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個單位的?”.
朱麥克心裏晃了一下,說:“我是發改委的。”
佟婭妮又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一下,說:“一點也不像。”
從南麂島回來的半個月後,有一天,佟婭妮跑到朱麥克的辦公室來。她看見朱麥克後,第一句就說:“你果然在這裏上班。”
朱麥克笑了笑。
那天,佟婭妮主動請朱麥克出去吃了一頓飯,他們去了江濱路的現代概念餐廳,是信河街最有情調的一個自助餐廳,可以坐在餐廳裏看外頭滔滔的甌江。佟婭妮對這個餐廳很熟,走過的服務員都會跟她打招呼。她還跑進廚房裏去端了一盤清蒸銀鱈魚出來。佟婭妮說,這個餐廳的女老板是她的朋友,她經常來這裏,跟這裏所有的員工都熟悉,她每次來,這裏的廚房師傅都會清蒸一份銀鱈魚送給她。佟婭妮還說,自己最理想的生活,就是開一家小店,讓這家小店又幹淨又溫馨。每年可以賺一筆小錢,然後,她把小店交給別人打理,自己背著包去旅遊。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吃完飯後,是朱麥克付的賬。佟婭妮也沒有要搶著付的意思。這倒讓朱麥克心裏很自在。他心裏想,如果佟婭妮搶著跟自己付款,那她就隻是把自己當一般的朋友看待了,不搶就說明她有別的心思。
佟婭妮是個記者,跑的是文化、旅遊線。所以,她可以到處跑。
從那以後,她每次出去,都會給朱麥克帶點禮物回來。去杭州的時候,就給他帶一把紙扇。去內蒙古的時候,就給他帶一雙手套。去雲南的時候,就給他帶回一塊蠟染的布。去西安的時候,就給他帶一套兵馬俑。在信河街的時候,每到周末,她都會拉朱麥克出去玩。有時是去吃農家菜,有時是去漂流,有時去吃海鮮。
朱麥克還參加了一個滑翔俱樂部的活動,做了一次雙人滑翔。他之前沒有接觸過這個活動,一點也不會,緊張得手腳發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但佟婭妮卻是個老手,她教朱麥克怎麼搭傘,怎麼起傘,怎麼助跑,怎麼起飛,怎麼滑翔,怎麼控製操作繩。居然一次就成功了。朱麥克飛起來後,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怎麼就飛起來了呢?他看看底下的田野和樹木,又看看身邊的佟婭妮,突然對自己的存在懷疑了起來,好像手也不是自己的手了,腳也不是自己的腳了,真正的自己不見了,飄在半空中的隻是一個陌生的道具。
還有一次,佟婭妮帶朱麥克去露營。佟婭妮開了一輛北京吉普。他們去的地方叫四海山,是一個海拔一千一百米的森林公園,據說前段時間還發現了金錢豹和熊。從信河街過去,開車要六個鍾頭。車可以直接開到半山腰,那裏有一個湖,還有一個兩個足球場大的草坪,很適合露營的。佟婭妮隻帶了一個帳篷,兩個睡袋。因為人夜後,山上的氣溫降得很快,他們很早就躺進帳篷裏了。但是,佟婭妮並沒有用自己的睡袋,她隻躺了一會兒,就鑽到朱麥克的睡袋裏來了。並且,很快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然而,朱麥克一直沒有睡著。他也沒有睜開眼睛,隻是靜靜地躺著,聽見佟婭妮輕微的呼嚕聲,伴著帳篷外野草互相撞碰發出的“唰唰”聲,還有遠處森林裏不知什麼動物,一長一短的鳴叫聲:咕——咕。躺著躺著,朱麥克就恍惚起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躺在這裏呢?這個生活,並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這種方式不適合他。但他卻不知不覺地,一次又一次地,被佟婭妮帶進一個又一個新的領域,新鮮,刺激,卻違背了朱麥克的意願。他想,這一次,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跟佟婭妮出來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向和規劃,他應該回到自己的軌跡上去。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知不覺中就走遠了。
四海山回來之後,有一段比較長的時間,佟婭妮沒有再來找朱麥克。當然,朱麥克也沒有去找她。朱麥克想,本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還是各自走回各自的位置上比較好。
