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有誰得到過這種獎品。因為百分之百的男人,都把老二和老三搞顛倒了。還有一些眼神不好的男人,甚至把老大看成了老二,而老三成了老大。
這個時候,呂蓓卡總是笑得花枝亂顫。
一邊的孟繁都有些看不過去,可齊魯,卻是沒事人一樣的。
偶爾呂蓓卡不在宿舍的時候,孟繁會挑幾句,說呂蓓卡那個房間的陽台,陽台外夜晚的上海燈火,以及飄浮在陽台上的隱約的桂花香,還有男人對女人年齡的魯鈍。孟繁的言語,完全是李商隱的風格,意在言外的,曲折幽微的,而且還蜻蜓點水。也不知道齊魯聽不聽得懂。
也可能聽不懂吧,因為齊魯從來沒有接過茬,總是很安靜地聽孟繁講,那姿態仿佛在課堂上聽課一樣。這也是齊魯的本事,齊魯總能把任何一種關係變成師生關係,把任何形式的言談,變成上課與聽課。有時孟繁覺得齊魯這個女人真是個當學生當出了癮的,呂蓓卡與其叫她書蠹,不如叫她學生蠹。可學生也不能當一輩子呀,博士畢業之後,怎麼辦呢?又去讀另一專業方向的博士學位?這種情況也有的,孟繁聽說,在國外,有一些留學生就這樣,博士畢業之後,找不到工作,隻好又去讀另一個博士,最後把學校所有的博士學位都讀了個遍。反正國外的獎學金高,幹脆把讀博職業化了。
或者齊魯應該去國外,既可以把學位無休止地讀下去,又可以擺脫類似於呂蓓卡這樣的女人的欺負。外國人又不講陰陽,又不講太極,終歸沒有中國人複雜和厲害。呂蓓卡的男朋友就讓呂蓓卡畢業後趕快去美國,他說,美國人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超單純,超好對付。
這當然是玩笑,卻也是有幾分當真的玩笑。如果那樣,呂蓓卡去美國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嗎?對付美國人,讓呂蓓卡這樣高段位的人去,不是殺雞用牛刀?
而齊魯,估計和美國人,是旗鼓相當的。
研究了那麼多年的先秦文學,一天到晚琢磨幾千年前的人,還能不把自己琢磨得更樸素和更單純,不把自己琢磨成美國人那樣子?
孟繁覺得挺有意思,或許一個人的研究真會影響到她的性格和思維。不然,她研究李商隱,就有李商隱的縝密和曲折;呂蓓卡研究明清戲劇,就有戲劇中小旦的長袖善舞;而齊魯,整日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上耶,我欲與君相知”這樣的古樸詩文,不知不覺亦變得古樸了。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然而也可能是另一種結論,那就是一個人的性格與思維決定了她的研究對象。或者她本來身體裏就有李商隱,所以研究李商隱。呂蓓卡本來就是個小旦,所以研究戲劇。而齊魯本來就是簡單樸素的,所以她幹脆返璞歸真,回到幾千年前的先秦文學裏麵去。
孟繁突然間有了一種靈感,她或許可以就這個問題寫一篇論文,論文的題目就叫做《略論文學研究者的性格和思維與研究對象的關係》。
六
齊魯其實懂,懂呂蓓卡的偷梁換柱和反襯,也懂孟繁言此意彼的挑撥離間。
然而齊魯不在意。房間朝南朝北有什麼關係呢?比起南麵明晃晃的房間,她更喜歡北麵的陰暗。她向來忌憚明亮的東西:白天、太陽、玻璃以及別人尖銳的注視,她都不喜歡,那些東西讓人沒有遮擋無處藏身。她喜歡更暗的感覺,至少要半明半暗。像魚一樣,有水的遮蔽,像藕一樣,有荷和泥的遮蔽。小時候,她的那些小朋友們都渴望成為一隻鳥,在天空飛,或者成為祖國美麗的花朵,在陽光下燦爛開放。可她想做的,卻是一隻蚯蚓,同學幾乎不能理解她。為什麼做蚯蚓呢?那種黑不溜秋的東西,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老師可能也是疑惑的,也問她為什麼,她不說——她那時也確實說不清楚。老師後來替她說了,老師說,齊魯同學之所以想做一隻蚯蚓,是因為蚯蚓能鬆土,讓花兒茁壯成長。同學們恍然大悟,都熱烈地為她鼓掌。她麵紅耳赤,十分羞愧。如果隻是因為花兒的話,她為什麼不做蜜蜂呢?不做蝴蝶呢?她想這樣反問老師,然而沒有。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反駁別人的人。不,應該說,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用言語反駁別人的人,她的反駁都在暗中完成,也就是在她的意念中完成。她麵上對誰都百依百順,暗裏呢,卻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對齊魯來說,和南相比,她更喜歡北;和東相比,她更喜歡西。總之和飛蛾相反,飛蛾趨光,她趨暗。她是飛蛾的史前,是居蛹者。
至於陽台,她亦無所謂。陽台到底有什麼好?也值得孟繁用那麼詩意那麼垂涎的語言來描述它?說白了,不過是半個戲台而已。卞之琳不是說過,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齊魯可從來不想成為別人的風景。呂蓓卡看上去卻是很風景的女人,既如此,換個房間,不是各得其所嗎?
