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夜宴歸來,呂蓓卡都喜歡一邊洗漱,一邊放上一曲《遊園》。三十三歲的呂蓓卡,對愛情,總有一種來日不多時不我待的緊迫。男友遠在天邊,電話雖然隔三岔五,但那種電話裏的愛情,對呂蓓卡而言,即使不是形同虛設,也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呂蓓卡的姹紫嫣紅,怎能付與斷井頹垣呢?所以有夜宴,有宋朝和導師。可齊魯有誰呢?
一無所有。三十年來,齊魯一直單騎夜走。
那麼,讓墨抱抱又如何呢?
齊魯終於半推半就,投入了那個亦真亦幻的墨的懷抱。
十二
宋朝現在是305的常客。
每次來了之後,就貓進呂蓓卡的房間。一貓,就是大半天。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呂蓓卡怎麼突然就專寵宋朝了。呂蓓卡對男人的態度,向來是陽光普照大地的那種——對哪個男人都好,但對哪個男人也不會特別好,若好到能三千寵愛於一身,則不太可能,尤其是對宋朝這樣的男人,絕對不可能。
呂蓓卡說過,女人找男人——即使隻是地下男人,也要有所圖的。或者圖錢,能讓她肥馬輕裘錦衣玉食;或者圖權,能讓她頤指氣使張牙舞爪;或者圖色,能讓她“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而宋朝,這三樣都沒有。沒錢,沒權,沒色。
而且還膚白臉圓。呂蓓卡最忌憚圓臉男人了,因為像太監。和一個太監樣的男人,怎麼有興趣上床呢?她也沒有斷袖之癖。從前她和孟繁坐在陽台上,聊男人的時候,她這樣損過宋朝的。
這也是呂蓓卡的一貫風格,呂蓓卡對男人,基本上都是陽奉陰違的。在私底下,她對哪個男人,都是鶯聲燕語眼波流轉的,所以男人竊喜,以為呂蓓卡對自己是情有獨鍾了,紛紛作飛蛾撲火狀。但其實呢,呂蓓卡哪個也沒有鍾的,至少在孟繁這兒,所有的男人都隻是作料,僅供呂美人在陽台上,和女友饜口舌之欲。
所以,呂蓓卡和宋朝,應該不會有什麼燕婉之事。
難道真饑渴了?可呂蓓卡的美貌,正是如日中天之時,即便饑渴了,也輪不上宋朝的。
那宋朝總來呂蓓卡這兒,為哪端呢?
事情頗有些蹊蹺了,孟繁對蹊蹺神秘之事,一向喜歡考據。可這事也不比李商隱的《無題》詩,可以放在案頭,隨手考據。人家房門緊閉,她就是想考據,也無從下手。隻能拿張報紙,坐在客廳裏,支了耳朵聽。可呂蓓卡的房間裏,除了永遠的咿咿呀呀的昆曲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更吊詭的是,有時呂蓓卡自己都外出了,卻把宋朝留在房間裏。
孟繁泡了菊花茶,拿碟椒鹽瓜子,去敲宋朝的門。孟繁說,呂蓓卡金屋藏嬌,我過來看看,不攪擾吧?
宋朝正坐在電腦前忙著,聽孟繁這樣說,趕緊起身,哪能呢?孟姐光臨,蓬蓽生輝。
孟繁大笑,說,宋朝,蓬蓽可是第一人稱哦,是拙荊的意思。難道呂蓓卡已經成了你的拙荊嗎?
宋朝也笑,說,我倒是想,可人家呂蓓卡不早就是別人的拙荊了嗎?
那怕什麼?孟繁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何況得一拙荊呢?