大概是半年後,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朱麥克卻得到了佟婭妮已經嫁人的消息。那天,朱麥克正在單位裏翻看報紙,突然發現報紙第二版的左下角有一個很大的訃告,是本地一個很大的老板去世了,去世的老板有一個兒子,兒子後麵的兒媳寫著佟婭妮的名字。朱麥克看見這三個字後,腦子裏突然就炸了一下,炸出一團又一團白色的泡沫來。這個老板,朱麥克是知道的,他是信河街的第一批老板,是個代表性人物。但是,佟婭妮什麼時候嫁給他的兒子了呢?朱麥克也想過,這個名字或許隻是重名,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不會錯,這個人就是自己認識的佟婭妮。隻是,朱麥克不想去核實。
那之後,佟婭妮就在朱麥克的生活裏消失了。兩個月後,朱麥克離開了機關,辦了明鏡會計師事務所。
一年之後,朱麥克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聲音很遙遠,但他一聽就聽出來了,那是佟婭妮的聲音。佟婭妮說:“喂,朱麥克,我是佟婭妮。”
“我知道。”朱麥克說。
“我離婚了。”佟婭妮說。
“哦!”朱麥克說。
佟婭妮告訴朱麥克,她現在人在麗江。她已經基本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了。離婚後,她分到一大筆的財產,毫不猶豫地就辭了記者的工作,跑到雲南的麗江來了。她以前來過麗江,一來就再也忘不了這個地方了。她已經在麗江的束河古鎮開了一個叫“四海為家”的旅館。還開了一個叫“南麂島”的酒吧,就在旅館的隔壁。同時,她還拿出四十萬,在香格裏拉一個叫小甸的小山村裏辦了一所希望小學,名字就叫“小甸希望小學”。她準備每年騰出兩個月,去給希望小學裏的孩子上課。佟婭妮還告訴朱麥克,他到麗江來玩,可以住在“四海為家”裏,她可以陪朱麥克在雲南到處走。她現在最富有的就是時間。
掛斷電話後,朱麥克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室裏,腦子裏什麼也沒有。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回過神來。他在心裏問自己,你會去麗江找佟婭妮嗎?他心裏馬上就說,不會。
但是,這之後,每隔半年左右,佟婭妮總會給朱麥克打一個電話。每一個電話,朱麥克都接了。每一次,佟婭妮都會叫朱麥克去麗江玩。朱麥克都說,好的好的,有機會一定去。
朱麥克知道,自己說了一句違心的話。
3
這兩年來,住在酒店裏的人越來越多。跟朱麥克有業務來往的就有好幾個,但他們都是住在華僑大酒店、國際大酒店裏。都是很有氣派的酒店。而且,朱麥克知道,他們住在酒店裏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有一個長期住在國際大酒店的人,是做外貿的,他雖然是信河街人,但主要業務都已經轉移到上海了,一年在信河街的時間隻有三分之—左右。所以,他一回來就住在國際大酒店裏。還有一個人,倒是長期住在酒店裏的,但是,那家酒店是他自己開的,而且,他的家人也都移民加拿大了。他隻能住在自己的酒店裏。
住在酒店裏當然有很多好處。譬如酒店可以提供免費的早餐;譬如會客很方便;譬如來去隨便;譬如可以很意外地碰見一些人。等等。
對於朱麥克來說,一個明顯的好處就是保密。他跟酒店簽過協議,不能把他住的房間告訴任何人。他也從來不帶任何人進自己的房間。實在有要緊的事,他就約人到一樓的咖啡吧談。一樓的意大利現磨咖啡很地道,咖啡豆和咖啡機都是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因為這個酒店的老板已經辦了意大利永久居住證,是個完全的意大利的生活品位信徒,他雖然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信河街,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小到牙膏、牙刷,大到酒店的裝修風格,環境布置。朱麥克也跟酒店交代好了,每天房間的打掃時間是上午十點鍾。這個時間,他已經去上班了。但是,隻要他一回到房間,酒店就要保證沒有人能夠打攪得到他。如果住在自己的別墅裏,別人就可以在家門口堵了。想逃也逃不掉。
朱麥克這麼做,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不想掉進企業家所謂的圈子裏。其實,所有的圈子都是一樣的,是圓的,是輪流轉的,隻要掉進去了,就身不由己了。他們所有的應酬都要參加。這個應酬包括飯局,牌局,球局,花局,等等。所謂的飯局就是吃飯,牌局就是賭博,球局就是打高爾夫,花局主要是去固定的高檔會所,是企業家自己辦的,一般人進不去,裏麵的小姐都是模特兒,一個星期換一批,從上海北京等地空運過來。朱麥克對這些應酬沒有興趣。他隻想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做生意,不想把自己的生活跟他們纏在一起,如果那樣的話,自己很快就會跟他們一樣的。