雖然呂蓓卡換房間的手段,有些不太磊落。
她也知道孟繁是好意,是好意的挑撥離間,是為她打抱不平。可她能做什麼呢?莫說她本來喜歡北麵的房間,即便不喜歡,她其實也沒能力進行實際的反抗。所有的反抗,都隻能是她的一篇意識流小說。在虛構的小說裏,她像潑婦一樣罵過街,也像魯提轄一樣,一拳把人的臉打成了顏料鋪。她甚至還殺過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魚腸劍,歐冶子鑄的名劍,專誅殺王僚的那把,殺了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男人叫北,沈北,是齊魯高一屆的師兄。她在研二那年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沈北,但沈北卻沒有愛上她,不僅沒有愛上她,而且還十分殘忍地在她眼皮底下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外語係的一個女生。她十分痛苦,然而還心存指望,指望那個外語係的女生會水性楊花,或者沈北水性楊花——男人不是都容易朝三暮四移情別戀的嗎?可沈北對那個外語係的女生卻死心塌地,研究生一畢業,他就生生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有婦之夫。她簡直絕望,他怎麼可以一點機會都不留給她呢?她本來是個在道德上極自律的人,為了他,已經有些破戒了,難不成還要她越走越遠,和一個有婦之夫弄雞鳴狗盜之事?掙紮了許久,她終於起了殺心,在一個花好月圓之夜,她用那把削鐵如泥的魚腸劍,結果了那個男人。
那以後,再看到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在學校裏把袂而行,她就隻當見了鬼。
但她不會殺呂蓓卡的,雖然她的反襯手法有些惡劣。可呂蓓卡的惡劣,不是主觀故意的惡劣,而是客觀後果的惡劣。也就是說,呂蓓卡的真正目的,不在貶低齊魯,而在抬高自己。她無非隨手借來齊魯這麵鏡子,在男人麵前,搔首弄姿一番。拉康不是說過,人和人的關係,其實是人和鏡子的關係。這鏡子理論,齊魯以為,完全是為呂蓓卡這個女人量身打造的,呂蓓卡根本就是個鏡癡。隻是齊魯不明白,那位1901年在巴黎出生的男人,怎麼知道1975年才出生的東方呂蓓卡的呢?
這有些荒誕了。齊魯幾乎笑出了聲。齊魯常常這樣自娛自樂,這一點她和呂蓓卡截然不同。呂蓓卡是個事事依賴別人的女人,大事小事都一樣,早點總是讓齊魯捎,作業總是讓她的師兄師弟幫著做,窗戶插銷壞了,隻要動動小指頭就能張羅好的事,她會煞有介事地打電話找物管。甚至於她的快樂,也是寄生的,寄生於男人或者齊魯這樣的女人那裏。男人諂媚幾句,或挑逗幾句,她立馬激動得麵若桃花眼若秋水身若飛燕口若懸河——真是身若飛燕口若懸河,即使男人走了,她還會在305飛來飛去飛半天,且喋喋不休半天,不,不止半天,應該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但齊魯卻不是這樣的女人,齊魯極自立,尤其是精神層麵,她基本處於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想吃魚了就養魚,想穿綾羅綢緞了就種桑養蠶,偶爾想抽幾口了,就種植。
當然,也有些東西是種不了養不了的,比如男人。
如果和《山海經》裏的類,或絹魚一樣,就好了,因為能自為牝牡。
或者幹脆做南瓜、玉米、小麥,也行。
這是齊魯在調侃自己了。偶爾齊魯的思想或情感陷入困境時,會用這一招,給自己解圍。
七
然而這一次的困境,齊魯亦無可奈何了。
三十歲應該是女人的分水嶺,至少齊魯的父母這麼認為。齊魯的父母說,在博士畢業前,齊魯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弄個女婿回去,當然也得是博士,而且還是英俊的博士,齊魯的母親補充。不然,沒法在左鄰右舍和同事麵前言語呀。人家的話音兒裏,現在已經有些綿裏藏針了。可不要綿裏藏針嗎?這麼些年,齊魯給人家帶來了多少沉重的打擊呀,又是考重點大學,又是考研究生,又是考博士,沒完沒了,簡直連環腿一樣,踢得他們暈頭轉向一身烏青。
人家能不惱嗎?能不恨嗎?能不專找齊魯的死穴點嗎?
