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後來的事》(9)(1 / 3)

代助向嫂嫂借錢的計劃沒有如願。回家時,夜已經深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青山大道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奇怪的是,他跟嫂嫂聊到深夜,父親和兄長卻一直沒有回來。隻是在聊天當中,嫂嫂被叫去接過兩次電話。但她的神情跟平日沒有兩樣,所以代助也就沒有主動詢問。

那天晚上,陰雨欲來的天空看起來跟地麵的顏色一樣。代助孤零零地站在紅色站牌旁等待電車,不一會兒,遠處出現了一粒星火,黑暗中,那點星火上下晃動著從遠處逐漸靠近,給人非常孤寂的感覺。代助上車後才發現,車中空無一人。他坐在身穿黑製服的車掌和司機之間,沉浸在某種聲響當中向前移動。正在行進的電車外一片漆黑,代助獨自坐在明亮的車廂裏,感覺車子載著自己不斷向前,好像永遠都沒有下車的機會了。

電車駛上神樂阪,寂靜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兩旁排滿兩層樓的民房,遙遠的前方看起來細長又狹窄。電車開到半山腰,隻聽見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很像狂風刮在房梁上的聲音,代助站起身,抬頭仰望周圍昏暗的屋舍,再把視線從屋頂轉向天空,一種恐怖感立即襲上心頭。因為他聽到窗戶、紙門和玻璃窗正在發出互相撞擊的聲音,而且那聲音越來越激烈。哇!地震!代助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佇立的雙腳忽然失去了力量。他覺得左右兩旁的二層樓房即將倒塌,眼前這段山坡也會被房舍完全掩蓋。就在這時,右側一戶人家的院門突然推開。“地震!地震!好大的地震哪!”一個男人抱著小孩從門裏跑出來。代助聽到男人的聲音,心裏才比較踏實。

走進家門時,老女傭和門野都很興奮地談論著剛才的地震,但代助認為他們的感受遠不如自己深刻。上床後,他仍在思考如何處理三千代托付給自己的難題,但他並沒把全副心思投進去。不一會兒,他又開始猜測父親與兄長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想了半天,他決定要暫時延後婚事,想著想著,代助終於走進了夢鄉。

第二天,有關“日糖事件”(1)的報道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新聞裏披露了製糖公司高官利用公費向幾名國會議員送紅包的內幕。門野聽到高官跟國會議員已經全部逮捕,又像以往一樣連連大喊:“過癮!過癮!”代助卻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麼過癮。過了兩三天,抓去調查的人越來越多,社會上都在謠傳,這是一件極轟動的社會醜聞。某家報紙聲稱,這次逮捕行動其實是做給英國人看的。因為英國大使買了大量日糖股票,卻因投資受損而心生不滿,日本政府隻好以這種方式向英國表達歉意。

事實上,“日糖事件”爆發前不久,還發生過另一事件。一家叫作“東洋汽船”的公司曾宣布分紅比例為百分之十二,但後來到了會計年度下半期,公司又提出累積八十萬元虧損的報告。代助還記得這件事,當時報紙曾對這份報告發表評論,認為根本不足以相信。

代助雖然對父親和兄長經營的公司一無所知,卻經常思量著,說不定哪天他們的公司就會出什麼事呢。他不相信父親和兄長都是完美無缺的聖人。不僅如此,他甚至懷疑,說不定深入調查一下,他們也都有被捕的資格。就算不到被捕的程度,代助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認為父兄的財產是靠他們的頭腦和本事掙來的。明治初期,政府為了鼓勵人民移居橫濱,曾宣布贈予土地給移居者,當時免費獲得土地的那些人當中,有些人現在已變成大財主。但他們致富的過程,隻能算是上天賦予的偶然吧。而像父兄創造的這種隻讓個人享福的偶然,代助認為是在策略性的人造溫室裏培養出來的。

正因為代助向來抱著這種想法,他看到報上的消息時,心裏一點也不驚訝。老實說,他也沒那麼傻,不會為父兄的公司操心。隻有三千代那件事,才令他感到牽掛。但他又覺得空著手見三千代總是不太好,所以下定決心,先在家裏讀書打發時間,等個四五天再想辦法吧。但奇怪的是,不論是平岡還是三千代,之後都沒再來找他談借錢的事。其實代助心底一直期待著三千代還會為了那筆錢,單獨來找他聽回音。然而,這個願望卻始終沒有成真。

