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裏裝著的那封信卻跟盒子的作風完全相反,是用簡單的白話文寫成。“上次你特來找我幫忙,卻沒讓你如願,實在很抱歉。後來我反省了一番,發覺自己當時說了些失禮的話,心裏實在非常過意不去。盼你能夠海涵。為了表達我的心意,現在交給你這筆錢。但我沒辦法湊到你需要的全額,隻能給你兩百元。請盡快送錢到朋友家去吧。這件事我沒告訴你哥哥,請你也要小心。另外關於娶親這件事,你既然答應認真考慮,請深思之後給我答複。”
信紙裏還卷著一張麵額兩百元的支票。代助望著支票,看了老半天,心裏對梅子有點歉疚。那天晚上,代助正要告辭離去時,嫂嫂問道:“那你不要錢了?”自己厚著臉皮開口借錢時,嫂嫂那樣不顧情麵地拒絕自己,等他放棄借錢準備離去時,不肯借錢的嫂子又對他關心起來,還主動提起了錢。代助由此看到了女性天生具備的柔美和婉約,但他不敢利用這種婉約,因為他不忍玩弄這種柔美的弱點。“哦,不用了。總會有辦法的。”代助說完,便離開了哥哥家。嫂嫂肯定把自己的回答當成了氣話,而這種回答又不知如何,助長了梅子平日的果斷,因此才派人送來了這封信。
代助立刻寫了一封回信,盡可能地寫了一大堆熱情洋溢的字句表達自己的感謝。他對自己的兄長從沒生出過這種情緒,對父親也不曾有過,更別說對世上其他人,當然也從來不曾萌生這種感覺。其實,就算是對梅子,他最近也很少有這種感覺。
代助很想立刻去找三千代。說實在的,兩百元這數字令他有點拿不出手。代助甚至在心底抱怨嫂嫂,兩百元都給了,何不按照我說的數字,滿足我的心願呢?不過,代助腦中想著這些的時候,他的心已經遠離梅子,開始朝向三千代靠近。再說,代助向來認為,不論多麼果斷的女人,感情方麵總不會這麼幹脆。但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不,代助反而認為女人的這種表現,要比男人的毅然決然更引人同情呢。從這個角度來看,女人的這種特性是令人欣喜的。所以說,如果這兩百元不是梅子給的,而是從父親手裏拿到的,代助或許會覺得父親的經濟手腕不夠幹脆,可能還覺得不悅吧。
代助晚飯也沒吃,立刻走出家門。從五軒町沿著江戶川邊走向對岸時,剛才散步回來後的倦怠感消失了。待他爬上山坡,穿過傳通院旁那條小巷時,隻見廟宇之間矗立著一根瘦瘦高高的煙囪,正朝著雲層極厚的天空吐出汙穢的濃煙。看到眼前這幅景象,代助覺得非常不堪,因為他聯想到國內先天條件不足的工業正在為生存而拚命吞吐著空氣。代助實在無法不把住在附近的平岡和這煙囪,以及黑暗的未來聯想到一塊兒。看到眼前這種狀況,他心底最先升起的是美醜的概念,而非同情。眼前這一瞬間,代助隻感受到滿天悲慘的煤煙帶來的刺激,差一點就把三千代拋到腦後去了。
平岡家的玄關脫鞋處,一雙女性的千層底草履隨意丟在地上。代助剛伸出手拉開了木格門,三千代的和服下擺發出的布料摩擦聲立刻傳進耳中,隻聽她從裏間快步走出來。這時,進門處那塊兩個榻榻米的空間已經很暗,三千代在黑暗中跪在門口,向來客躬身問候。看來她似乎還沒搞清來客究竟是誰,待她聽出客人是代助時,才用很低的聲音說:“我還以為是誰呢……”代助看著三千代朦朧的身影,覺得她比平時更美了。
“平岡不在家。”代助聽到這句話時,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樣一來,說話就方便了,另一方麵又像是不能隨便亂說了。三千代倒是跟平時一樣沉穩。幽暗的房間裏,房門緊閉,兩人就那樣跪坐著,連油燈也沒點。“女傭也出門了。”三千代說。接著又告訴代助,她剛才外出辦事,回來之後,才剛吃完晚飯。聊了一會兒,兩人才把話題轉到平岡身上。
果然,代助預料得沒錯,平岡仍在到處奔走。但據三千代說,最近這個星期,平岡都沒有出門,嘴裏總嚷著太累,整天不是睡覺就是喝酒,若是沒有客人上門,他就喝得更凶,而且動不動就發脾氣,總愛找碴罵人。
“他跟以前不一樣了,脾氣變得好暴躁,真不知該怎麼辦。”三千代說這話時,有點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無言。這時,後門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是女傭從外麵回來了。不一會兒,女傭端來一盞斑竹燈座的油燈。走出房間時,女傭伸手拉上紙門,並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從懷裏掏出那張對折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麵前。“太太!”他呼喚道。這是代助第一次稱呼三千代為“太太”。