兩人一邊嗑著瓜子喝著茶,一邊鬥著嘴。孟繁一眼覷見桌上的幾本書,一本《湯顯祖研究資料彙編》,一本《湯顯祖與晚明戲劇的嬗變》,還有一本書是半卷的,孟繁隨手翻轉了過來,是《也說湯顯祖戲曲研究與昆腔的關係》。
你不是研究李漁的嗎,怎麼又研究起湯顯祖來了呢?孟繁閑閑地問。
我研究什麼湯顯祖?是呂蓓卡的畢業論文,讓我幫忙……看看。
孟繁恍然大悟。原來宋朝,是呂蓓卡的床頭捉刀人。
孟繁冷笑。看來呂蓓卡真是在利用自己的鑽石和石油了——以前呂蓓卡曾說過,女人的身體,是天然資源,和伊拉克的石油、南非的鑽石一樣,一定要開采利用,否則就暴殄天物了。
可一篇十幾萬字的博士論文,要開采多少石油和鑽石來交換呢?
隔壁的陳燕子曾經暗示過,呂蓓卡之所以能來讀博士,是因為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搞定了導師。那時孟繁還是半信半疑。畢竟導師太老了,和呂蓓卡在一起,幾乎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景,而陳燕子,和呂蓓卡又是同門師姐妹,出於嫉妒,完全有詆毀呂蓓卡的可能。所以她們之間的流言鬥爭,說不定是狗咬狗的性質。
然而現在,孟繁倒是相信陳燕子的那個說法了。
十三
孫東坡在周末,很少到孟繁這邊來過夜。
因為不方便。三個女人在一個屋簷下,且共用一個衛生間,突然雜進一個男人,總有些尷尬的。不說有在客廳裏遇到穿睡衣的室友的可能,就是孫東坡自己,也覺得極麻煩。本來在床上時,他隻穿一件短褲,或者什麼都不穿,可每次出房門,孟繁都要求他穿戴整齊了。有時後半夜了,他想偷偷懶,幾乎光著身子就想往衛生間衝。衛生間就在房間的對麵,孫東坡衝過去,也就是一秒鍾的時間,可孟繁堅決不允許,因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孫東坡半裸著被室友撞見了,或者孫東坡撞見了半裸的室友,那場麵,於孟繁而言,不僅是尷尬,簡直是災難了。
撞見齊魯也就罷了,撞見呂蓓卡,就和撞見聊齋裏的狐狸差不多了。
呂蓓卡的睡衣,孟繁可是見識過的,統統都是花間詞派的風格,極濃豔,極妖冶。讓人一見之下,就有“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耽溺衝動。
而且,呂蓓卡有時還會不穿睡衣,直接穿件小背心小褲衩就出來了。呂蓓卡的小褲衩,那更不得了,簡直是花間詞裏的花間詞。
雖說孫東坡在這兒的時候,呂蓓卡不太可能穿著花間詞裏的花間詞出來,可也不排除她夜裏會睡迷糊,或者假裝睡迷糊——呂蓓卡這樣的女人,什麼花腔不會唱呢?
所以孟繁要防微杜漸要未雨綢繆。
即使不戒備呂蓓卡,孟繁也覺得孫東坡在這邊過夜不合適。畢竟隔壁房間裏住了兩個年過三十的單身女人,而公寓的牆隔音效果又不好,單人床又不結實,無論他們如何壓抑,也還是會有一些十分曖昧的聲音傳出去——就算什麼聲音都沒有,那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實在有些不人道。孟繁從來都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
而且他們也還是能找機會過他們的夫妻生活的。有時老季出去了,或者呂蓓卡和齊魯都不在,他們便會見縫插針。多是孫東坡打電話過來,說,老季出去了,你有時間過來嗎?一般情況下,孟繁是有時間的。魯迅先生不是說過嗎?時間是海綿裏的水,隻要願擠,總是有的。孟繁當然願意為了孫東坡,擠一擠她的時間海綿。