齊魯的父母十分理解別人的情感,他們都是人民教師,雖然隻是中學教師,可依然具備教師善解人意的基本素質。
所以,當別人不懷好意地問起齊魯的個人問題時,他們總謙虛地說,不急,不急,這孩子,一門心思還在學業上呢。
可暗地裏,他們可急,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早在齊魯讀研究生時,他們的教育方針其實就有些改變了。但那個時候的改變還在改良階段,有些優柔寡斷左右為難,有些猶抱琵琶欲說還休。一麵要齊魯在學業方麵再上一層樓,一麵又暗示齊魯可以開始戀愛了,前提當然是和十分優秀的男生。前麵的意思是由父親慷慨表達的,後麵的意思是由母親婉轉表達的,合起來解讀,就是要齊魯雙管齊下,魚與熊掌都不耽誤。這當然是很有難度的要求,對齊魯來說。中文係的男生倒是熱衷戀愛的,卻不是熱衷和齊魯這樣姿色平平的女生戀愛,而是和那些長相十分風花雪月的女生。也不管自己是否風流倜儻,還是歪瓜裂棗,都胸懷大誌,且矢誌不移。可學中文的女研究生盡管內心個個風花雪月,但長相呢,多數和齊魯一樣,正好是風花雪月的反義詞。男生們於是不惜舍近求遠,紛紛到外係去發展,或者發展那些剛入校門的本科生美眉。有些驍勇的男生,甚至會降貴紆尊地去發展學校美發店的女孩子。
齊魯父母魚與熊掌兼得的願望落了空。父親要的魚她是抓住了,但母親要的熊掌她連一個手指頭也沒碰著。
齊魯的父母著急了,齊魯已經三十歲了,事情變得迫在眉睫,從前改良的方式對書呆子女兒看來過於溫和含蓄了,非要通過激烈的革命才能拿下熊掌。老兩口重新整理了教育齊魯的格言,從前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現在他們不要齊魯上下求索了,改走老莊路線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簡直有勸齊魯放棄學業的意思。
他們以為,齊魯之所以如今還形單影隻,不是因為找不到,而是因為她不找,她的心思還在學業那兒呢,隻要180度轉身之後,不,哪怕是60度轉身,找個理想的女婿,那不是易如拾豆拾芥?
門口書報亭裏老顧家的小鈴子,高中還沒讀完呢,還給老顧找了個在圖書館上班的大學生,人也長得十分精神。何況他們家博士齊魯呢?
