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我是貓》(11)(2 / 3)

“是呀,那你是藏在天花板上麵了嗎?”東風說得輕巧。

“沒有天花板呀!這可是農戶家。”

“那就不好辦了吧。你放哪兒了?”

“你覺得我放在哪兒了?”

“不知道呀。是放在防雨窗套裏了嗎?”

“不是。”

“用寢具裹起來以後收進壁櫥裏了?”

“不對。”

當東風和寒月正就“小提琴藏在哪兒”這麼進行問答的時候,主人和迷亭也在你來我往地聊著什麼。

“這個讀作什麼?”主人問。

“哪個?”

“就是這兩行啊。”

“什麼什麼?‘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l’(30)……這不是拉丁文嗎?”

“我知道是拉丁文,就是問你讀作什麼。”

“可是,你平時不是一直說自己讀得懂拉丁文嗎?”迷亭見勢不妙,暫且避而不答。

“當然讀得懂啊。讀得懂是讀得懂,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呢?”

“‘讀得懂是讀得懂,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呢?’你這也太不饒人了吧!”

“隨你怎麼說都行,用英語給我翻譯一下。”

“‘給我翻譯’,你這也太過了吧。好像我是個勤務兵似的。”

“你說是勤務兵也沒關係,這是什麼意思?”

“好啦,拉丁文什麼的回頭再說,是不是差不多該去聽一下寒月君的故事了?現在正好是關鍵之處哦!終於到了是暴露,還是沒暴露的千鈞一發之際,正是所謂的臨近‘安慶關’(31)的緊要關頭啊。那個,寒月君,然後怎麼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再次加入了小提琴組,主人雖然可憐還是被拋棄了。寒月因此得勢,便說出了小提琴的藏身之處。

“最終,我把琴藏在了一個藤編舊衣箱裏。這個衣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餞行禮,說是祖母嫁過來時帶來的。”

“那就是古董啦。好像跟小提琴有點兒不協調。對吧?東風君。”

“是,是有點兒不協調。”

“放在天花板上麵,不是也不協調嗎?”寒月駁斥東風老師道。

“雖不協調,但可吟成俳句哦,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老師今日很能作詩啊!”

“豈止是今日,我每時每刻都作詩於腹中啊!說到我在俳句上的造詣,那可是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32)先生都對我嘖嘖稱奇呢!”

“老師與子規先生交往過嗎?”老實的東風直率地提問。

“哪裏,即便不交往,也始終用無線電報肝膽相照了呀。”聽迷亭這麼胡言亂語後,東風老師愕然沉默不語。寒月笑著又繼續開始往下講:

“因此,藏小提琴的地方是有了。可是接著是,拿出來的事情又讓我頭疼了。如若隻是要拿出來避人眼目地看看,也沒什麼做不到的。但是,光看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小提琴不拉就沒有用處了。然而,一拉就會發出聲音,發出聲音就會立刻暴露。正好隔著一道木槿籬笆的南鄰就是‘沉澱組’的頭頭的寄宿之所,所以危險啊!”

“的確頭疼啊!”東風以同情的語氣附和道。

“確實,這下是要頭疼了。因為是比閑言碎語更要命的證據之音啊,小督局(33)就是完全因此而敗露的。這若是偷食,或造偽鈔,那還好收拾,但音樂可是藏也藏不了的東西呀。”

“隻要不出聲,怎麼都好辦。可是……”

“且慢!你說隻要不出聲就好辦,可也有縱使不出聲也瞞不住的時候呀。以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寺院裏自己做飯吃的時候,有個叫鈴木藤十郎的人。這位藤先生十郎非常喜歡甜料酒,常買甜料酒來裝進啤酒壺裏,一個人樂在其中地獨酌。有一天藤十郎先生出去散步以後,在苦沙彌兄稍稍偷喝一點兒的時候……”

“我怎麼可能喝什麼鈴木的甜料酒?喝的人明明是你!”主人突然大聲嚷道。

“嘿呀,我還以為你在看書沒問題呢,果然你還是在聽的呀。真是個疏忽不得的人。所謂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說的就是你了。的確,這麼說來,我也喝了。我也喝了是沒錯,但發現酒的人可是你喲。兩位,請注意聽了。苦沙彌老師本來是不會喝酒的哦。可是,他覺得是別人的甜料酒,就拚命地喝,於是,不得了了,他就整個臉漲得通紅了。哎呀,那真是讓人不忍看第二眼的樣子……”

“閉嘴!明明連個拉丁文都不會讀,還……”