有時隔得時間久了,十天半月孫東坡那邊都沒動靜,孟繁也會主動給孫東坡打電話。孫東坡是個事業心很重的男人,有時忙起來,就忘了這檔子事了。但孟繁不會忘,有時是身體沒忘,有時是心理沒忘。這時就會提醒他,當然也不會直接提醒,而是繞著圈兒地,在電話裏和孫東坡閑聊。孫東坡便明白了,知道孟繁想他了,也知道呂蓓卡和齊魯一定不在宿舍。這時孫東坡便也會擠一擠他的時間海綿。兩所學校一東一西,又要乘地鐵,又要倒公交車,最後留給他們纏綿的時間其實不多,好在他們結婚十多年了,是老夫老妻,對夫妻生活的態度,早已是繁花落盡,去蕪存菁。
之後,孟繁和孫東坡總會去學校西門口的“大娘水餃”店,孫東坡喜歡那裏的薺菜蝦仁餃子,和牛肉粉絲湯。孟繁也喜歡——即便不喜歡,她也會讓自己逐漸變得喜歡的,這是她婚姻如此美好的秘訣。她願意在一些生活細節上,讓孫東坡有如沐春風的感覺。生活是由細節組成的,尤其是婚姻生活,女人要懂得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
偶爾他們也會奢侈一把,去更遠一些的“張生記”,點上一缽老鴨煲,或酸菜芙蓉魚,再配上一盤白灼芥藍。這一般是過節的日子,或者孫東坡發了論文,申報到了課題經費,他們便偷著樂一樂。他們做人一向是很低調的,不像呂蓓卡,在校報上發篇論文,也要大宴賓客,那實在太張揚了——也不劃算,一頓飯下來,怎麼省,不也要幾百塊甚至上千塊嗎?但呂蓓卡不在乎,呂蓓卡喜歡一擲千金,或者讓男人為她一擲千金。
但孟繁不喜歡,不喜歡一擲千金,更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為呂蓓卡一擲千金——雖然這可能性很小,因為孫東坡和孟繁一樣,也是精打細算的人。而且孫東坡也不喜歡呂蓓卡這個女人,至少在孟繁麵前,他對呂蓓卡的批評,從來是毫不留情的,說她不學無術,說她的行為簡直像交際花——這其實是孟繁的意思,隻不過孟繁提供論據,而孫東坡歸納論點。他們兩個人,表麵看起來,是夫唱婦隨,其實呢,卻是婦唱夫隨。因為孟繁的婦唱,十分婉約,而孫東坡的夫隨,卻直白尖銳,所以讓孫東坡錯誤地以為,他是他們家的領唱者,而孟繁,是唱和聲的。
孟繁也鼓勵孫東坡這麼想。男人都有公雞的理想,她不妨——至少在姿態上,成全孫東坡的理想。
比如孫東坡每次在305呆的時間,表麵是孫東坡做的決定,其實呢,卻是在孟繁的控製之內。而且這控製暗地裏還和呂蓓卡相關——要在呂蓓卡走了之後來,在呂蓓卡回來之前走。
這也是孟繁每次和孫東坡鵲橋相會之後,總建議出去吃飯的原因——最初也是在孟繁房間裏吃的,但呂蓓卡回來之後,總會找個由頭過來串門,而且來了也不見外,蘭花指一蹺,孟繁二十幾塊錢一斤的基圍蝦五十幾塊錢一斤的螃蟹,就在呂蓓卡的手上寬衣解帶丟盔棄甲了。當然,倘若呂蓓卡隻對基圍蝦、螃蟹不見外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對孫東坡也不見外——雖然這種不見外,還不至於讓孫東坡寬衣解帶,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逮著別人的老公,總姐夫姐夫地叫,孟繁不愛聽。沒奈何,惹不起隻好躲了。
然而有些事情卻躲不脫。有一次孟繁從外麵回宿舍的時候,竟然發現孫東坡在呂蓓卡的房間裏談笑風生。
十四
應該說,是孫東坡和老季一起,在呂蓓卡的房間裏談笑風生。
