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後來的事》(9)(3 / 3)

“要請他進來嗎?”門野追問道。代助“嗯”了一聲,轉身走進客廳。不一會兒,平岡被人領進屋來,代助抬眼望去,看到他已穿上夏季西裝。衣領的襯裏和白襯衣看起來都是新的,脖子上還套著流行的絲織領帶,一副洋派時髦打扮,任誰看了都不會相信他是遊手好閑的浪人。

代助跟客人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平岡求職的事情依然沒有進展。“最近就算到處奔走,大概也不會有眉目,所以我每天就像這樣,到處逛逛,或是在家睡大覺。”說著,平岡故意放聲大笑起來。“那也可以呀。”代助答完,隻跟他聊些有的沒的打發時間,但老實說,兩人心底都懷著某種緊張的情緒,與其說是隨意閑聊,不如說他們是為了回避問題才胡亂交談。

平岡絕口不提三千代和借錢的事,代助三天前造訪他家的事,也一聲不吭。代助最先也裝作無所謂,不想特別提起,但是看平岡一副與己無關的模樣,代助反倒有點不安。

“不瞞你說,兩三天前,我去過你家。你剛好不在。”代助主動說起這件事。

“嗯,我聽說了。這次又得感謝你了。多虧有你幫忙……不,其實原本就算不麻煩你,也能想出辦法的,可是家裏那家夥就愛窮操心,結果給你添了麻煩,對不住哇。”平岡冷冷地向代助表達了謝意,接著又說,“我來也是想向你說聲謝謝,不過真正該道謝的那個人,遲早也會親自登門造訪吧。”聽平岡的語氣,似乎是想跟三千代劃清界限。

“需要弄得這麼複雜嗎?”代助隻答了一句,這件事便算到此為止。兩人隨即又把話題扯到他們都熟悉卻又不怎麼有興趣的事情上。

聊了幾句,平岡突然說:“我可能不會再往企業界求發展了。幹我這行,越了解內幕就越發覺得厭惡。而且回到這兒以後,稍微奔走一番,更加沒有勇氣了。”平岡這番話聽來頗像是他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吧。”代助隻答了一句。平岡聽他反應如此冷淡,似乎大吃一驚,又接口說道:“上次也跟你說過吧,我打算進報社工作。”

“有職缺嗎?”代助反問。

“現在有一個。大概沒問題吧。”代助想,剛才進來時才說正在到處奔走,可是沒有眉目,所以整天都在外麵閑逛,現在又說報社有位子,想進去工作,簡直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又覺得追問起來也很麻煩,於是懶得跟他囉唆。

“那也不錯。”代助表達了讚同,沒再多說什麼。平岡告辭離去時,代助送他到玄關,自己則靠著紙門站在門框上,佇立了好一會兒。門野也陪著主人打量平岡的背影,看到客人遠去後,門野立即忍不住說道:“平岡先生真是出人意料地洋派又時髦哇。我們這房子跟他那身衣服比起來,好像顯得太寒酸了。”

“話不能這麼說啦。最近大家都是那種打扮吧。”代助仍然站在原處說道。

“真的呢!現在這世道,隻看服裝是沒法分辨身份了。路上看到了,還以為他是哪裏的紳士呢。誰知他卻住在那種奇怪的爛房子裏。”門野立即隨聲附和。

代助沒再搭腔,重新返身走回書房。回廊上,君子蘭滴落的綠色汁液已變得濃稠,幾乎快要幹涸。代助特地拉上書房和客廳之間的紙門,一個人關在書房裏。這是他的習慣,每次送走客人之後,他喜歡獨自靜坐片刻。尤其像今天這種心緒不寧的日子,他覺得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平岡終於從自己身邊離去了。每次跟平岡在一起,代助都覺得他跟自己有一段距離。老實說,不隻是平岡,他不論跟誰在一起都有這種感覺。其實,現代社會隻是一群孤獨個體的集合。雖然大地原本自然地連成一塊,但是個體在地上建起房舍之後,大地就被切割成許多小塊。住在房舍裏的人們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代助看來,文明即是區隔與孤立個體的玩意兒。

