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麗說,好了,你別說了。你別說對不起,現在是我想說謝謝你。

阿蝶說,師傅,你錯了,我想說我懷孕了。

陳美麗說,薑大膽的?

阿蝶點了點頭。

陳美麗歎口氣,讓你做好安全措施,你還是沒聽進去,打掉孩子吧。

阿蝶說,我不想打掉,我就做一個單身母親。

卷耳冷笑了一聲,說薑大膽肯定讓你打掉。

阿蝶說,你怎麼知道。

卷耳說,我算起命來比周易大仙張敞還準。

阿蝶不再說什麼,轉身走了。這是一個令陳美麗感到疲憊的夜晚,她回到家的時候,到處沒能找到吃的。她敲開了波波的門,波波一臉倦容,有些不悅地望著陳美麗。陳美麗說,方便麵有沒有?波波說,沒了。陳美麗有些不耐煩,說那你倒是做點吃的呀。

波波做的是速食湯圓,陳美麗肚子餓了,看到湯圓,她的肚子咕咕歡叫起來。波波看著她吃湯圓,終於忍不住地說,陳美麗,我總是覺得我好像欠了你什麼似的。

陳美麗想了想說,欠我什麼?可能我已經忘了。

波波說,欠你祖宗十八代的人情,不然你怎麼老是指使我這個那個的。

陳美麗啞然笑了,伸出手拍了拍波波光潔的臉說,放心,中國是禮儀之邦,我會還你人情的。陳美麗吃著湯圓,把湯也喝了下去。她將碗推開的時候,盯著波波看了一會兒說,波波,我覺得好像跟你特別親近,怎麼像是親姐弟似的。

波波糾正她說,是兄妹。

陳美麗把波波帶到了細細的麵前,她說波波多和細細聊聊,開導一下細細。她覺得卷耳為細細做了不少,自己也應該做些什麼。令陳美麗沒有想到的是,波波是個靈異小說愛好者,他把看來的《盜墓筆記》講給細細聽,聽得細細時而尖叫,時而興奮地大笑。看到兩個人聊成了一團,陳美麗就有些失落。

細細說,愛情就是海浪,一陣陣的過來,一陣陣的過去。

陳美麗不得不承認細細說的話有些經典,果然適合做專欄作家和“愛情星空”的特約主持人。不久,細細的聲音又通過電波回蕩在杭州的上空。而且,做完了節目,她會出現在波波的屋子裏。她竟然成了陳美麗的鄰居,這是陳美麗沒有想到的。陳美麗有時候會盯著細細惡狠狠地說,你的愛情傷痛可真痊愈得夠快的。

細細莫名其妙地說,愛情傷痛?什麼愛情傷痛?

陳美麗經常乘199路公交車,到市府大樓站下車,那兒附近有一家老娘水餃店。陳美麗的懷裏仍然抱著一隻電飯煲,她點了一碗老娘水餃,剛要吃的時候,陳媽打來了電話,她在電話那頭驚慌地說,美麗,麥豆把自己的屁股坐進電飯煲裏了。

陳美麗的耳朵裏頃刻間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她很快趕到了陳媽家,盯著陳媽看。陳媽在陳美麗的逼視下,眼神不斷地閃爍著。麥豆已經睡著了,屁股朝上,屁股上塗著從醫院配來的燙傷藥。陳美麗一言不發,讓陳媽感到了害怕。她也緊緊地咬著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得發白。

陳美麗說,你怎麼可以這樣。陳美麗望一眼熟睡的女兒,才知道,不僅趙威廉的命是女兒,其實她的命也是女兒。這樣想著,她的眼眶裏就蓄滿了白晃晃的淚花。陳媽終於開始聲淚俱下地哭訴,放高利貸的人跑了,她顆粒無收。陳美麗冷笑了一聲說,你別和我提高利貸,也別跟我爸提。這樣說著的時候,門開了,陳爸穿著布鞋係著圍裙走了進來。他走到麥豆的身邊,俯下身滿含親切地望著熟睡中的麥豆,一行熱淚流了下來。他緩慢地抬起頭,盯著陳媽說,要是麥豆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把你殺了。