事後孫東坡做了解釋。那天是老季堅持要來,老季論文的開題報告出了點狀況,所以有些鬱悶,想到這邊來散散心。正好孫東坡那天也沒什麼要緊事,就陪他來了。之前他給孟繁打過兩個電話,但兩次都關機。他本來要等打通了電話再說的,可老季等不及,老季說,路上還要花上個把小時呢,再等,就趕不上晚飯了。孫東坡想想也是。老季又說,反正你家孟繁是隻蜘蛛精,一天到晚都守在自己的盤絲洞裏。即使我們不請自去,估計也不會撲空的。
偏偏那天孟繁就出洞了——她導師要去北京開一個學術研討會,要走一個多星期,走之前,想給自己的弟子安排一些事情。孟繁便和師弟們應召去了導師家。師母那天心情好,竟然站在陽台上和他們聊了半天她的粉掌和龜背竹,之後又破天荒地留他們吃了一小碗酒釀湯圓,還加了桂花,加了枸杞。這讓他們三個覺得受寵若驚,師母為人一向冷淡,他們以前來這兒,別說酒釀湯圓,就是茶水,也難得喝到一口。這一次怎麼變得如此熱情呢?熱情得十分反常。二師弟出門之後分析說,導師一定剛剛和師母“敦倫”過了,論據不僅是師母的熱情,還有師母的溫柔。二師弟說,女人在兩種情況下,會由百煉鋼變成繞指柔,一是男人給她買了鑽戒,或許諾了要給她買鑽戒;二是男人和她巫山雲雨了。對導師來說,給師母買鑽戒絕對不可能,人家在中文係是有名的鐵公雞,對外麵紅顏綠色的女人尚且能做到一毛不拔,何況對自家“菡萏香消翠葉殘”的老妻。所以隻剩下後一種情況,那就是和師母巫山雲雨過了。快六十歲的老家夥了,平日對學問又是殫精竭慮的,能剩多少力氣花費在師母那兒呢?不是說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旬旬,五十月月,六十年年嗎?一年才一次,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你們說,逢了甘霖的師母能不溫柔?能不賞我們一碗酒釀湯圓吃?
二師弟甚至把這種理論進一步推而廣之到孟繁身上來了。說孟繁之所以能如此溫柔,絕對和孫博的高超武功有關。因為男人如果武功不好,女人就會變得無比暴躁,甚至變成尖叫的蝴蝶。衛慧不是有篇小說叫《蝴蝶的尖叫》嗎?蝴蝶一尖叫,就會扇動翅膀,就會產生蝴蝶效應,帶來氣候以及世界局勢的動蕩。一次世界大戰、二次世界大戰發生的原因,表麵看來是薩拉熱窩事件,是波蘭事件,其實呢,都是因為女人的性生活出了狀況。所以他打算寫篇論文,論文的題目就叫做《論性在人類和平史上的意義》。
如此的信口胡唚讓孟繁又好氣又好笑。然而論口才,她無論如何也不是二師弟的對手——人家在讀大學時,就是校園辯論賽的辯手,還是主辯。不管多麼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到他那兒,都能發生絲絲入扣的聯係。所以,孟繁從來不指望能在口舌上占這個師弟的上風,隻好置“君子動口不動手”於不顧,直接把手上的一本雜誌朝二師弟身上砸去。然而二師弟不僅腦子好用,身體的反應也異常敏捷,一閃,雜誌像暗器一樣,朝大師弟的臉上飛過去。大師弟一時沒防備,眼鏡應聲而落,落入了路邊的灌木叢裏。大師弟是高度近視,八百多度,眼鏡一掉,那樣子就是盲人摸象的樣子,十分喜劇。孟繁趕緊彎腰幫他把眼鏡找了出來,竟然還沒摔破。三個人一時笑岔了氣。
所以說,孟繁那天在回到305之前,心情是極快樂的。
然而樂極生悲。孫東坡竟然會在呂蓓卡的房間。
