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抱一哭,把歐陽善初嚇得一口氣六年沒敢再踏上那藤橋。
有一回,當了合作社社長的善福開玩笑說: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還俗,你們倆倒是挺好的一對。”
他那時正和一個地主的女兒打得火熱,加上法華庵內的那尊閉目觀音據說是天下第一靈驗,哪能犯那菩薩弟子呢!隻是善福說過那話以後,他怎麼也擱不下這事。擱不下時他就發現,慧明每回下山買針買線時,總要彎上幾彎,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幾歇。這時,他不能不一陣陣想入非非。隻是天黑以後,對麵山坡上,被掃進草棚的地主女兒的窗口閃亮起燈光以後,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幹二淨。
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
幾轉幾彎,百事就大變樣了。
過去醉倒三日不知頭昏,如今小有動靜便怕暈眩。聽說女兒打廟砸菩薩,老頭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們把那閉目觀音給砸了?”老頭問。
“今天沒來得及。”不是女兒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薩,卻發現菩薩背後躲著一個人。那個混蛋,我們問他躲起來幹什麼,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對躍進動起手腳來了。抓他時他溜了,攆了半天又沒攆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橋和兒子四清一前一後走進屋來。
老頭愣了愣說:“明晚大家就要喝你倆的喜酒,可你們今天還在外麵闖禍,瘋瘋癲癲的。成親以後,看你們怎麼過日子!”
女兒女婿沒回答,兒子四清卻叫起來:“爸爸,那家夥是不是來家裏了?”
“誰?誰來家裏了?”老頭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個流氓。瞧這地上的煙頭,垸裏人是吃不起這種貴煙的。”兒子又說。
“是——”老頭想說來了個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說免得招惹兒女們的非難。
“是善福大叔來過吧?我回家時,老遠看爸爸正和他在門口說話。”女兒似問似答。
“是。是。”
善初老頭回答時,心思早已不在屋內了,他記起女兒結婚之前必須要辦的另一件事。女兒結婚必須讓另一個人知道。
想起另一個人,老頭就端起兩尺長的煙筒,張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個不停。腳上那雙黑燈芯絨布鞋。早已張開兩隻大嘴。女兒要扔他不讓,女兒要補他不肯。老頭知道一雙布鞋剛好可穿一年,下一個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時候就會有新鞋穿。眼下,他還須將就穿幾天,將就著一步一步沒完沒了地丈量這古道。
西沉的太陽,將一隻巨大的樹冠投影在整個垸裏。鴨掌樹又在警世了。雖然很小時候就知道,隻要黃昏一近,那樹蔭就會籠罩著整個垸子。盡管這樣,仍免不了常常吃驚。見得越多,老得越快,幾乎每天都要吃驚一番。那鴨掌樹!那鴨掌樹!老頭喃喃如夢囈。那是一棵長在山頂上的銀杏樹,樹蔭落在垸裏時,方圓十數裏的鳥雀落在樹梢上,比樹葉還多的鳥雀吵得大山馬上陰沉下來。年輕那陣,他和善福手拉手還抱不夠樹幹的一半。那時慧明還沒來出家,法華庵裏隻住著老尼一人。他們去老虎洞燒栗炭時,總喜歡在法華庵前的藤橋上坐一陣,凝望著對麵的鴨掌樹。難怪都說鴨掌樹和鴨掌樹垸的名字是法華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門前的藤橋上,春天可以見到一隻花鴨,夏天可以見到一隻綠鴨,一到秋冬,這隻巨大的朝天仰臥的鴨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銀白色了。山峰是那鴨身,山峰上兩棵銀杏樹便是一對鴨掌。現在鴨掌缺了一隻,孤單單地這一隻顯得衰敗不堪。
老頭搕了搕銅煙鍋,搕下煙屎不似以往順著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個大身迸上腳背,燙得老頭當著女兒的麵罵了句娘賣×的,然後站起來找點冷水冰冰,卻在銅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說的虧心事是指哪一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