“哈哈哈……然後,藤十郎先生回來了。他晃了晃酒壺就發現少了一大半。好像他嘴裏說著一定有人喝了,就去到處看看,就看到這位大爺僵在角落裏,仿佛紅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禁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哧哧竊笑。至於一個人待著的獨仙,看起來是由於過度操練自己不具備的能力,有些累了。他伏在棋盤上,不知何時開始的,已在呼嚕呼嚕地睡覺了。

“還有不出聲也被發現了的事情哦!我以前去姥子溫泉的時候,被安排跟一個老頭兒住在了一起。好像說他是東京某和服店的退休老板還是什麼的。反正隻是合宿而已,不管他是和服店的,還是舊衣鋪的,都跟我沒關係。隻是,出現了一件讓我頭疼的事情。這個事情就是,我到姥子溫泉之後的第三天,煙就沒了呀!

“我想各位都是知道的,那個所謂的姥子溫泉就是山裏頭的一幢房子,隻能泡泡溫泉、吃吃飯,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幹不了,是個十分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在那裏斷了煙就是災難啊。東西是一旦沒有了就會越發想要,所以我才剛發覺沒煙了,就突然變得很想抽,平時也不這樣的呀。偏偏讓人討厭的是,那個老頭兒是備了滿滿一個行李包的煙草登上山來的。他慢慢地一次拿一點兒出來,在我麵前盤腿坐下,吧唧吧唧地抽,仿佛在說:‘想抽吧!想抽吧!’他隻是在那兒老老實實地抽他的煙的話我尚且可以容忍,結果他竟然一會兒吐煙圈,一會兒豎著吐煙,一會兒橫著吐煙,甚至讓煙如雜技演員一樣橫飄在空中不散,或者把煙吸入他那獅子鼻的鼻孔裏,又再從鼻孔裏噴出來,來回倒騰。反正就是,他一直在‘炫人口鼻’呀……”

“什麼?什麼叫‘炫人口鼻’?”

“炫耀衣服東西的是叫‘炫人眼目’,那炫耀煙草的就該叫‘炫人口鼻’嘛!”

“哦哦,你與其這樣苦悶下去,還不如跟他要點兒來好吧。”

“但是我沒有跟他要。我也是男人啊。”

“唔唔,不可以張口要嗎?”

“也許可以吧,可我沒要。”

“那,你怎麼辦了?”

“我不張口要,我偷!”

“啊,不會吧!”

“他掛著毛巾去溫泉後,我就想:‘要抽,就是現在了!’便心無旁騖地一個勁兒猛抽起來。我剛覺得:‘啊!真暢快呀!’還沒一會兒,拉門嘩啦一下被拉開了。我疑惑地回頭一看,來的正是煙草的主子。”

“老先生沒進溫泉嗎?”

“他說他正要進去的時候發覺忘了拿錢褡子了,就從走廊折了回來。他還惦記著別被我偷了錢褡子,這首先就是對我的冒犯!”

“這可沒法說啊,你偷煙的事兒還擺在那兒呢。”

“哈哈哈……那老頭兒也是相當有辨識力的。錢褡子的事兒就先不說了,且說他一拉開門就發現整個房間都籠罩在煙霧中,又悶又嗆,我把兩天攢著沒抽的煙都給它變成蒸騰的煙霧了。‘壞事傳千裏!’這句話說得真好啊,偷煙的事兒一轉眼就暴露了。”

“老先生說了什麼嗎?”

“不愧是年紀大的人的修養啊,他什麼也不說地用信紙包了五六十支煙,然後跟我說:‘恕我冒昧,不是什麼好煙,如若不嫌棄就請拿去抽吧!’說完,就又下溫泉池子去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情懷’嗎?”

“我不知道這是‘江戶情懷’還是‘和服店情懷’,反正從那以後我跟老頭兒是非常肝膽相照了。我在那裏高高興興地過了兩個星期後回來了。”

“這兩個星期中,香煙都是老先生請的客嗎?”

“啊,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兒吧。”

“那個小提琴已經結束了嗎?”主人終於把書扣過來,一邊起身一邊問,最終還是投降了。

“還沒有。現在開始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呢,正是好時候呢,請過來聽吧!順便叫上那個在棋盤上睡午覺的老師……叫什麼來著,啊,對啦,是獨仙老師……希望獨仙老師也賞臉過來聽聽呢!怎麼樣?你那樣睡對身體不好呀。可以叫醒他了吧?”