從來都怕老婆的陳爸,在陳美麗的驚詫中,說出了一生中最雄壯的一句話。陳美麗抱住了麥豆,相反,她突然覺得眼淚一滴也沒有了,她隻是覺得無邊無際的累,會讓她無休止地進行下去。這時候婆婆從遙遠的加拿大打來了電話,仍然是跟陳美麗商量麥豆撫育權的問題。她不停地向陳美麗承諾,她會讓麥豆受到最好的教育。也正是這一點,讓陳美麗動了一點心。她終於對著話筒說,加拿大,我願意。

說完這句話,她就把電話掐了。她完全沒有聽清楚婆婆在大洋那邊興奮的叫聲。她從廚房裏拿來一把刀,俯下身,一刀一刀地砍在那隻電飯煲上,很像是要把所有的往事統統斬掉。這時候,陳美麗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勞累,她在浴缸裏放了熱水,然後把整個身子沒進去。她閉著眼睛,邊泡澡邊喝一罐溫熱的牛奶。牛奶不小心掉入水中,像暗白色的眼淚。

9

下午兩點,是尚美電器公司的下午茶時間。陳美麗和阿蝶等人聚在公司茶室裏喝咖啡,說話的人並不多,陳美麗低著頭想自己的心事。她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門邊站著吳山花。吳山花笑了,說,美麗。

在走廊上,吳山花說我隻有一個腰子的,另一個早就摘掉了。吳山花說她是台州臨海人,到杭州來打工,認識了李晚生。李晚生想照顧她,和她結了婚。因為一個腰子,所以經常要吃一些藥,需要一些錢,李晚生就去買了一輛舊摩托在三墩那邊拉客人。然後,他在文三四路和一輛黃沙車撞上了。

人怎麼好和黃沙車去撞呢?吳山花說,人能和鐵攪嗎?

吳山花說得很平緩,好像是拉著陳美麗的手拉家常一樣。陳美麗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因為他心裏裝的就是你。

陳美麗說,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已經脫離危險了。我想讓你去看他。

陳美麗說,你怎麼就知道我一定會去看他?

吳山花歎了一口氣說,他是個好人。我不相信你不會去看一個好人。

陳美麗的心裏難過起來,想,吳山花其實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隻是因為貧窮,磨去了她外在的靈氣。

陳美麗去看李晚生,買了一隻花籃,又買了一些鐵皮楓鬥。她知道這玩意兒不一定有用,但她還是買了。她把花籃和鐵皮楓鬥放在李晚生的床頭時,李晚生盯著她看了好久。陳美麗說,看什麼,你以為你是金鋼做的,坦克都不敢惹黃沙車,你怎麼去惹黃沙車了。

李晚生好久都沒有說話,盯著他那一隻吊起來的傷腿。那傷腿上了石膏,看上去比原來要粗了一倍。陳美麗望了一眼旁邊的吳山花,說山花,你燉一些骨頭湯給他吃。

吳山花說,燉的。

陳美麗說,以後別再為錢去賣命了,李晚生你聽到沒有。

吳山花張了張嘴,終於說,他是為了我,是我不好。

李晚生這時候笑了,輕聲說,不賣命,還能賣什麼?你能不能出去?

陳美麗呆了,說你讓我出去?

李晚生說,是,你別在我這兒扮富了。我們窮人,看不慣你那樣子。你把你的東西拿走。

吳山花說,晚生,你怎麼好這樣說的,美麗誠心誠意來看你。

李晚生說,我用不著同情,我這賤骨頭,斷了自然會長好。等我有錢了,不用舊摩托,我開出租車去。我保證把你的腰給治好。

吳山花落淚了,說你胡說,你胡說些什麼你。

李晚生沒看吳山花,卻盯著陳美麗說,你出去,你用不著可憐我。陳美麗想了想,咬著嘴唇出去了。隨後她聽到了一聲巨響,她買的鐵皮楓鬥和花籃被扔了出來。陳美麗這時候反而覺得坦然了,她把自己靠在走廊的牆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候她突然慶幸,自己沒有和李晚生好。人有時候還真的不能窮,窮了就會沒有思想,就會變得稀裏糊塗過日子。這時候一位護士精神抖擻地從她的身邊走過。陳美麗說,能不能告訴我這是幾號床。