那天晚上的飯局就變成了五個人的飯局。本來孟繁沒打算叫上呂蓓卡的,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臨出門,才閑閑地問一句呂蓓卡,要不,你和我們一起去?這當然不是邀請,呂蓓卡其實明白。可明白了的呂蓓卡卻裝作不明白,隻似笑非笑地,拿眼去睃老季。老季果然就挺身而出了,很熱情地說,走走走,一起走。完全不看孟繁逐漸暗淡下來的臉色,也不看齊魯。事實上,老季打一進了呂蓓卡的房門,就沒出來過。即使孟繁回來了孫東坡離開了,即使齊魯回來了,過去和他打招呼了,他也不管,隻是陷在呂蓓卡房間裏的玫瑰色懶人沙發裏。
這讓孟繁委實惱火,看來,這一次她是無論如何也撇不開呂蓓卡了。既然撇不開,那隻好敷衍了,於是建議去學校小食堂——孟繁企圖用食堂那個亂糟糟的環境,幹脆把那個夜晚破壞了糟蹋了。然而老季不肯,老季的心思和孟繁正好相反,孟繁想破壞,老季想建設,孟繁想糟蹋,老季想珍惜。所以老季反客為主了,提出去“水中花”。老季十分抒情地說,如此良宵,如此佳人,怎麼能在食堂那種地方蹉跎呢?還是“水中花”吧,我做東了。
孟繁覺得肉麻。因為呂蓓卡,一個普通的夜晚竟然升華成良宵了,因為呂蓓卡,在學校小食堂吃飯就成了蹉跎了。之前他們也不是沒有一起出去吃過,老季從來不挑地方的,學校小食堂也罷,大排檔小飯館也罷,老季都樂得屁顛屁顛。尤其在老季自己請客的時候,更無比熱愛那種地方。因為那種地方更有市井風情,更有人間煙火。真詩在民間,而真正的美食呢,也在民間,老季說。
而現在呢,老季不要市井風情了,也不要人間煙火了——原來那些是鬼話,單用來糊弄孟繁和齊魯的。
依孟繁的心氣,她是要拂袖而去的。然而終歸沒有拂袖——說到底,孟繁不是個耍小性子的女人,莫說在外人老季的麵前,即使在孫東坡那兒,她也從來都是有禮有節的。再說,這委屈真要論起來,也不是孟繁的委屈,而是齊魯的,畢竟齊魯,才是他那種意義上的朋友——雖然還隻是在意向中,但如果沒有橫生出的枝節,說不定,他們的關係,就真有可能發展成男女關係。所以,老季的這種行為,嚴格一點說,也屬於變節了,齊魯完全有理由生氣的。然而齊魯沒有生氣,齊魯的臉上,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那種置身事外的表情。這倒讓孟繁覺得,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
菜是呂蓓卡點的,雖然老季一開始也虛讓了一回孟繁,可孟繁笑一笑,就推給了對麵的呂蓓卡——這是識趣,更是借刀殺人,因為飯桌上宰男人,沒有誰會比呂蓓卡更狠的。果然,呂蓓卡快刀如雪,點了冰糖木瓜燉雪蛤、七裏香鮭魚、鵝肝醬片、小籠牛肉,還有一瓶1992年的張裕解百納。呂蓓卡每刀之後,還會看一眼老季,似有征詢或不忍之意——這是呂蓓卡在舞水袖了。老季不懂,老季還傻乎乎地讓呂蓓卡再接再厲,然而表情,卻是風雲變幻的,一會兒是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豪情,一會兒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壯烈。一邊的孟繁看得幸災樂禍,活該呀,不是要獻殷勤嗎?男人向呂蓓卡獻殷勤的下場都是這樣的。
好不容易呂蓓卡放下了菜譜,孟繁又落井下石——石頭是齊魯遞給她的,呂蓓卡點完了菜之後,老季又把菜譜給了另一邊的齊魯,這是做姿態了,因為齊魯從來不點菜的,然而齊魯也沒把菜譜放回服務員的手上,而是順手給了身邊的孟繁。若是平常,孟繁一定會十分體恤老季的心情,但這一次,卻成心使壞了。又加點了個冰糖茼蒿和胭脂羹,菜雖是素菜,價卻不素。老季的臉,刹那間,變成紅豔豔的胭脂臉了——之前在呂蓓卡那兒,還是“痛並快樂著”,這下子,全剩下痛了。孟繁卻不管,兀自笑著對呂蓓卡說,茼蒿這種菜,防記憶力衰退的,最適合我們這些三十多歲還在讀書的老女人吃了。