後麵那句反問,是齊魯加上去的,齊魯知道父母的邏輯,以此類推麼。齊魯的父母都是中學語文老師,最習慣演繹思維。
可齊魯最怕父母以此類推。
八
老季第一次來305的時候,見的是齊魯。
是孟繁的有意安排。那天是周末,呂蓓卡正好外麵有飯局,她師兄宋朝做東,宴請導師,由呂蓓卡作陪。這是明清文學博點的固定宴席模式,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師兄師弟們輪著來,而導師和呂蓓卡卻是固定不變的。請導師當然要請呂蓓卡,不然,那頓飯不白瞎了?沒有呂蓓卡在場的飯局,誰有本事把它撐下來?導師的冷臉颼颼地如一月的冰雪,生生能把幾個衣衫單薄的弟子凍死。而呂蓓卡一旦在,那季節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是人間四月芳菲天,有時導師喝高了,興起了,就到了七八月。老頭會用筷子敲著碗碟,哼起明代的小曲兒: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麵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裏,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
導師唱曲兒的時候,其實從來不看呂蓓卡,不單唱曲兒時不看,喝酒時也不看,上課時也不看。然而他的弟子們,不管是男弟子,還是女弟子,全知道導師喜歡呂蓓卡。
孟繁也知道。呂蓓卡知道了的事情,孟繁還能不知道?尤其這事情還和風月相關,尤其這風月還和呂蓓卡自己相關——呂蓓卡最喜歡在孟繁麵前談的,就是男人對她明裏暗裏的迷戀。對呂蓓卡來說,男人的迷戀是一種幸福,而在其他女人麵前,展示出這種迷戀,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幸福。不然,那是錦衣夜行了。可呂蓓卡的錦衣,從來都要在明豔豔的燈光下的,要在笙管悠揚的戲台上的。什麼時候甘心夜行呢?
孟繁不僅知道了導師喜歡呂蓓卡,而且還知道呂蓓卡那天的飯局不到夜裏十一點散不了。
所以,孫東坡打電話來的時候,孟繁說,要不,你把老季帶過來吧——老季之前,已經和孟繁強烈要求來她們這邊做客好幾次了。
自然是想見呂蓓卡,可孟繁偏給他安排齊魯——這是殺富濟貧。孟繁偷偷對孫東坡說,老季可能發生的愛情,於呂蓓卡的全部意義,不過是錦上添花,可於齊魯,卻是雪中送炭。
孟繁不喜歡錦上添花,尤其不喜歡為呂蓓卡錦上添花。
老季卻不知情,還以為齊魯就是呂蓓卡。趁孟繁到廚房去洗葡萄的時候,也尾隨過去,輕聲問,她就是你說的花間詞?孟繁知道他的意思,卻不置可否,反問,她不像花間詞?老季笑而不言。孟繁忍不住了,說,你笑什麼?花間詞原也有很多種的,有溫庭筠那樣香豔綺麗的,也有韋莊那樣單純樸素的,她是後者,屬於“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那種。老季瞪圓了眼,說,文人之言,尤其是女文人之言,看來還真不能信。別說花間詞了,她和詞幹脆就不沾邊。詞有長短,有韻味,她哪有?分明是格律詩,整整齊齊的格律詩。孟繁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卻是半聲,還有半聲在中途夭折了,因為孟繁又把它生生憋了回去。倒不是怕齊魯聽見,而是有些不忍,若是笑呂蓓卡,她也就放肆笑了,可和一個男人在背後笑齊魯,孟繁覺得太不厚道了,也實在有違自己的初衷——她是打算為他們牽線搭橋的,不能一開始,就由老季牽了鼻子,往錯誤的方向走。這麼一想,孟繁的臉一下子變得有些嚴肅了,語氣裏亦有薄慍。孟繁說,大家不過做個朋友,你也不要這麼說。
氣氛陡然轉了。老季一時也覺得自己饒舌和輕薄了,本來是自己上趕著來的,來了又這麼損人家的朋友,難怪孟繁不高興了。老季的神態亦有些訕訕的。
孟繁見老季這樣,又打圓場了,說,形式和內容往往相左的。有些女人看上去是五代詞,但細品其精神,卻是格律詩;有些女人正相反,看上去是格律詩,其實卻是五代詞。你要花時間,才能發現真相。
老季想想,也對。
九