護士頭也不回地說,38號。陳美麗隻看到護士那小鹿一樣的身姿,在走廊裏孤獨地衝撞著。

在交費處,陳美麗把錢包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數了數有一千多塊。她把錢遞進窗口說,替五病區38床交費。交完錢,陳美麗走在醫院的一塊草坪上,初冬的暖陽照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感到全身的骨頭都在爭先恐後地發芽。她很想吼一下,以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她最後沒有吼。她隻是走到了一棵在初冬仍然蓬勃的年輕的樹邊,對著樹幹踢了一腳說,李晚生,你混賬。

陳美麗拖著兩條沉沉的腿回到住處的時候,聽到了細細在波波房裏的尖叫,陳美麗就在門口站住了,她隱隱聽到了細細在朗誦一首有關愛情的詩歌。陳美麗以前的醋意沒有了,臉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她覺得細細不複雜,不複雜的人應該得到幸福。如果波波欺侮了細細,她一定要找波波算賬。

門突然打開了,穿著睡衣的細細手裏拿著一袋垃圾站著,她不知道陳美麗就在門口,所以愣了一下。陳美麗說,你冷不冷?細細忙把垃圾袋丟下說,不冷,那被子有鴨絨的。說到這兒意識到了什麼,忙折回屋合上門。又突然打開門,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問,卷耳怎麼樣?

陳美麗說,可能失蹤了。半個月沒聯係了。

這時候陳美麗的手機響了起來,卷耳在電話裏說,美麗,威廉要約我今晚吃分手飯,在西湖春天,你說要不要去。

陳美麗斷然地說,不要去。

卷耳在那邊靜默了一會兒說,那就不去了。你和細細還好吧。

陳美麗說,我不好,細細很好。細細就在我隔壁。

卷耳在那邊傳來了笑聲,說,細細個蕩婦。

陳美麗說,你要不要讓她接電話。

卷耳說,不用了。你讓她別把波波的腰給折斷了。

陳美麗盯著細細笑,說細細,卷耳讓我轉告你,說你最好把波波的腰折斷。

細細很氣憤,大吼起來,卷耳你個蕩婦。

陳美麗突然覺得真是太沒意思了,她把手機蓋合上,打開了自己的門。在黑夜正式來臨以前,她顯得無所事事,所以她有點兒惱怒隔壁發出的任何聲音,特別是細細的尖叫聲。作,真作。陳美麗這樣想。然後,黑夜蓋住了城市,當然也蓋住了人民大廈。她突然想到,卷耳仍然是會去西湖春天吃那個矯情的分手飯的。

陳美麗去了西湖春天。她輕而易舉地用目光捕捉到了卷耳,她坐在遠遠的一桌,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可以望見卷耳的任何動作。陳美麗大約喝了半瓶黃酒,是紹興產的麗春灑,一種可以把人軟化的米酒。然後,她看到了卷耳瘦弱的微笑,她的手舉起來,在亮晃晃的燈光下劃過了一道弧線。她的手裏是一把剪刀,當著趙威廉的麵,把自己的頭發一刀一刀地剪下來。她不成章法的刀法,把自己的頭剪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像一隻小巧的黑色鳥窩。但是她的眼角卻含著笑,盡管已經淚流滿麵。

陳美麗馬上站了起來,她拎著那喝剩的半瓶麗春酒。當她走到卷耳的桌邊時,看到了同時抵達的細細。原來細細也躲在某一張桌子的背後。細細喘著粗氣,說卷耳,卷耳你別傻,愛情可以重來。

陳美麗冷笑了一聲,把酒倒在了趙威廉的頭上,邊倒邊對細細說,愛情專家,你別給我天真了。趙威廉端坐著,他一動不動,暗紅的酒順著他的頭發落到衣領上,滿臉都是酒水。卷耳卻站了起來說,陳美麗,你太過分了,關你什麼事。

陳美麗把麗春酒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麵上,酒瓶破了,瓷片散了一桌。陳美麗轉身向外走去,卷耳和細細跟了下來。走到門邊的時候,卷耳去拉陳美麗,陳美麗一下子甩脫了,這時候她恰好看見,趙威廉緊緊地握著碎瓷片,鮮血正從他緊握的拳頭中滴了下來。

