隻有一發子彈,別的讓我扔了。梅所長你若想救小孩就對準這鎖眼打一槍,若不想救,就對著我的心眼打一槍。”

手槍重又掂在手裏,梅所長幾次欲將槍口對準那胸口,等到最後行動之時,卻是對準那鎖眼。

一聲槍響,手銬嘩嘩啦啦地脫落了。

梅所長震得裂口紛紛的手的那一點知覺從此全震飛到雲天霧海大嶺深澗中去了。但是,打獵的老灰站起來扭了幾下腰,便鷂鷹衝天地躥上坑口,梅所長隻覺得凍雨暫停了幾秒鍾,待凍雨又落進脖子裏時,頭頂上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唉!”

這樣,梅所長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天不滅曹哇!既生瑜,何生亮!真是神鬼偏愛助惡人,大概老天爺也在善惡之間推行生態平衡了。他想他找不著墊背的,隻得兩手空空地到地府冥陰去報到了。他想自己這次又是放虎歸山了。

誰知打獵的老灰竟回來了!

誰知打獵的老灰竟將他從坑底背出來了!

誰知打獵的老灰竟要守著他共生死存亡!

真的,那小孩真的是細福兒!細福兒滿口白沫躺在地上直打顫。

凍雨已被頭頂上的鷹嘴崖擋住了,隻是現在擋不擋已無多大意義,梅所長凍僵得全身能動的部位已很少了。

細福兒還在打顫,打獵的老灰一邊說這孩子怕是快要死了,一邊卻不肯送他下山。

“求你了,送這孩子下山吧!”梅所長這話說到第十遍了。

到第十遍時,打獵的老灰才不再一口拒絕而說:“把你留在這冰天雪地裏,若有意外人都會說是我害的!”

“我給你寫個證明,就說我若有什麼意外,與你無關行麼?”梅所長說。

“就怕他們不信。”打獵的老灰似乎仍猶豫。

“有我的親筆信,即使他們不信,也會保你無事。”梅所長說。

見到梅所長掏筆掏本,打獵的老灰也在懷裏掏了一陣後竟掏出一匣火柴來。梅所長忍不住問怎麼不早說你有火柴!打獵的老灰說在坑底有火柴又頂個屁用。這以後梅所長費勁地寫下一行字:

老梅若出意外,與他人概無關聯。

打獵的老灰認為這還不行,還必須寫上:獐子是打獵的老灰打的。梅所長無奈隻得寫了。

寫了打獵的老灰才肯走。

打獵的老灰一走他又開始寫。

卻不料那家夥又轉了回來。

“又回來幹什麼?想下毒手?”

“說哪裏的話。我怕你凍著了。”

說著打獵的老灰揮起土銃,枕著岩石將木托砸了個稀巴爛。然後,當木屑蓬在一起被火柴燎出一團火苗時,他又一抱抱地抱來一大堆被凍雨折斷的樹枝,小山一樣堆在梅所長身邊。直到梅所長說夠了時,他還要再抱幾抱來。然而,打獵的老灰又不走了,非要梅所長再給他寫上一張證明,證明他不是壞人。

一聽說將要寫的內容,梅所長最後一次吼道:你這雜種,別作夢!冰棍一樣的樹枝不斷地融化,不斷地燃燒,火堆中一片哧哧聲。鎧甲一樣的棉衣已開始騰騰冒著熱氣,但是渾身奇癢!渾身奇痛!

奇癢奇痛,其模樣必定不堪入目。

梅所長不願讓打獵的老灰看到自己這副慘狀,終於揮筆寫下:

打獵的老灰這雜種,還不算壞!