“喂,獨仙兄!起來啦,起來啦!有趣的話題喲。起來了啦!都說了,你那麼睡對身體不好了!說你老婆會擔心呢。”

“嗯?”獨仙哼唧著抬起頭來,口水順著山羊胡子流下長長的一條,猶如蝸牛爬過的痕跡,明晃晃地閃著亮光。“啊,好困呀!‘山上白雲如我懶’(34)啊——睡得真舒服啊!”

“大家都知道你睡著了,現在起來一下怎麼樣?”

“嗯,已經,起來也可以了。有什麼趣聞嗎?”

“接下來,終於到了把小提琴……怎麼了?苦沙彌兄!”

“怎麼辦呢,完全弄不清楚了。”

“接下來,終於到了拉琴的時候了。”

“接著終於是拉響小提琴的時候啦。過來這裏聽吧!”

“還在說小提琴啊?真叫人頭疼!”

“你是彈‘無弦之素琴’那一夥的,所以屬於無須頭疼的一方。寒月君的琴是會吱吱嘎嘎響的,一拉就會被隔壁鄰居聽見,所以現在才非常頭疼啊。”

“是嗎?寒月君莫非不知道不會被隔壁鄰居聽見的拉琴方法嗎?”

“不知道呀,若有這樣的方法,還真是想請教一下。”

“用不著請教!隻要看看露地白牛(35),就應該能立刻明白。”不知怎麼搞的獨仙說的話驢唇不對馬嘴。寒月認定這是他還沒睡醒而玩弄的奇談怪論,便故意不理會他,接著話頭繼續講:

“後來,好不容易,我想出了一個計策。次日就是天長節,所以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我一會兒把衣箱蓋子取下來看看又蓋上,一會兒蓋上又取下來,一整天過得心神不定的。終於太陽落山了,在衣箱下傳出蛐蛐叫聲的時候,我把心一橫,拿出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

“小提琴終於出場啦!”東風道。

“貿然拉琴可是危險的喲!”迷亭提醒道。

“我先拿起琴弓,把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仔細查看了一番……”

“又不是不入流刀鋪的東西。”迷亭嘲弄。

“實際上,當我覺得這是自己的靈魂時,我的心情就變得恍如武士在深夜的燈影下將磨得鋒利的名刀拔出刀鞘一般了啊!我握著琴弓就不住地顫抖起來。”

“絕對是天才!”東風道。迷亭聽了對東風說:“絕對是癲癇!”加上了這麼一句。主人則說:“快點兒拉琴就好啦!”獨仙則是做出一副好似在說“真是麻煩”的表情。

“值得慶幸的是,琴弓沒有缺陷。然後,我又把小提琴同樣地拿到油燈旁邊,裏裏外外好好地檢查了一遍。請把此期間想象成大概花了五分鍾,且衣箱下的蛐蛐始終沒停沒歇地在叫喚……”

“你要我們怎麼想象都行,所以你就安心拉琴吧。”

“我還是沒有拉。……幸而小提琴也沒有瑕疵。這樣的就沒問題了,我一確認完就猛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兒嗎?”

“好啦,請安靜地聽一會兒吧!要是像這樣每說一句都被打岔的話,我就講不下去啦……”

“哎,各位,叫你們都閉嘴呢!噓——噓——”

“打岔的就你一個人好吧!”

“哦,是嗎?那是我失禮了。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寒月說:“我把小提琴夾在腋下,趿拉著草鞋,兩三步跨出土階茅屋,不過,且慢……”

“看吧,又來了!那什麼,我估摸著你是要在哪裏停電的。”

“即便你返回來,也沒有柿子餅了哦!”

“各位老師這麼插科打諢,實在遺憾之至。但是我也奈何不得,我隻能對著東風君一個人講了。可以吧?東風。我雖然兩三步跨出了門,但是又返了回來,進屋把在離開家鄉過來時花三銀圓二十錢買的紅毛毯從頭上披下來,呼一下吹滅了燈。跟你說啊,頓時四周變得一片黑暗,這下是不知道草鞋在哪兒了。”

“你到底要去哪裏呀?”

“哎呀,你就往下聽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草鞋,出門一看,正是:‘星月夜裏柿子葉落,紅毛毯下小提琴藏。’我向右走,又向右走,在緩緩地爬庚申山時,東嶺寺的鍾當——當——地響起來,聲音穿透毛毯,穿透我的耳朵,進到我的腦中回蕩。你猜已經幾點了?”