等到了後來,代助也覺得有點厭煩了,他決定出門散散心,所以搜集了一些介紹娛樂情報的刊物,打算去哪兒看場話劇。這天,代助從神樂阪搭上外濠線,到禦茶之水下車後,卻又改變了心意,決定轉往森川町,拜訪一位叫作寺尾的同學。這位男同學一畢業就向大家宣布,因為他討厭教書,於是決定踏入文壇,要當一名作家。他不顧旁人的勸阻,一腳踏進了這個危險的行業。從他開始寫作起,至今也快要滿三年了,卻還沒寫出個名堂來,整天都忙著寫稿糊口。代助也被他逼著寫過一篇有趣的文章。那時因為是幫相熟的雜誌拉稿,寺尾慫恿代助說:“你寫吧!隨便什麼內容都行。”但是那篇文章的最終命運卻隻在雜誌店門口露了一個月的臉,隨即便永遠地離開了塵世。從那以後,代助再也不肯提筆寫作了。寺尾每次碰到他,還是再三慫恿道:“寫吧!繼續寫呀!”而且總是把“你瞧瞧我”這句話掛在嘴上。代助聽過別人對他的評語,都說寺尾那家夥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寺尾很喜歡俄國文學,尤其喜歡無名作家的作品,他的嗜好就是把手裏僅有的一點錢拿去買新書。從前他氣焰極高的時候,代助半開玩笑地調侃過他:“文學家患了‘恐俄症’(2)是不行的。不曾親身經曆日俄戰爭的人,沒有發言的資格。”寺尾聽完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打仗什麼時候不能打?但是打完以後,國家弄得像日俄戰爭後的日本這樣百廢待舉,豈不糟糕?與其那樣,還不如罹患‘恐俄症’呢,雖然缺少骨氣,卻很安全。”說完,寺尾依然繼續鼓吹俄國文學。

代助從寺尾家的玄關走進客廳,看到寺尾坐在房間中央的“一貫張”(3)書桌前麵,嘴裏直嚷著頭疼,額上綁了一條頭巾,兩隻袖子高高卷起,正在為《帝國文學》(4)寫稿。代助連忙問他:“如果會妨礙你工作的話,我下次再來拜訪。”“不,不必回去。”寺尾向代助招呼說:“從早上到現在,我已經賺到了五五兩塊五了。”半晌,寺尾終於解開頭巾,開始發表高見,一張開嘴,就先把當今日本作家和評論家全都痛罵一遍,罵得連眼珠都差點彈了出來。代助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心裏卻又覺得,寺尾這家夥可能因為沒人讚賞自己,才惱羞成怒,先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吧。代助便勸他道:“你可以發表這些看法呀,這樣豈不更好?”寺尾卻笑著說:“那可不行。”

“為什麼呢?”代助反問。寺尾卻不肯作答。不一會兒,寺尾才說:“當然啦,要是能像你過得這麼輕鬆自在的話,我就能暢所欲言了……問題是,我得填飽肚子呀。反正我這也不是什麼正經職業。”“你這工作很不錯呀。好好兒地幹吧!”代助鼓勵著寺尾。誰知寺尾竟回答說:“哪裏!這工作才不好呢。我正想著,無論如何也得幹些正經事才行。如何?你能不能借我點錢,讓我做點正事?”“不行,等你覺得現在的工作就是正經事的時候,我就借錢給你。”代助調侃著答道,說完,便從寺尾家走出來。

走上本鄉大道之後,剛才從心底升起的倦怠感一直沒有消失,又覺得不論往哪兒走都不對勁,也就不想再拜訪誰了。代助從頭到腳檢點了自己一遍,覺得全身的反應都像是得了嚴重的胃病。走到本鄉四丁目之後,代助再度搭上電車,一直坐到傳通院門前。一路上,隨著車身搖晃,他感到自己五尺數寸的軀體內,那些裝在巨大胃袋裏的穢物,也在隨著車身來回翻騰。

三點多的時候,代助心不在焉地走進家門,剛踏進玄關,門野便向他報告說:“剛才老家那邊派了信差過來。信放在您書房的桌上。收條是我寫的。”

書信放在一個古色古香的信匣裏,木匣的表麵塗著鮮紅油漆,匣上沒寫收信人的姓名。黃銅的拉環用棉紙條係住,打結處還用黑墨點上畫押的花紋。代助隻向書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這封信是嫂嫂送來的。她向來喜歡照著舊習俗辦事,經常搞些出人意料的花樣。代助一麵把剪刀的刀尖戳進棉紙打結處,一麵暗自歎道:“真是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