通常情況下,305隻有兩個人。白天是孟繁和呂蓓卡,晚上是孟繁和齊魯。
孟繁隻要沒課,總是呆在宿舍的。呆在宿舍多數時候也是伏案備課,從前做老師,倒不必這麼辛苦,反正講什麼,怎麼講,都由了自己。中文係的課,本來隨興。一句李商隱的“一弦一柱思華年”,就能消磨好幾節課,思完了李商隱的華年,還可以思思自己的,思完了自己的,又可以思哲學意義上的華年,這又扯到曹操的《短歌行》了,或者辛棄疾的《摸魚兒》,這野馬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可學生們不在乎,學生最喜歡老師跑野馬,別說跑到曹操那兒去,就是跑到曹操的父親那兒去,跑到曹操的爺爺那兒去,也沒關係。
但現在情況卻不同。孟繁的導師,是個惜言如金的人,多數時候,他喜歡讓學生自己講,他聽。每次課的最後幾分鍾,他會把下一次課的主題定了,然後讓學生去準備。學生隻有三個,想做鴕鳥,都不可能。而且導師上課時特別熱衷於偷襲,有時明明是別的同學主講,孟繁負責旁聽,導師亦會突然轉臉,目光炯炯地向孟繁提問。這時孟繁的一張素臉,便漲得緋紅。自然是答不上來的,即便能支吾幾句,也被導師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來。
所以隻能老老實實地備課。老鳥先飛,孟繁在呂蓓卡和齊魯麵前自嘲道。她是305的老大,也幾乎是中文係女博士的老大——說幾乎,是因為文藝批評博點應該還有一個年紀更大的女人,可能已經四十了,也可能四十多了,還可能是三十幾。版本極混亂,因為那女人在不同的場合下關於自己年齡的說辭都不同。甚至她的婚姻情況,在坊間也有好幾種版本,有人說離異,有人說分居,也有人說人家一直還是待字閨中的一朵黃花——這一朵黃花的說法,因為形神兼備,最受女博們青睞。
女博男博都在私下裏說,一朵黃花是中文係最撲朔迷離、最具神秘色彩的女人。
但孟繁不喜歡玩這一套。她從不忌諱自己的年齡和婚姻狀況,不僅不忌諱,而且還大張旗鼓地把自己稱作老大。這在呂蓓卡看來,胸懷委實有些博大了。女人的年齡,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呀,別說一年,即便是一個月,一天,都要錙銖必較的,哪能如此妄自稱大呢?她那個點的陳燕子,就隻比她大半個月,但她毫不含糊地把她叫做師姐,尤其有男人在的場合,她師姐師姐叫得格外親熱。陳燕子極惱火,卻不好發作,隻能笑靨如花,說,我們一般大,叫燕子就行了,叫什麼師姐。那哪行呀?呂蓓卡更是笑靨如花,說,姐是姐,妹是妹,這是倫理,叫你燕子不是亂倫了嗎?
莫說陳燕子,即使孟繁,這個時候也恨不得扇呂蓓卡一個大嘴巴子。倘若直呼其名也叫亂倫,那她和她的師弟們,還不知亂了幾回倫呢?
背了人,孟繁有時會用後麵那句話和呂蓓卡開開玩笑,但一旦有人時,孟繁從不說讓呂蓓卡下不了台的話。這是呂蓓卡喜歡孟繁的地方。有分寸的女人總是讓人尊敬的,呂蓓卡就很尊敬孟繁。
尊敬的方式是請孟繁喝咖啡。呂蓓卡的咖啡在博士公寓,是很有名氣的。因為不是速溶,而是現煮。咖啡豆是男朋友從美國寄過來的,每次煮前,都要用十分漂亮的咖啡磨手工研磨。這活兒多數時候呂蓓卡都讓男人幹,偶爾興致來了,或者要請的對象還有些生分,呂蓓卡就自己幹了。活兒其實不重,之所以讓男人磨,有撒嬌的意思。比如呂蓓卡請師兄宋朝,呂蓓卡基本就袖了手,在邊上看的。可請導師呢——導師當然不能常常來305,但偶爾有事,或者到別處有事,也會過來打個招呼,呂蓓卡這時就要親曆親為了。從磨,到煮,到斟,呂蓓卡修長白皙的手指,都是盛開的玉蘭花形狀,極具觀賞價值。
所以,呂蓓卡的咖啡是一種待遇。不僅於男人,於女人,即使於孟繁這樣的女人,都是一種誘惑。在八月桂花飄香的夜晚,坐在呂蓓卡的陽台上,手握一杯醇香的咖啡,聽極纏綿的《遊園》或者《驚夢》,看對麵閃爍迷離的城市燈火,孟繁也恍兮惚兮。
然而,孟繁恍惚的機會其實不多,一方麵因為呂蓓卡對她的美國咖啡,十分吝嗇;另一方麵,也因為呂蓓卡晝伏夜出的作息習慣。呂蓓卡是博士樓的樓花,夜生活向來十分豐富,自然沒有多少時間,陪孟繁坐在陽台恍惚。而大白天,兩個女人點起酒精燈煮咖啡,到底又有些沒意思了,不光呂蓓卡覺得沒意思,就是孟繁,也一樣。
有些事情,原是要夜裏做的。
