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歐陽善初第一次嚐到了無情女的滋味。地主女兒偷去他六年時光,成長二十二歲時,跟上一個下來體驗生活的胡須一大把的作家跑進城裏去了,走時沒有和他說一句辭別的話。三十四歲,象鴨掌樹一樣傲挺的男子漢,一口氣跑完二十裏古道,又一口氣跑完那不知裏程的馬路,待進了縣城卻被迷魂陣一樣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憑別人怎麼指點,總也找不著那搖筆杆子的了。

隻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才到鴨掌樹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鄉親們把他背回家直挺挺地扔在床上,他就直挺挺地躺著三天三夜不進水米。後來,善福來了,進門就接連賠了一百二十個不是。

“我這腦袋,簡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蘆瓢。那寫書的一說要將我寫進他的小說,我就多喝了幾杯,然後就稀裏糊塗地把地主女兒的遷移證給辦了,單單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絆。幸虧咱們是兄弟,好說話,換了別人,這事可就難了,你說是麼?”

善初接過善福遞上的紙煙,深吸一口後又皺著眉頭還了回去,依舊拿起自己的煙筒。

善福拿住紙煙自己叼起來,叼好後接著說:

“也罷,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沒老婆隻管問我要,這事我負責到底。法華庵的慧明怎樣?這不——半路上遇見她,她讓我給你捎了這包片子藥。不是她,我還不知道你慪病了呢。善初大哥,你幹脆娶了她吧!”

歐陽善初連忙打斷他的話。

“快別胡謅,這菩薩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黃土都快埋上腰的人,還這這那那的,不趁早弄個女人睡睡,過幾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許,我就把她娶回來,作個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兩下。

善初回答時忘了自己的慪氣事。

“你芝麻大的膽,西瓜大的心。當心讓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給你討饒。”

慧明的藥含在嘴裏是苦的,吞下去以後,拳頭大的一顆心竟象浸在蜜罐裏一樣香甜,因此漫長的苦樂交替的生活開始了。

山上的土高爐燒得通紅,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著人們,要早日讓鋼鐵衛星上天。歐陽善初拿著一根丈多長的檀木棍子,伸進爐膛裏捅一下,又連忙抽出來,按進旁邊的水溝裏。

善福已路過這兒好幾次了,他並沒有再提起慧明。歐陽善初心裏後悔,怪自己的那個“態”表達很不清楚。

山上的樹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爐仍在張著貪婪的血盆大口。

法華庵的柴禾快燒光了,歐陽善初隻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給慧明她們送些去。每次總是老尼出麵感謝,慧明遠遠地躲著。這麼躲著也還有偶爾碰頭之時,盡管這時隻是四隻眼睛對映一下,兩人已無半句言語,出庵門後,歐陽善初心裏便會阿彌陀佛地禱告半天。

法華庵內木魚聲一陣連一陣,老尼魂歸西域,享極樂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張羅的人很多,善福阻攔不住,都說和老尼是親戚,不盡仁義的也該盡盡孝道。善福沒有見到善初,若見到了,善初會不會也這麼說呢?善初眼睜睜看著沒有能插上手的事,轉身跑到後院,操起一隻斧頭劈起柴來。老尼死了,慧明一個人怎麼好再呆在這裏,狼嗥豹吼風聲如雷她縱然不怕,雲掩窗欞雨打枯葉卻難守得住這寂寞,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學那地主女兒。心裏不閑,劈柴不準,斧子一傾一斜,那墊放得穩穩的柴塊被搗弄得飛揚起來。

柴禾飛揚。眼睛飛揚。心也飛揚——

善初猛地癡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膽偷偷摸摸地領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往後門處溜。那男人生得好標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戲台上那專門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麵相公,隻是一雙眼睛紅得象是要演孫大聖。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男人接過女人遞過去的包袱時,百般漠然,千種苦楚。

我怎麼這般苦命!如何這多冤家對頭哇!

歐陽善初幾乎喊了起來。

差一點沒喊出聲,卻在慧明掩好後門時,一甩斧頭一跺赤腳一唾唾沫,氣悶地說了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