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後來的事》(10)(1 / 3)

代助又被父親找去麵談。其實他大致明白父親叫自己做什麼。平日代助總是躲著父親,盡量不跟父親碰麵,尤其是最近,他更是不肯靠近裏屋。因為萬一看到父親,雖然嘴裏應對得十分恭敬,心裏卻感覺自己好像正在侮辱父親。

身為現代社會的一分子,代助跟其他人一樣,不在心底咒罵對方,就沒法跟對方相處下去,他把這種現象稱之為“二十世紀的墮落”。按照代助的看法,他認為這種現象是近來急速膨脹的生活欲帶來的高度壓力,促使道義欲走向崩潰。這種現象也可視為新舊兩種欲望的衝突,所以代助把生活欲的驚人發展看成歐洲襲來的某種海嘯。

生活欲和道義欲這兩種因素之間必須尋求一個平衡點。然而代助深信,窮國日本的財力趕上歐洲最強的國家之前,這個平衡點在日本國內是找不到的。他心中早已不抱希望,因為那一天根本不可能降臨。因此,大多數陷入這種窘境的日本紳士,隻好在不觸犯法律條文的情況下,或在自己的腦袋裏,一天又一天反複不停地犯罪。這些紳士對彼此的罪行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與對方談笑風生。代助覺得身為人類的自己,既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也不能這般侮辱別人。

但是代助的父親因為思想中擁有某種特殊的傾向,他的狀況就比一般人複雜一些。老先生受的是維新之前那種以武士特有道義觀念為主的教育,這種教育原本就是違背常理的東西,它把人類感情、行為的標準設置在遠離人類的位置,對那些經由事實發展而獲得證實的淺近真理卻視而不見,但是代助的父親已被習慣控製,至今仍對這種教育十分執著。而另一方麵,他所涉入的企業界卻很容易受到強烈生活欲的影響,事實上,這些年來,父親早已受到生活欲的腐蝕,從前的他和現在的他之間,應該是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可惜他不肯承認這一點。老先生一天到晚嚷嚷說,他是憑著從前的自己,還有從前的經驗,才能在今天闖出這番事業。但是代助卻認為,如今那種隻能適用於封建時代的教育若不縮減一些影響範圍,現代人的生活欲絕不可能隨時獲得滿足。不論任何人,隻要敢讓兩者維持原狀,就得承受矛盾帶來的痛苦。若是這個人感覺痛苦卻不知道痛苦的原因,那隻能說他是個頭腦遲鈍的笨蛋。而當代助每每麵對父親時,總覺得父親若不是一個隱瞞真麵目的偽君子,就是這種缺少分辨能力的大笨蛋。總之,應該是兩者之一。這種念頭令他很不舒服。

不過,代助善於玩弄小手腕,父親對他毫無辦法。這一點,代助心裏也很清楚,也就沒把父親逼進極端矛盾的角落裏去。

代助向來深信,所有道德的出發點都離不開社會現實。如果一個人的腦袋裏向來就塞滿了僵化的道德觀,再反過來想以道德觀為出發點,促使社會現實有所發展,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錯誤想法。他覺得日本學校中實施的倫理教育,完全沒有意義,因為學校裏教給學生的,不是舊道德,就是適用於歐美人的道德觀,對那些深受激烈生活欲刺激而陷入不幸的國民來說,這些倫理教育完全就是迂腐的空談。而受過這種迂腐教育的人,將來接觸現實社會時,不免想起這類說教,心裏一定覺得非常好笑,或者會認為自己受騙了。代助不僅在學校上過這種倫理課,更從父親那兒接受最嚴格又最行不通的道德教育。這種教育有時令他深感矛盾的痛苦,甚至讓他心生怨憤。

上次回去向嫂嫂致謝時,梅子曾提醒代助:“你最好到裏屋打個招呼。”“父親在家嗎?”代助笑著裝傻問道。“在呀!”聽到嫂嫂確定的答複,代助卻回答說:“今天沒時間。還是算了吧。”說完,便立刻告辭離去。

但今天是特地被父親叫來,不論代助心中是否情願,都得跟父親見上一麵。他跟平時一樣,直接從邊門的玄關走進日式客廳,難得看到哥哥誠吾正盤腿坐在那兒喝酒。梅子也在一旁陪伴。哥哥看到代助便說:“如何?喝一杯吧?”說著,拿起麵前的葡萄酒瓶向代助搖了搖。瓶裏還裝著不少酒。梅子拍了一下手掌,命人取來酒杯。

“你猜,這酒已經多久了?”梅子說著幫代助倒滿了一杯。

“代助怎麼會懂?”誠吾說著望向弟弟的嘴邊。代助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點心盤裏放著薄薄的威化餅,是用來代替下酒菜的。

“味道非常好哇。”代助說。

“所以說,叫你猜猜年份呀。”

“有些年份了嗎?居然買了這麼好的東西。等一下我回家時帶一瓶回去哦。”

“抱歉,隻剩下這瓶了。還是別人送的呢。”梅子說著,走到回廊上,拍掉落在膝上的威化餅屑。

“哥哥今天怎麼回事?看來很悠閑嘛。”代助問。

“今天在家休息。最近實在太忙了,真叫人受不了哇。”誠吾拿起一根已經熄火的雪茄塞進嘴裏,代助把身邊的火柴劃燃了,幫誠吾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