這話聽起來,是調侃,其實呢,卻又是在劍挑呂蓓卡,且是心懷叵測同歸於盡的暗挑。呂蓓卡沒有反唇相譏,或者因為心情好,或者因為看明白了孟繁的惱羞成怒,再或者,她的心思現在全在男人那兒,對孟繁的言語偷襲,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也有可能的,因為一旦有男人在場,呂蓓卡對女人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的,笑容也罷,言語也罷,明顯的有心不在焉的敷衍性質。但對男人,卻是風生水起的流轉,那眉眼之間的生動,以及言詞裏明亮的機鋒,如戲台上的燈火一般絢爛。
老季在台下,果然被這絢爛迷得七葷八素。
呂蓓卡的這種絢爛,表麵看,是因為老季,其實呢,卻也是和老季無關的——換成另一個男人,呂蓓卡依然要絢爛的,說不定,會更絢爛。絢爛隻是呂蓓卡的一種癖好。女人都是有癖好的,齊魯癖好讀書,隔壁的陳燕子癖好詆毀,而呂蓓卡呢,癖好在男人麵前絢爛。這幾乎是條件反射,是生理意義上的不由自主,和春風中花開蝶舞是一回事。
但老季不明白,老季以為,呂蓓卡的絢爛,單為他了。
這樣的認識讓老季無比亢奮。飯桌上,五個人,幾乎是冰火兩重天,一邊是急鼓繁弦,來不及似的熱鬧,一邊是冷冷清清,意興索然。孟繁倒還好,她邊上有孫東坡。孫東坡平時,一般都由孟繁照顧的,但那個晚上,竟然一反常態地照顧起孟繁來了。斟茶、倒酒、搛菜,態度十分溫婉細膩。不僅沒落在老季的下風,反比老季更周全。
孟繁十分受用。她知道這是孫東坡在幫她了——孫東坡一定看出了孟繁的惱,他是搞理論的男人,最擅長闡釋文本的深層意思。而孟繁這個文本,還是擱在他案頭十幾年的文本,他早就抽絲剝繭、由表及裏熟讀過了的,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他都了然於心。所以,孟繁的輕聲細語,以及笑吟吟的臉,在孫東坡那兒,都不過是女人的繡金屏風。那屏風背後所掩飾的零亂和窘境,別人看不見,孫東坡一定是看見了的。於是他就幫她了。這也是他們兩口子的一貫作風——外侮當前,他們的槍口從來都是一致對外的。
這樣一來,剩下的,隻有齊魯了。飯桌上的清冷,是齊魯一個人的清冷。飯桌上的難堪,也是齊魯一個人的難堪。這讓孟繁愈加同情齊魯了。
但齊魯看上去卻一點兒也不需要同情。齊魯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故作矜持,亦不是強顏歡笑,而是呈現出一種沉迷的喜悅。對老季的冷落,以及呂蓓卡的風頭,齊魯似乎視而不見。齊魯的狀態,完全是刀槍不入的閉關者的狀態。安靜是心不在焉的安靜,微笑亦是魂不守舍的微笑。
十五
那時候的齊魯,正耽溺於自己的秘密之中。
確切地說,是和墨的秘密。博士公寓的人,沒有誰知道,書癡齊魯正過著黑白迥異的雙重生活。白天她是一本正經的女博齊魯,上課,寫論文,形單影隻地行走在繁華又清涼的校園。晚上她搖身一變,成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和墨繾繾綣綣雙宿雙棲。
他們的約會,總是在晚上十二點之後。這時整個博士樓都安靜下來了,孟繁房間的燈熄了,呂蓓卡那邊的杜麗娘,也出了她的後花園,不再咿咿哦哦。齊魯這才開始她的綺靡聲色之夜——真是綺靡聲色,因為一見麵,墨就說,來,抱一個。