“不知道呀。”

“已經九點了啊。這之後,我要獨自一人在深秋的長夜裏走大約八丁遠的山路到達一個叫大平的地方。要在平時,素來膽小的我必定會害怕得不得了,但是,人一旦全神貫注就非常不可思議,不論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一丁點兒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想起,壓根兒沒有感覺。我變得滿心裏隻有‘我要拉小提琴’這一個念頭,真是奇妙啊。

“這個叫大平的地方,位於庚申山的南側。天氣好的時候,登上此處遠眺,可從赤鬆的間隙之間一目了然地俯視山下的城市,是一個絕佳的觀景平台。嗯,麵積,大約有個一百坪(36)左右吧。正中央有一塊約八張榻榻米大的岩石。北側是一片叫作‘鵜沼’的池塘,池塘周圍淨是約有三抱那麼粗的樟樹。因為是在山裏頭,有人住的地方就隻有一間采樟腦的人用的小屋。池塘周圍那一塊兒是個即便在大白天也不太令人舒服的不好的地方。幸好工兵為了演習給開辟了一條路,所以登上來時還不算費勁。

“我終於來到了那塊大岩石上,將毛毯鋪好,不管怎樣先在上麵坐下來。由於在這樣寒冷的夜裏爬山,我還是第一次,所以我坐在岩石上稍微平靜一點兒後,四周的冷清空寂便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心底裏滲透。如此情境之下,會擾亂人心的唯有稱為恐懼的這種感覺,如若連這種感覺都抽去,餘下的便全是皎皎清冽的空靈之氣了。

“在我茫然呆坐二十多分鍾期間,不知怎麼的,我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仿佛身處水晶造的宮殿裏,並且隻有我一個人住在那裏。而且那獨自居住的我的身體……不,不隻是身體,還有心和靈魂,也全都變成像是用瓊脂還是什麼造出來的那樣,透明清澈得令人難以想象。究竟是我在水晶宮殿裏麵呢,還是水晶宮殿在我的裏麵呢?我變得分不清了……”

“變得玄乎起來了呀!”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

“有趣的境界!”獨仙緊隨其後道,看起來有些許佩服的樣子。

“如若這種狀態長時間持續下去,說不定我會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一直呆坐在一塊岩石上,好不容易要拉的小提琴也沒拉……”

“那裏是有狐狸什麼的地方嗎?”東風問道。

“在這種狀態下,自己和外界的區別也消失了。就在我辨別不出自己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的時候,忽聽身後的老池塘深處傳來‘啊’的一聲尖叫……”

“終於出現啦!”

“那個叫聲的回聲在遠處回蕩,伴著深秋的風掠過漫山林梢,我這才突然清醒過來……”

“總算安心了!”迷亭假裝成寒月,撫胸定神道。

“你這是‘大死一番(37)乾坤新’呀!”獨仙說著遞了個眼神,可寒月卻絲毫不解其意。

“然後,我清醒過來,把周圍看了一圈,庚申山一片寂靜,就連雨滴從房簷上滴下時那麼大的聲音都沒有。哎!咦!剛才的聲音是什麼呀?作為人的聲音的話,太尖銳了;作為鳥叫聲的話,又太大聲了;作為猿啼聲呢……可這附近肯定不會有猿猴的啊。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一旦在頭腦裏浮現,頭腦便會想去解答,因此一直沉寂著的家夥們紛然雜然糅合而來,以好似當年歡迎康諾特爵士(38)時的城裏的人們那樣瘋狂的氣勢在我的腦中翻騰。在它們翻騰的工夫裏,我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了,有如被噴了燒酒的多毛小腿似的,號稱勇氣、膽量、辨別力、沉著等的貴客,都開始嗖嗖地蒸發出去。心髒在肋骨下跳起了拋大鼻子滑稽舞(39),兩條腿開始猶如風箏的嚎叫般抖動起來。這可受不了!我猛地迅速將毛毯從頭上罩下,把小提琴往腋下一夾,搖搖晃晃地跳下岩石,一溜煙地跑過八丁路程的山道,下到了山腳,回到住處往被窩裏一鑽蒙頭就睡了。東風君,縱然是現在想起來,也是再也沒有那樣讓人不寒而栗的事情了。”

“然後呢?”

“就到這兒,沒了啊!”

“不拉小提琴嗎?”

“即便想拉也拉不了啊,因為有‘啊——’的一聲嘛,就算是你,肯定也拉不了的!”