在南山路附近空蕩蕩的小樹林裏,卷耳說,知不知道我動了一個小手術。這時候,陳美麗才知道,卷耳因為患乳腺腫瘤,一隻乳房已經切除。這都是這半個月內發生的事。卷耳從第二天開始,在陳美麗和細細的視野裏消失。三天後,卷耳從普陀山回來了。在那個被譽為海天佛國的地方,她遇到了一個和尚,和尚一邊聽MP3一邊給她講做人的道理。和尚和她麵對著大海,讓卷耳終於知道生死隻是件小事。三天以後,卷耳從普陀山回來了,她變得很溫和。她請陳美麗和細細在番茄魚館吃飯時,陳美麗發現她隻吃素。她說她不會再戀愛了,三十歲以前她把一輩子的戀愛都談完了。她甚至要求陳美麗和細細陪她一起學佛。而且,她把性用品商店給關掉了。

三天後,她在靈隱寺認了一位師父。每當陳美麗看到卷耳時,耳畔總是能聽到隱隱的鍾聲。

10

冬天正式降臨了。在屬於陳美麗的冬天裏,她幾乎一直都被羽絨服包裹著。有一天,她和她的白色羽絨服一起出現在萬鬆嶺書院的相親大會上,陳美麗看到了無數晃動的人頭。甚至有許多老人,在幫著女兒或兒子張羅對象。陳美麗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菜場,而像她這樣的就是活動著的菜。她覺得沒趣要離開的時候,看到了安陽。安陽站在一棵樹下,很文靜的樣子。他或許是早就看到了陳美麗,當陳美麗的眼神掠過來時,安陽溫和地笑了,說,你沒變。

陳美麗說,你也沒變。這時候陳美麗看到了安陽脖子上的紅色絲線。陽光稀薄,輕輕地打在安陽的臉上。陳美麗伸出手去,她看到了光影之中自己的手提起了一根紅絲線,絲線拉了出來,一頭係著當年陳美麗送給安陽的玉蟬。陳美麗有些微的感動,這隻玉蟬,感受了這個男人十年的體溫。它一定是溫潤、豐滿和幸福的。

在這個冬天的午後,陳美麗和安陽一直待在萬鬆林一棵巨大鬆樹下的長椅上。他們坐得中規中矩,像是一場電影的開頭。陽光從高遠的天空直撲下來,穿透了雲層和鬆樹細小的針葉,斑駁地落在兩個人的冬天中。陳美麗知道安陽現在已經調到了杭州昆侖醫院,已經是心腦血管疾病的專家了。他的妻子去了美國,和所有的電視劇情一樣,她不再回來。現在,他是一位孤獨的專家。

三天後,安陽騎著一輛舊自行車來找陳美麗。這是一輛28寸的海獅牌自行車,是當年他用來載陳美麗的。現在,這輛車子還在,保存完好,鋼絲也非常有勁道的樣子,隻是,陳舊了,沒有光亮,像一個中年人一般。安陽用這輛車子,帶著陳美麗去龍井村喝茶。一路上,林大倫不斷地發來短信,陳美麗都沒有回。林大倫終於打了電話過來,陳美麗接了電話,望了安陽一眼說我有客戶。林大倫說,什麼客戶呀,有那麼重要。陳美麗說,所有的客戶都重要的,這是一位大客戶。

婆婆終於來了杭州。她出現在陳美麗眼前時,陳美麗感受到了婆婆的光華。這是一個不會老的女人,眼角有著細密的紋線,但是卻擋不住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高貴氣息。陳美麗認定這就是氣場。婆婆送給陳美麗一套化妝品和一襲旗袍,陳美麗收下了。陳美麗知道自己送給婆婆的禮物,就是麥豆。

婆婆說,她可以不要兒子,但一定要孫女。

陳美麗送麥豆和婆婆去蕭山機場之前,突然覺得難舍麥豆。麥豆很乖,什麼話也不說,隻會抓住所有機會鑽進陳美麗的懷裏。陳媽不停地勸說陳美麗可以問婆婆要點兒撫育費和青春損失費,陳美麗不理會陳媽,隻抱著麥豆。她突然想到,女兒一直叫嚷著要去富陽野生動物園看看,卻一直沒有去看。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女兒,她可以和林大倫瘋,可以和薑大膽K歌,可以和卷耳和細細喝酒,為什麼就不可以陪女兒去野生動物園。現在,她想要補償一下想來想去卻想不出招來,最後去買了一個三塊錢的蛋筒冰淇淋。麥豆吃得很歡,吃一口,就拿手摸一下陳美麗的耳垂。一直,她都喜歡摸陳美麗的耳垂。