這時,看得真切的老灰,一把搶過筆和筆記本,說聲你自己好自為之,便兔子一樣狐狸一樣豺狼一樣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夜幕中,不知其蹤了。

梅所長不知道,打獵的老灰將細福兒背回花寨那破石屋後,狠狠揍了細福兒一頓,說你這小雜種哭鬧也不看個時辰,若是被看破了機關,我這老命不就丟了。然後,變戲法地從懷裏掏出兩支那用麝香換回的走私煙,說三天沒抽,也夠你憋的。細福兒一口氣抽完兩支煙就百事全無,好生生一個少年。

梅所長不知道,日後大胖爸大胖媽聽打獵的老灰說梅所長這次被凍雨封在天堂寨肯定回不來了。於是大胖媽執意去買回五千響鞭炮,掛在門前放了老半天。別人問這是為什麼。大胖媽說你們別管,反正我家有喜事就是。

梅所長不知道,打獵的老灰將頭一張紙條交到指導員手裏,卻拿著第二張紙條去了梅所長家。他對梅所長的老婆說梅所長這時肯定早凍死了。梅所長的老婆嚎啕幾聲,又被怔住。打獵的老灰掏出後一張紙條遞了過去,說梅所長將一件大事托給了我。梅所長的老婆將紙條反複看了幾遍,問這紙條上隻寫著你不算壞,沒說別的事呀。打獵的老灰說,這事怎麼好明寫呢,梅所長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害怕梅家從此絕代,就托我代他——你若願意現在就來一回,明後天再各來一回,能不能懷孕就看命了,反正就三次,拖長了就算能懷孕別人也會看出蹊蹺來。可憐那女人愣了好一陣,竟去閂好門,流著眼淚躺到床上去了。後來,打獵的老灰嘟噥三比三平時,那女人卻正光著下身仰在床上,喃喃地禱告蒼天保佑。

那堆火不急不旺地燒著。

指導員帶著人趕到時那火仍未熄。但梅所長的生命之火卻永遠不能再燃起來了。法醫鑒定說,壞就壞在這堆火上,凍傷了怎麼能烤火呢?不烤火,說不定還能堅持到現在。派出所的同事們一齊歎惜,誰讓他不相信科學呢,天氣預報說得清清楚楚大別山局部地區有凍雨,可梅所長硬是要闖這鬼門關。

梅所長下葬的那天,大胖媽看見程澤東夫妻抱著細福兒急匆匆地往衛生院跑,就問孩子怎麼了,細福兒的媽回答說細福兒的肛門不知怎麼的流血不止。

黃昏時,程澤東突然跑到打獵的老灰家借土銃用,拿走以後,不到半個小時又轉回來,說這土銃怎麼老也打不響,讓主人自己試試。打獵的老灰冷冷一笑。卻將土銃拿到西河堤上,放在一株柳樹杈裏架好,再將一根繩索係住扳機,退到幾丈遠的地方使勁一拽,轟隆一聲炸響,柳樹劈為兩半,土銃被炸得粉身碎骨。

“想下我的黑手,你還嫩了點。”打獵的老灰並不看誰,昂頭往回走。

“你這惡棍,等著瞧吧!”程澤東迎麵頂住。

“是不是想告我?你以為我天生就這樣?小時候我屁眼也讓人搞出了血,為這事還打了一場人命。人命打贏了,我卻臭了名聲,一直臭到如今。”

程澤東正不知怎麼回答,忽然聽到河裏有人在喚著:快!快上!大胖的仇人來了!跟著一隻狗就撲了過來。打獵的老灰一聲慘叫,定眼看時,手腕上的一塊肉已不見了。河裏的人又在喚:好!好!乖兒子快回來!

那是桂兒。天寒地凍,桂兒仍在西河裏洗澡,渾身彤紅象抹遍了胭脂。一見到穿著舊軍裝的程澤東,連忙跪在水中叫道:

“阿波羅,我偷了你的性命錢,沒什麼還你了,就給你作媳婦吧!”

程澤東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打獵的老灰想看桂兒的身子,卻必須盯著趴在水邊上的獵犬。

後來,桂兒拿出那隻藍吉列刀片,有意無意之中劃破了手指,幾滴血掉入水中,水裏立即冒出幾朵紅花,桂兒覺得有趣,躺在水中時用藍吉列刀片全身上下一道道地劃起來,頓時西河也象抹遍了胭脂。

晚霞起來了。

送葬的隊伍從山上返回來了,兩個女人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梅所長的老婆,連蹦帶跳地橫穿過流淌著胭脂一樣的西河。

河水好刺骨。兩個女人不知道架在臂彎中這個哭暈了幾次的女人,今晚還要莊嚴地最後一次完成打獵的老灰所說的那項任務。

天蒼蒼。地茫茫。

大別山,這不老之謎呀——

198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