“總覺得你講的故事好像不夠味兒啊。”

“就算你這麼‘覺得’,事實就是如此呀!怎麼樣?老師。”寒月把在座的環視一圈,樣子十分得意。

“哈哈哈……確實是講得很好!能把故事講成這樣,你也算是費盡心思了吧!我還想,大約是男版的桑德拉·布魯尼(40)出現在東方君子之國吧,所以直到剛才我都一直在認真地洗耳恭聽呢!”迷亭道。他以為會有誰提出要聽聽桑德拉·布魯尼的講解之類的,但是出乎預料的,什麼問題都沒人問,所以他就隻好自個兒主動說明了:“桑德拉·布魯尼是在月下森林裏彈豎琴,唱意大利風格的歌曲,可謂與你的抱小提琴登庚申山是‘同曲’,但卻‘異工’啊!真可惜,人家是驚到了月亮裏麵的嫦娥,你卻是自己被池中怪狸給驚到了。在間不容發之際,造成了滑稽與崇高那麼大的差別。想必你遺憾得不得了吧?”

“倒也沒那麼遺憾。”寒月意外地滿不在乎。

“說到底就是因為你要在山上拉什麼小提琴,做這種趕時髦的事情,所以才會被嚇唬呢!”這回是主人給添了個嚴厲的批評。緊跟著獨仙感歎道:“大好男兒竟拘泥於鬼窟裏(41),真是令人遺憾!”

所有獨仙說的話,從來就沒被寒月理解過。不單單是寒月,恐怕是誰都沒理解吧!

“這個就這樣吧,寒月君,你最近也還是去了學校就光磨玻璃球嗎?”迷亭老師隔了一會兒,把話題轉了。

“沒有,前段時間我從寄宿之處回老家探親了,所以處於暫停狀態。我已經厭煩玻璃球了,其實,我正在想放棄算了。”

“可是,你磨不出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了呀!”主人微微皺著眉頭道。

寒月本人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嗎,嘿嘿……博士的話,已經不當也可以了。”

“但是,婚期拖延了,雙方都麻煩吧?”

“結婚是,誰的結婚?”

“你的啊!”

“我和誰結婚呀?”

“金田家的小姐啊!”

“啊啊?”

“啊什麼?你不是都有那樣的約定了嗎?”

“約定什麼的根本就是沒有的事兒!是那邊自己隨便到處去張揚這種事情的。”

“這可有點兒太粗野、太亂來了!是吧,迷亭,那件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

“那件事情,你是說‘鼻子夫人’事件嗎?若是那個事件的話,就不僅僅是你知我知而已,而是已經作為公開秘密被傳得天下皆知了。眼下就是,總有人來找我打聽:什麼時候有幸能在《萬朝》之類的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為標題,把兩位的照片刊登上去呀?究竟什麼時候可以啊?問得我都煩了。還有東風君他們,都已經作好了名為《鴛鴦歌》的長篇巨作,從三個月前開始就隻等著你們結婚了。隻因為寒月君不當博士,就有可能讓他們嘔心瀝血的傑作由寶物變成了廢物,所以他們才擔心得不得了。哎,東風君,對吧?”

“倒是還沒有把這個作為要擔心的事情來看待,不過,是有打算不管怎樣也要把那篇傾注了滿腔同情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是吧,你看看!你能不能當上博士,可是會給四麵八方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哦!你稍微振作點兒,給我們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有勞各位多方操心,真是對不住!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了。”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老婆了呀。”

“哎呀!這可太厲害了!你在什麼時候秘密結的婚呀?真是不能小瞧這世道啊!正如苦沙彌先生你方才聽聞的,寒月君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

“孩子還沒有啊!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就生出孩子的話,可就是個問題了。”

“究竟你是在何時、何地結婚的?”主人提出個似預審法官的質問。

“要說何時,就是我回到老家的時候,她就已經好好地等在家裏了。今天拿到老師這兒來的那個魚幹,就是從親友們那兒得到的結婚賀禮。”

“就送三條魚幹做賀禮?真小氣啊!”

“哪裏,有一大堆呢!我隻從中拿了這三條來。”

“那,既是你家鄉的姑娘,應該膚色也黑吧?”

“是呀,黝黑黝黑的,剛好和我相配。”

“那麼,金田家那邊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想怎麼辦啊!”

“那,在情理上有點兒不好吧?是吧,迷亭?”

“沒什麼不好的啊!金田家把她嫁給別人也是一樣的。反正所謂的夫婦,就是在黑暗中偶然撞在一塊兒這樣的事情。總之,沒有撞在一塊兒就過去的,還要特意去撞在一塊兒,這就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誰和誰撞在一塊兒都無妨啦。隻是,唯獨可憐了創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啊!”