自那次半推半就的擁抱之後,墨的言語,就是這樣輕薄和放縱。
齊魯從來不喜歡輕薄。輕薄是事物最壞的品質。東西一輕薄,就容易破碎。文章一輕薄,就容易低俗。男女一輕薄,就容易墮落。
齊魯也不喜歡放縱。放縱亦是事物最壞的品質。花朵一放縱,就凋零了,果實一放縱,就腐朽了。女人一放縱,就成破鞋了。
放縱是可恥的,可是比放縱更可恥的,是孤獨。這是歌手張楚說的。有段時間,呂蓓卡不知發什麼神經,突然不聽杜麗娘了,轉而迷戀上了張楚。305房間便終日回旋著張楚的聲音。孤獨是可恥的,生命像鮮花一樣綻開,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
戀愛是恥辱的救贖。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用不著呂蓓卡含沙射影,齊魯也知道。可和誰戀愛呢?這是齊魯最隱秘的疼。三十年來,沒有哪個男人——哪怕是係裏最聲名狼藉的男人,女人們最不齒的男人——對她表示過異性的好感。男人們對她的態度,就如對學術書一樣,總是很認真很嚴肅。再輕佻的男人,一麵對她,就變端莊了。再曖昧的男人,一麵對她,就變磊落了。即使在最孟浪的五月,整個校園都彌漫著一種雄性的氣息,同宿舍的室友個個被追逐得麵若桃花眼若流波,她也一直無人問津。她十分羞愧,且不明所以。按說,她不醜,至少不是最醜的。大學時同宿舍的老三,是8號女生樓公認的醜女,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不說,雙唇還因為地包天,像一條壞了的拉鏈一樣,總合不上。可人家竟然也鬧過緋聞。雖然男的長相有些猙獰有些悲慘,在係裏有加西莫多的綽號,可管他是人是鬼,她也戀愛過。讀研究生時,隔壁房間的阿嬋也醜,可醜女阿嬋卻是研究生樓裏最桃花的人物。她的桃花,不僅盛開在校園裏,而且還盛開到了校園外。一到周末,傳達室的大媽就會在樓下大喊大叫,阿嬋,阿嬋,有人找。女生們從窗口探出頭去,總會看到有小車停在研究生樓前,也總會看到花枝招展的阿嬋,從樓上嫋嫋娜娜地下來,鑽進男人的小車,然後迤邐而去。
齊魯十分迷惑,但室友湯毛卻一點兒也不迷惑。女人醜怕什麼?怕就怕不風騷。尤其是讀書女人,一風騷,那幾乎是所向披靡的,物以稀為貴呀。滿桌雞鴨魚肉,單有一盤青菜,那青菜自然搶手;滿桌蘿卜青菜,單有一盤辣子雞丁,那辣子雞丁自然搶手。古龍老先生不也說過,良家婦女一風塵,或風塵女人一良家,都難得。意思是一樣的。學校裏蘿卜青菜不少,雞少,所以,阿嬋當紅,不奇怪。
湯毛這一套關於青菜和雞的理論,在研究生樓很流行。女生們經常學趙傳,扯著嗓子在走廊裏唱,我很醜,可是我很風騷。有時又篡改林心如的歌,把“你是風兒我是沙”唱成“你是青菜我是雞”,或幹脆唱成“我是青菜你是雞”。阿嬋不知背後的典,還以為是她們裝瘋,惡搞流行音樂——她們常常這樣惡搞當下文化的。中文係的女研究生,最擅長也最熱衷於玩這種偷梁換柱、移花接木的文字遊戲,總是一字之變,意思就大變了。大雅被糟蹋成了大俗,風花雪月被糟蹋成了下三爛。所以阿嬋壓根沒領會那歌裏“雞”的諷刺意味,還跟著別人哼。女生們一轉身,個個笑得風擺楊柳。
可齊魯從不起這樣的哄,因為覺得無聊,也因為那玩笑過於輕佻過於邪惡了。齊魯的本質,按湯毛的說法,是有些類似蘇東坡的。蘇東坡在《詠檜樹》裏對宋神宗說,他是“根到九泉無曲處”。齊魯也是,甚至比蘇東坡還徹底。因為齊魯不僅本質上“無曲處”,齊魯的身體,也是“無曲處”,完全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或者這才是原因所在。阿嬋的身體,一波三折,且波折還不是一般的波折,是亂石崩雲,驚濤拍岸的波折,是卷起千堆雪的波折。但齊魯呢,莫說千堆雪了,一堆也沒有,半堆也沒有。