夜裏卻是齊魯呆在305。
白天的齊魯是從不呆在宿舍的。齊魯的生活習慣幾乎還是農耕時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個大白天,她都會泡在係資料室或者圖書館裏,為畢業論文做準備。她們的專業課到二年級,都不多了,導師要求學生開始撰寫論文。導師的話,在呂蓓卡那兒,是耳旁風,吹過了就吹過了,但到齊魯那兒,卻是要風吹草動的,這是齊魯一貫的學業態度,和孟繁基本也是異曲同工。孟繁說自己是老鳥先飛,齊魯呢,說自己是笨鳥先飛。
呂蓓卡於是常常拿這兩隻鳥的事兒打趣,說她們是兩隻鳥人,說她們從事的事業是兩隻鳥的事業。都是當了孟繁的麵,不是齊魯。因為齊魯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齊魯有些嚴肅——嚴肅是孟繁的評價,呂蓓卡的評價卻是古板,以及乏味。
應該說,呂蓓卡的評價還是很客觀的。有些夜晚,孟繁學習累了,會泡杯茶,主動去敲齊魯的門,齊魯的門總是關著的,她從來不和呂蓓卡一樣,有事沒事到孟繁這邊來聊天,也不會帶了朋友來,在客廳裏喧嘩。齊魯在305的姿態,基本是一隻蚌的姿態。孟繁本來也是愛安靜的人,可齊魯,未免也太安靜了,安靜到連安靜的孟繁,忍不住也想過去生出些波瀾和動靜——可波瀾總是孟繁的波瀾,動靜也總是孟繁的動靜,齊魯那兒,依然還是人閑桂花落,或者說,是鳥鳴山更幽。
即便這樣,孟繁還是反感呂蓓卡用貶義詞來描述齊魯——她向來喜歡鋤強扶弱,而在305,呂蓓卡就是強,齊魯就是弱。所以,隻要有機會,她總是會向呂蓓卡撂一撂她的魚腸劍,當然極輕盈,極隱秘,完全是若有若無的樣子。呂蓓卡或者看出來了,或者沒看出來,她對孟繁,倒是始終如一地籠絡。
齊魯肯定是沒看出來,因為她的態度也是始終如一,無論是對呂蓓卡,還是對孟繁,都是不偏不倚,都是不即不離。
十
孟繁有些惱。
惱齊魯,也惱呂蓓卡。兩個女人,簡直是兩個極端,精明的精明成王熙鳳,老實的老實成傻大姐。明明在背後剛糟踐過人家,一轉臉,又是笑眯眯的。魯,幫我還本書。魯,幫我帶個芝麻麵包。呂蓓卡對齊魯的稱呼,是變化多端的,當了孟繁麵而背了齊魯時,叫書癡或書蠹,有男人在場時,就半真半假地叫齊姐,而要讓齊魯幫她忙時,就十分親熱地叫魯了。
但呂蓓卡從來不敢叫孟繁做事——其實一開始也叫過的,孟繁立刻禮尚往來,而且變本加厲。呂蓓卡去外麵的時候更多,而孟繁,基本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所以,幾次之後,呂蓓卡就不惹孟繁了。但用齊魯,卻一直用得得心應手。齊魯從不借故推諉,也從不反用呂蓓卡。這種姑息養奸的態度,讓一邊的孟繁都生氣了。然而生氣也是白生氣,因為畢竟和自己不相關了,人家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又能做什麼呢?隻能袖手旁觀。
然而還是惱。
憑直覺,孟繁知道齊魯一定沒有談過戀愛。
經曆過男人的女人,不會木訥成這個樣子。會更生動,更風情,更懂得那些眉裏眼裏的微妙意思。
像呂蓓卡,蛾眉宛轉,一如行雲流水,一如流風回雪。
但齊魯卻還是一棵榆樹,生硬、緊致。
所以孟繁對老季說,你最好要有魯班的本事,能在榆樹上,雕花刻朵。
在上次見麵之後,孟繁又安排了老季和齊魯的第二次約會,當然,又是趁呂蓓卡出去赴宴的時候。反正呂蓓卡,幾乎夜夜笙歌。
老季現在知道了齊魯不是呂蓓卡,也從孟繁和孫東坡的弦外之音裏,明白了呂蓓卡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孫東坡語重心長,說,醜妻薄地家中寶。這話老季信,因為是酒後之言,也因為孫東坡自己身體力行——孫東坡和孟繁的長相差距,按他師妹的形容,那是天上人間。孫東坡鳳眼劍眉,修長俊美,是中文係有名的大帥哥,而孟繁,卻有唐代之風,麵如滿月,豐腰腴背,以時下的審美,不說醜妻,也接近醜妻了。
然而人家舉案齊眉,伉儷情深。
榜樣的力量無窮。而且老季現在手邊一本書也沒有,閑著也是閑著,讀讀格律詩,聊勝於無。
孟繁不是說,有些格律詩,骨子裏其實是五代詞,要多讀,要專心地讀,才能讀出其中詞的旖旎韻味?