候機廳裏,陳美麗的精神總是不能集中。她沒有去過加拿大,在那個遙遠的國度,聽說比較寒冷。有時候,一些飛機會在寬大的玻璃牆前滑過,像突然棲息的一隻隻麻雀。麥豆不說什麼,隻是坐在椅子上晃動著小小的雙腳不停地唱兩隻老虎。終於要登機了,婆婆拉起了麥豆的手,輕聲對陳美麗說,美麗,我知道你心裏苦,你嫁錯了人,就像我嫁的第一次一樣。但是,第二次,你一定要嫁好。嫁好了,就是對自己好。

婆婆的話一點也沒有加拿大的味道,好像還很中國。陳美麗承認婆婆說的話很有道理。麥豆遞給陳美麗一張折起來的白紙,她讓陳美麗等一會兒再打開。然後,麥豆和婆婆在陳美麗的視野裏消失了。

在一架飛機騰空以前,陳美麗坐在了返程的機場大巴上。大巴上坐滿了旅客。陳美麗打開那張折起來的白紙,紙上畫著一台電話機。陳美麗知道,麥豆的意思是,要讓她經常打電話給她。陳美麗還知道,隔了那麼遠,以後女兒就是一個影子,以後女兒會和她有幾分親?這樣想著,她不停地抹起了眼淚。

陳美麗回到家倒頭便睡,卻沒有睡著。快傍晚時,她睡著了,晚上十點鍾的時候被林大倫的電話聲吵醒。林大倫說,過來銀樂迪,有一幫朋友唱歌,有人想買電飯煲。陳美麗說,我有些累。林大倫卻在那邊很興奮,說你傻呀,人家要量很大的。陳美麗想到了沒錢的日子,想了想,終於起床洗漱和化妝。化妝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趕場的小姐。

出租車穿行在杭州的夜晚。細細在電台裏訴說著又一場情事,並且作著在陳美麗聽來並不精彩的點評。陳美麗突然覺得,杭州真是一座滑稽的城市,她和細細、卷耳是滑稽的三個女人。

陳美麗到達包廂,包廂裏有濃重的煙味。三四個小姐在陪唱,五六個男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已經醉得東倒西歪。陳美麗一邊趕著煙霧,一邊尋找著林大倫。林大倫突然從背後抱住了她,輕聲說你終於來了。然後,林大倫為陳美麗作著介紹,客人們都和林大倫握手,但是看上去沒有把她當回事。林大倫又說,你發名片,你發名片。

於是陳美麗就發名片,賠著笑,說我叫陳美麗,請多關照。一個三十來歲的大肚皮男人,從背後抱住了陳美麗,他噴出的酒氣讓陳美麗差點吐了出來。陳美麗看看林大倫,林大倫卻無動於衷。陳美麗說,林大倫,你還是人嗎?林大倫攤了一下手,壓低聲音說,生意場上都這樣。

陳美麗冷笑了,說,好,既然生意場上都這樣,老娘就陪你們這一晚。她讓小姐開了一瓶紅酒,不時地和客人們幹杯,和客人們調笑。她說,我叫陳美麗,請多關照。林大倫看得呆了,拉住她說你幹什麼?你瘋了。陳美麗說,生意場上就是這樣的,你才瘋了。

客人們很開心,真有一個姓黃的要訂電飯煲。姓黃的留下了名片,讓她明天去沈半路他的公司找他。陳美麗終於喝多了,大家讓她唱歌,她點了一首《隱形的翅膀》。音樂響起來,她卻唱不出來了,不停地打著酒嗝。林大倫冷冷地坐在一邊,這時候陳美麗終於知道,於林大倫而言,自己隻是路上的一道風景。而一個男人的一生,在路上會看到多少風景?