所以齊魯的感情生活隻能波瀾不驚。這也是湯毛的理論。湯毛除了青菜和雞的理論之外,還有“千堆雪”的理論。湯毛說,女人要先有身體的千堆雪,然後才有感情的千堆雪。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這兩個理論讓齊魯幾乎悲觀了。風騷於齊魯,已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千堆雪,那更是脫胎換骨的事兒,簡直帶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
隻有虛構了。幾千年前的莊周能把自己虛構成一隻斑斕的蝴蝶,幾千年後的齊魯還不能把自己虛構成一個有千堆雪的女人?
當然能。齊魯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虛構成了阿嬋。正如湯毛的理論所言,男人都是身體至上的,盡管迂回曲折,盡管猶抱琵琶,但墨還是會反複問到她的身體,尤其是一些關鍵部位。他幾乎是一唱三歎式地問:老婆,你前麵的玉蘭花綻放了嗎?不管他們是正談著文學,還是電影,他都會百川歸海地繞回到那兒:老婆,你前麵的玉蘭花綻放了嗎?自從他們有了肌膚之親之後,他就不叫齊魯為夜了,而是改叫老婆了,並且總把齊魯想象成一株盛開的玉蘭花。墨說,他的窗外,有一株玉蘭樹。每次看到綻放的雪白的玉蘭花,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並因為這種聯想,而讓他的身體變得熱血沸騰。你知道嗎?墨說,昨天我站在窗前看玉蘭花的時候,那含苞欲放的花朵,竟然讓我達到高潮了。齊魯無地自容,有一種難言的羞恥,不僅因為他言語的情色和猥褻,也因為墨對她的狎昵的稱呼。她竟然把她叫做老婆了。博士樓裏的男男女女們,很風行老公老婆地瞎叫,但沒有哪個男人這樣瞎叫過齊魯,齊魯永遠隻是齊魯。然而現在,由於在虛構的世界,由於她虛構了自己的身體,她竟然第一次成了某個男人的老婆了,成了某個男人雪白的玉蘭花了。
這讓齊魯對阿嬋的身體欲罷不能。墨迷戀上了她的身體,而她迷戀上了他的迷戀。這感覺是毛尖的電影筆記:《非常罪,非常美》。墨的指尖,如一隻豔麗的七星瓢蟲,在她的身體間上下遊走,她千嬌百媚,落花流水。然而她身不由己了,她現在是阿嬋,阿嬋附身於她了,或者說,是她附身阿嬋,總之齊魯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像幾千年前的莊子一樣,分不清自己是蘧蘧然的莊周,還是栩栩然的蝴蝶。齊魯也分不清自己是風情萬種的阿嬋,還是書呆子齊魯。前一秒鍾她還是齊魯,和墨談論一些玄之又玄的問題,後一秒鍾她就成了阿嬋,在墨的指尖下花枝亂顫。隻要墨一說,美人,我的玉蘭花綻放了嗎?齊魯就搖身一變,開始用阿嬋的聲氣說話,用阿嬋的身體反應。玉蘭花簡直成了阿裏巴巴的芝麻開門。
或許她的身體裏本來就有一個阿嬋的,齊魯偶爾有些羞愧地想。以前湯毛說過,身體上有暗痣的女人,一般有淫蕩的天性。而她,腹部的下端就有一顆痣,深紅色,約米粒般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