於是老季把格律詩帶到學校附近的茶樓,是孟繁的建議。開始其實還是四個人,但茶喝到一半,孫東坡和孟繁就先撤了,孫東坡朝老季眨眨眼,然後對齊魯說,我和孟繁還有點事,你們且喝著。老季起身送,孟繁悄聲說,你別送了,回去慢慢讀你的格律詩吧。老季轉臉就對著齊魯笑,開始還是意味深長的淺笑,幾秒鍾之後,竟然大笑了起來。齊魯莫名其妙,問,笑什麼?老季說,這兩口子,狡猾著呢,明明是調虎離山,偏偏還裝成做好人好事的樣子。齊魯不懂,問,什麼調虎離山?老季愈發樂了,說,你是虎,我也是虎,把我們都調走之後,他們不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齊魯這下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的齊魯,刹那間麵若冰霜。
十一
齊魯其實那時候已經開始戀愛了,不是和老季,而是和一個叫墨的男人。
墨是那個男人的網名。齊魯和他是在網上認識的,齊魯的網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墨說,我懂。
墨也是夜,所以懂夜的黑,不僅懂夜的黑,還懂《詩經》,懂《楚辭》。
最初的言語也是矜持和節製的,他們談文學,談電影,談哲學及一切形而上的東西,墨知識淵博,又彬彬有禮,完全是齊魯習慣的學院男人風格。
後來就有些放縱了——齊魯本來不是放縱的人,但墨循循善誘,由形而上,開始猶抱琵琶地形而下了。
墨說,夜,今天我有些憂傷。
墨在網上把齊魯叫做夜。
齊魯說,因為冬天嗎?冬天我也常常憂傷的。
墨說,和冬天沒有關係,是電影。今天我看了楊德昌的《一一》。你看了嗎?
齊魯說,原來看過的。
墨說,還記得NJ和他戀人說的話嗎?NJ說,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真的沒什麼不同,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什麼必要。
齊魯說,NJ說這樣的話,他戀人要傷心的。
墨說,你呢?倘若我說這樣的話,你會不會傷心?
齊魯怦然心動。這是第一次,男人對齊魯說這樣曖昧的話——盡管是虛擬世界中的男人,但相對於從前意念中的虛擬,這一次的虛擬,卻有一半真實了。從前意念裏的情愛,男人雖然是真實存在的男人,比如她的師兄,那個被她暗殺了的英俊男人,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顰一笑,都近在咫尺,然而卻咫尺天涯。因為情愛是虛構的,他對她所有的風花雪月,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她一個人黑暗中的作品,他完全不知情,她一廂情願地創造了她和他的愛情。然而這愛情是私生子,見不得人。每次看到他和他的戀人在校園裏恩恩愛愛如膠似漆,她都覺得十分羞辱,恨不得自己是隻兔子,能一頭撞死在路邊的樹上,或者是隻蚯蚓,幹脆躲在地底下生活。
但現在卻顛倒過來,男人虛化了,情愛卻是真的。他字裏行間的愛意,讓齊魯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和真實。他似乎就在她耳邊私語,用狎昵的語氣,狎昵的眼神,齊魯目眩神迷,水波瀲灩。
以前是咫尺天涯,現在是天涯咫尺。
墨說,夜,我能抱抱你嗎?
齊魯不語。然而在這清冷的冬夜裏,孤獨的齊魯如何能拒絕男人的擁抱?如何能拒絕一個男人的綿綿情意?隔壁孟繁的房間無聲無息,孫東坡來過了,又走了。而呂蓓卡的房間裏又隱約傳來了杜麗娘的後花園之歌: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