陳美麗對著話筒說,麥豆走了。麥豆走了。麥豆去加拿大了。

男人們都鴉雀無聲地看著她。陳美麗放下話筒,舉起酒瓶,將剩下的紅酒倒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她走出包廂,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麵下著雨,陳美麗走在雨陣裏。她渾身淋得濕透,在這個冬天的夜裏,讓她感受到了寒冷。她知道她不能再打李晚生的電話,也不想打卷耳和細細的電話,她打了安陽的電話。安陽沒接。於是她打上車,來到了昆侖醫院。

在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裏,陳美麗抱著濕漉漉的自己打著寒戰坐在長椅上。一名醫生走過來,說你找誰?陳美麗說,我找安陽。醫生眼鏡片背後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懷疑,說半夜裏找什麼安陽?你怎麼淋成這樣。陳美麗笑了,說我喜歡淋,因為麥豆去了加拿大。醫生認為陳美麗一定是瘋子,這時候,手術室的門打開了,安陽走了出來。

醫生望著安陽一言不發。安陽看了看濕漉漉的陳美麗,對醫生說,這是我女朋友。醫生笑了,仍然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陳美麗聽到背後傳來嘈雜的聲音,在蒼白的日光燈下,推車從手術室推了出來,上麵躺著一個看不到臉的人。陳美麗覺得,夜越來越長了。嘈雜聲漸遠,隻剩下陳美麗和安陽。陳美麗抬起頭望著安陽的下巴說,我是你女朋友?

11

然後,陳美麗在一個漫長的冬天裏沒有去見安陽。她努力地不去想安陽,因為安陽是一個在十年前就和她分了手的人。春天到了,杭州的春天比任何地方的春天都來得早一些,西湖邊的楊柳爭先恐後地冒芽就是證據。

尚美電器公司再一次開業務員會議的時候,阿蝶拉著一隻拉杆箱出現在走廊上。她向正在開會的陳美麗招了招手。陳美麗走了出去,拱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阿蝶。阿蝶說,師傅,能不能到樓下說話。

在樓下不遠處的馬堂弄裏,阿蝶和陳美麗各自把身子靠在了牆上,她們就像兩棵在春天裏長歪的樹。弄堂裏奔湧著的春風,讓陳美麗覺得自己的心在一聲聲地歡叫。她捋起袖子,又拉了拉領門,讓風灌進自己的身體。在這樣的春風裏,阿蝶說要走了。阿蝶說要去武漢。薑大膽被抓走了,薑對她所有的承諾都是空的。她為薑大膽流掉了一個孩子,這是她在杭州生活中惟一的收獲。

後來,後來阿蝶就拉著拉杆箱離開了馬堂弄,在離開以前,她把自己的腰深深地彎了下去,低聲說,師傅對不起。陳美麗冷著臉,一言不發。阿蝶走了,她走路的時候步伐很快,所以在陳美麗的眼裏,就覺得有些誇張。她小巧結實的屁股不停地扭動著,扭著扭著陳美麗的眼神就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陳美麗在阿蝶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時候,才輕輕地說,沒關係。

又是周五聚會。卷耳和細細商量著要開個奶粉店,她們把地址選在了留下,是因為留下這個地址房租比較便宜。她們還決定,奶粉店兼賣嬰兒用品。陳美麗因為經常跑動,所以她負責進貨。細細負責宣傳推廣,卷耳負責在奶粉店裏當店員們的頭。卷耳說,她喜歡小孩,她沒有小孩但是她可以在店裏騰出一塊地辦托嬰所。這是一個聽上去比較美妙的計劃。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以後,奶粉店就要開業了。奶粉店的店名,叫做美細耳奶粉超市。

開業前一天,林大倫不知從哪兒得來了消息,讓人送來了花籃。陳美麗要把花籃扔掉,被細細擋住了,說不能扔,可以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金城武。細細果然拿出一枝筆,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了金城武。

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前夜。三個人相約去了茅家埠。月亮很圓,一個在天上掛著,一個在水裏晃著。三個人坐在木頭做的過道上,脫光了鞋子,把腳浸在水裏。水有些微涼,但是初夏的天氣,讓她們的心情比較好。那些水被六隻光腳丫攪得劈哩啪啦的,然後細細就說起了波波。細細說,他媽的,波波前女友從上海找來,波波又和她好上了。他媽的,我不稀罕,天涯何處無芳草。陳美麗惡狠狠地揮了一下拳頭說,這波波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卷耳溫和地笑了,她的臉色在月光之下,顯得異常的潔淨,表情平和。她雙手合十,輕聲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一個夜晚,差不多就被三個女人給坐掉了。清晨來臨,淡淡的光線從遠處飛過來,落入三個女人的懷中,當然也落入了湖水之中。杭州的上空,罩著一塊紅色的雲彩。初夏的清晨,總是涼的,所以三個女人都抱作了一團。她們的光腳已經不在水中,而是落在了木走道上。這時候,陳美麗的手機響起來。一個男人問,你認識陳偉強嗎?