從前平岡跟代助走得近的時期,總喜歡讓別人為自己一掬同情淚。或許他現在仍然喜歡那樣,但他並未表現出來,所以代助也弄不清平岡真正的想法。不,應該說,平岡現在是努力裝出一副不需同情的模樣。也不知他是想借此表現“就算被孤立也能活下去”的耐力,還是已經醒悟,現代社會的真麵目原本就是如此。反正應該是這二者之一。

而代助在跟平岡交往密切的時期,他原是個愛為別人一灑同情淚的男人,但他現在漸漸地不再那麼愛哭了。倒不是由於他覺得現代人不該流淚,事實剛好相反,就因為代助不再流淚,他才變成了現代人。在西洋文明的壓迫下,那些背負重壓正在呻吟的個人,或正在激烈生存競爭中掙紮的個人,代助還沒看過誰會真心為他人流淚。

現在的平岡在代助心裏引起的疏離感,遠不如他帶給代助的厭惡感。代助心裏很明白,對方對自己應該也懷著相同的感覺。很久以前,代助心底就經常隱約地體會到,也對此暗自震驚。當時他心中非常悲傷,而眼下,這種悲傷幾乎已經消失殆盡,所以他現在才會獨自躲在屋中凝視自己的黑影。他想,這就是事實,不過也沒辦法。代助現在的感覺也隻有這樣而已。

代助早已料到自己現在會沉浸在孤獨的底層暗自煩惱。他認為所有的現代人都該體驗一下這種感覺,這就是現代人注定承受的命運。在代助看來,他跟平岡現在變得疏遠了,隻不過是兩人沿著平坦的道路前進到某一點時產生的結果。另一方麵,代助當然早已明白,由於他跟平岡之間存在某種特殊的情況,所以兩人間的疏遠會比其他人更早出現。而所謂的特殊情況,就是三千代的婚姻。當初夾在他們當中說動三千代嫁給平岡的,就是代助自己。他的頭腦並不笨,不至於為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時至今日,代助回憶起當時,甚至覺得那是一件能夠照亮個人曆史的光榮事跡。然而,經過了這三年,聽其自然的發展已將一種特殊的結果呈現在兩人麵前。他跟平岡現在都得拋棄自我滿足與頭頂的光環,向這種特殊結果低頭了。於是,平岡開始時不時地自問:“當初為什麼會娶了三千代?”代助則經常聽到一個聲音在問他:“當初為何幫忙三千代張羅出嫁之事?”

這天,代助一直都躲在書房裏沉思。吃晚飯的時候,門野過來喋喋不休地嘮叨了一大堆:“老師您今天已經讀了一天的書啦。要不要出門去散散步?今晚有寅毗沙(5)廟會喲。演藝館裏還有中國留學生表演話劇呢。那些中國人哪,從來都不會害羞的,什麼戲都能演,他們真是活得無憂無慮呀……”

(1)日糖事件:指大日本製糖公司要員與國會議員之間的賄賂醜聞。1909年4月11日,多位眾議院議員與公司要員受到檢舉。當時的報紙連續每天報道這個新聞。

(2)恐俄症:專指針對俄國所懷著的恐怖感覺。這個名詞在當時是用來揶揄那些崇拜俄國文學的日本作家。

(3)一貫張:正確名稱為“一閑張”,將紙貼在器物上,再塗上油漆,製成的漆器,由浙江杭州的匠人飛來一閑在江戶初期傳入日本。

(4)帝國文學:帝國大學文科師生共同組成的帝國文學會的會刊,創辦於1895年1月。

(5)寅毗沙:“毗沙”指佛教的護法神“毗沙門天”,又名“多聞天王”或寫成“毗沙門天”,是北方守護神、知識之神、財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寅毗沙”指東京神樂阪善國寺每月的寅日為紀念毗沙門天而舉行的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