“這是你上次托我籌措的那筆錢。”三千代沒說話,隻抬起眼皮望著代助。
“其實我是想立刻幫你想辦法的,但一時想不出來,才會拖到現在。事情進行得怎麼樣?有點眉目了嗎?”代助問。
聽到這兒,三千代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微又低沉,而且好像滿腹幽怨似的說:“還沒呢。哪有什麼辦法呀?”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代助。
代助拿起那張對折的支票,攤了開來。“隻有這個數目,恐怕不夠吧?”三千代伸出手,接過了支票。
“多謝了。平岡會很高興的。”說完,她將支票輕輕放在榻榻米上。
代助把自己借到錢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接著又向三千代解釋道:“別看我的日子過得很悠閑,其實除了自己的花費外,就算看到別人有急需,我想伸出援手,也沒有這種能耐。希望你不要見怪。”
“這點我也很明白。隻是,我這回真的是束手無策了,才求你幫忙。”三千代露出令人憐憫的表情向代助表達歉意。
代助便叮囑道:“隻有這個數目,能不能解決問題呢?如果說實在不夠,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想想別的什麼辦法?”
“拿圖章借高利貸。”
“哎喲。做那種事!”三千代像要阻止似的立即說道,“那可使不得!”代助這時才問起他們陷入困境的經過。原來一開始就是因為借了那種惡性高利貸,利息越滾越多,結果終於無法翻身。據說平岡當初剛到外地赴任時是個很勤勞的人,工作態度也很認真。豈料三千代生產後,得了心髒衰弱的毛病,從那時起,平岡便露出好吃懶做的本性,開始在外麵花天酒地。最初他還不敢表現得太過分,三千代也覺得,或許他隻是為了交際,不得已而為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跟他計較。誰知平岡越玩越不像話,甚至失了分寸,弄到後來,連三千代都開始為他擔心。而憂慮又讓三千代的身體更加一落千丈,平岡看她身體越來越弱,也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四處浪蕩。“並不是他對我不好,我自己也有錯。”三千代特意說明著,臉上卻露出悲寂的表情。“我不知反複思考過多少遍,當初那孩子若是還活著就好了。”三千代自語著。
代助聽到這兒,多少也聽出他們經濟困頓的背後,其實還隱藏著夫婦之間的難題,但他不便繼續多問,隻在臨走之前,鼓勵三千代說:“別這麼氣餒!像從前一樣打起精神來吧。歡迎你偶爾來我家來玩玩。”
“對呀。”三千代露出了笑容。兩人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往日的彼此。這天晚上,平岡一直都沒回家。
隔了兩天,平岡突然拜訪代助。這天的天氣比較熱,幹爽的陣風不斷從晴朗的天空吹來,放眼望去,空中一片蔚藍。早上的日報刊登了菖蒲開花的消息。回廊上,代助買來的大型盆栽君子蘭的花瓣終於全都凋謝了。一片片粗如腰刀的綠葉已從花莖兩旁抽芽長高,老舊的葉片在日光照耀下,泛出黑亮的油光。代助發現其中一片老葉不知為何在距離花莖十二三厘米處突然折斷了。他覺得看起來很不順眼,便拿著剪刀走到回廊邊,從折斷處的前方剪斷葉片,順手往外一扔。隻見葉片上肥厚的切口頓時滲出許多汁液,代助凝神注視,不一會兒,回廊地麵傳來“啪噠”一聲,原來是那些湧出的濃稠綠汁從切口滴落下來。代助懶得理會滴落地麵的汁液,鼻子湊向零亂的葉片間,聞一聞液體的氣味。半晌,他從袖管裏掏出一塊手帕,擦拭剪刀的刀刃,就在這時,門野過來向他報告:“平岡先生來了。”聽到這話時,代助腦中既沒有平岡,也沒有三千代,整個腦袋全被奇異的綠色汁液占據了,情緒也處於一種遠離塵世的狀態。聽到平岡這名字的瞬間,代助的思緒和情緒立即化為泡影,心中不知為何不太想見平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