朱麥克一點也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害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就是說,從內心裏,朱麥克並不認同他們,一般的人,或許隻看到他們光彩的一麵,積極的一麵,但朱麥克看到太多他們暗淡的一麵,頹廢的一麵。在朱麥克看來,現在這個社會,因為他們擁有大量的財富,他們有能力做成許多大事,相對來說,他們也可以擁有獨立的人格,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和經濟力量去影響和改造別人。但是,朱麥克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這種人格,更沒有看到這種力量。他看到的隻是一個新的利益集團而已。
當然,朱麥克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點天真了。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也做不到。隻是明哲保身罷了。還是什麼也沒有做。從這一點說,朱麥克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所以,除了必要的工作交往,朱麥克盡可能地回避跟他們的接觸。他隻想回到酒店的房間,一回到房間,他就覺得身體放鬆了下來,人也快樂起來。他知道,自己似乎越來越依賴酒店了。因為,現在對於他來說,錢已經不是問題了,投資隻是一個大的概念了,不在乎買別墅那點錢,他早就可以買一幢最高檔的別墅住進去。但是,他連一點念頭也沒有動過。
不過,住在酒店裏的朱麥克,終於還是出了一次“意外”。他可以防止酒店外麵的人來打攪,如果是酒店裏麵的人呢?這點就出乎朱麥克的意料了。
事情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朱麥克在酒店吃早餐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跑過來,坐在他對麵。朱麥克看了看她,她正對著朱麥克笑,說:“你叫朱麥克。”
“你怎麼知道?”朱麥克說。
“我叫柯巴綠。”她並沒有回答朱麥克的話,自我介紹完後,還是看著朱麥克笑。
“你是酒店裏的員工嗎?”朱麥克看她穿著酒店的製服。但是,按照規定,酒店的員工是不能在餐桌前坐下來的。
“我已經注意你好幾天了。他們說你已經在這家酒店裏住了六年了?”柯巴綠還是沒有回答朱麥克的問題。
“是的。六年多了。”朱麥克說。
“你真是一個怪人。”柯巴綠說。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麵說自己是個怪人。朱麥克不禁看了看她,對麵這個女孩長著一張很幹淨的臉,皮膚很白很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細細的,是一個“嫩筍”,但是,她卻剪著一頭齊耳的短發,她似乎想用這個發型使自己變得成熟起來。朱麥克看得出來,她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齡。一想到這裏,朱麥克忍不住對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笑起來其實是很好看的。”柯巴綠馬上說。
“謝謝。”朱麥克說。
這時,他的早餐已經吃完了,站了起來。柯巴綠也跟著站了起來。朱麥克發現她的個子挺高的,差不多有一米七光景。朱麥克往門外走,她也跟著往門外走。朱麥克走進電梯,她也進了電梯。朱麥克出了電梯,她也跟著出了電梯。朱麥克站住了,看著她說:“你還有事嗎?”
“你不請我到你的房間坐坐嗎?”
“哦!那不行。”
“不坐也行,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晚上請我到一樓的酒吧喝酒。”
“我不喝酒的。”朱麥克不想拒絕得太直接。
“那好吧!就算你欠我一次咯!”柯巴綠大概也看出朱麥克的意思來了,她就退回一步說。
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朱麥克心裏想。
接下來的每一天早餐,朱麥克都會碰到柯巴綠。因為朱麥克的生活都是一步一步來的:早上五點二十分起床,打掃身體二十五分鍾,然後做六十個仰臥起坐。做完之後,喝一大杯水。六點鍾去斜對麵的大學操場跑步。七點鍾回到房間,衝澡。七點半到二樓的餐廳吃早餐。八點去單位上班。朱麥克覺得,每天四十分鍾的跑步對他來說很重要,不但鍛煉了身體,更重要的是,還釋放了他身上的荷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