陳偉強就是強強的名字。陳美麗說,認識。

男人說,你是他手機裏輸入的第一個名字。你是C字頭。

陳美麗說,C字頭和你有什麼關係嗎?男人說,有關係,你和他是朋友?

陳美麗說,我是他前妻。

男人說,我是警察。他死了,死在家裏衛生間裏。他注射毒品過量。你過來認一下。陳美麗不再說話,她也聽不到男人在電話裏還說了些什麼。卷耳和細細呆呆地看著她,她們隻看到陳美麗在接到一個電話後,眼淚開始瘋狂的奔湧。這時候她想起了戀愛的時候,他們一起曬月亮,一起吃夜宵,一起相互溫暖。她以為是恨他的,但是當他死了的時候,所有的恨都煙消雲散了。

陳美麗任眼淚流了一會兒,然後她掏出了鏡子開始對著鏡子補妝。卷耳輕聲問,美麗,你怎麼了?陳美麗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麼。我就是有點兒想唱歌。於是她開始唱《隱形的翅膀》。三個女人一起唱,唱到“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的時候,三個人都哭了起來。這時候她們突然明白,很受傷是不可能不閃淚光的。

在她們離開茅家埠以前,波波打通了細細的電話。波波說,你在哪。細細說,你管不著。波波說,我回來了,我沒有上車,沒有去上海。波波忙說,那你在哪。這時候,波波將電話掛了。細細回過頭去,看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下,一點也不玉樹臨風的站著胡子拉碴的波波。波波慢慢地舉起手,張開,等待著和細細在這湖邊的一場飛奔。細細果然就飛了起來,像一隻輕燕。

現在,是人民大廈的黃昏。陳美麗在床上的一堆夕陽裏醒來。她伸了一下懶腰,想起了她去了公安局,想起了美細耳奶粉超市已經開業,想起了花籃上那金城武的名字,想起了陳媽已經不放高利貸了,開始做婚姻介紹。她說,她想麥豆。陳媽的這句話,讓陳美麗感受到了一絲絲的溫暖。

陳美麗起床,懶洋洋地泡了一個溫水澡。剛擦幹身子,手機響了,電話那頭羅老板又說要把陳美麗連人帶電飯煲一起買下來。陳美麗說,你能不能來點兒新鮮的,你就這句廢話。羅老板公鴨嗓子嘎嘎嘎地笑起來,說你過來吃飯吧,我有一個朋友,想要給單位發福利,買你一批電飯煲。陳美麗說,哪個單位呀。羅老板說,盛新印務。

陳美麗放下電話,開始認真地化妝。她抱起了一隻電飯煲樣品,然後走出了人民大廈,這時候她看到大廈的門口,快半年不見的安陽坐在那輛舊自行車上等著她。安陽剛理了發,顯得很精神。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起了一條線。安陽無聲地拍了拍自行車後座,陳美麗想了想說,交警要罰款的。安陽說,罰就罰,就當我少收一個紅包。陳美麗把臉拉了下來,說你竟然收紅包。安陽說,我開玩笑的。

安陽載著陳美麗,行進在去往北山路的路上。安陽的意思,是要一起去爬寶石山,然後在初陽台上的初陽茶樓吃飯。羅老板的電話又打來了,說你在哪兒呢。陳美麗說,我在路上。羅老板有些不耐煩地說,快點快點,菜都涼了。陳美麗想了想,悄悄關掉了手機,又讓安陽停下自行車。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把那隻電飯煲樣品放在了垃圾桶旁邊,然後又跳上了安陽的自行車。

陳美麗把臉貼在安陽的後背,聽著這位優秀心腦血管科醫生的心跳。陳美麗說,我們認識幾年了。安陽說,十年。陳美麗就覺得十年的光陰,在她的麵前,像一條白練一樣,飛速而過。

⊙文學短評

電飯煲推銷員陳美麗離婚再婚,獨自撫養女兒,奮力打拚,用自己的潑辣、率性和活力將平凡甚至艱難的生活活出了滋味。陳美麗和她的婆婆、媽媽、徒弟,甚至和文化騙子、商人、變態者一起,構成了我們嘈雜紛亂,奇形怪狀卻也充滿活力的城市。這是光鮮亮麗的城市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