“沒事兒,《鴛鴦歌》可以根據情況改成給你這邊寫的。給金田家婚禮上的,再另作一首就好了。”

“不愧是詩人,就是灑脫自在呀。”

“你已經回絕金田家那邊了嗎?”主人還惦記著金田家。

“沒有,沒有回絕的道理。提親也好,求婚也好,我自己從未跟對方表示過,所以,不加理會就夠了……不對,是即便不加理會也夠了。此時此刻,也有十名二十名偵探盯著呢,會把我們的談話從頭到尾一句不漏地彙報過去哦。”

主人一聽偵探一詞,立刻拉下臉來交代:“哼!那就別理會了!”但是,看起來主人還意猶未盡,又針對偵探,說了下麵的一番話,有如發表重大議論似的:

“乘人不備,懷中盜物者謂之小偷;乘人不備,勾人心聲者謂之偵探。趁人不覺,溜門撬窗偷他人之所有物者謂之盜賊;趁人不覺,誘人失言讀人心意者謂之偵探。將砍刀插在榻榻米上,強占他人錢財者謂之強盜;卑鄙羅列恫嚇之語、強迫他人意誌者謂之偵探。所以,偵探這種家夥,跟小偷、盜賊、強盜是一家的,都是臭不可聞的卑劣家夥。若是聽那種家夥的話,那就有毛病了。決不能服輸!”

“哎呀,沒問題!縱使來個一千、兩千臭不可聞的偵探,到上風口來列隊襲擊,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啊!”

“真是讓人佩服得渾身發冷呀!不愧是新婚學士,就是神銳氣盛啊!不過,苦沙彌先生,要是偵探跟小偷、盜賊、強盜屬同類的話,那麼,雇用偵探的金田君那樣的人又是什麼的同類呢!”

“大約是熊阪長範(42)之流吧!”

“比作熊阪,太妙了!‘隻見一個長範,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43)對麵巷子裏的那個‘長範’就是靠放高利貸起家的,是個貪婪成性、頑固不化的家夥,不論到什麼時候都不用擔心他會自動消失。被那種家夥抓住就太不幸了!一輩子都會被詛咒的啊!寒月君,你可要小心嘍!”

“那有什麼,沒問題啊!‘哎呀呀,你這窮凶極惡的賊人!方才也對你的手段了如指掌,你卻尚不知引以為戒,還膽敢上前來,看我不給你嚐點兒苦頭!’(44)”寒月從容不迫地模仿寶生派(45)的腔調,讓人看出他的氣勢。

“說到偵探,二十世紀的人基本上都有偵探那樣的傾向,究竟是什麼緣故呢?”獨仙就是獨仙,提出了一個與時局問題無關的,可謂超脫的問題。

“是物價高的緣故吧?”寒月答道。

“是不解藝術情趣的緣故吧?”東風答道。

“是因為人類生出了文明之角,都像金米糖(46)似的躁動不安。”迷亭回答說。

接著輪到主人發言了,他擺起架勢捏腔拿調地開始這樣的評論。

“這個問題正是我思考了很多、很久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之所以現代人有偵探化傾向,其原因完全就是個人的自覺心過強。我稱其為自覺心,但我的自覺心絕非獨仙君所說的‘見性成佛’,或‘天人合一’等悟道之言……”

“唉,話題好像變得艱深起來了呀。苦沙彌君,既然你要鼓弄唇舌發表一番大論,那就恕我迷亭冒昧,也在你之後,堂堂正正地對現代文明發表一番不滿言論了!”

“好啊,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明明也沒什麼可說的!”

“哎,我還真是有要說的,而且還是大大地有。你們前不久把刑警巡警當神一般敬仰,而今天,卻又把偵探比作小偷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像我,就是始終如一的人。從還未出娘胎的時候開始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自己的見解。”

“刑警是刑警,偵探是偵探。前不久是前不久,今天是今天。一個人的見解一成不變的話,就正好證明了他沒有進步。所謂的‘下愚不移’(47)指的就是你了。”

“你這可夠嚴厲的。要是偵探也能這樣正麵出擊的話,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偵探?”

“我說的是,因為你不是偵探,所以正直,非常好的意思呀。咱們不吵了,停下!好了,讓我們來恭聽你那篇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在的人的自覺心,就是過度清楚知道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有著截然不同的利益鴻溝這個事情。然後,這種自覺心伴隨著文明的進步,變得一天比一天敏銳起來,所以最終就變成,一舉手、一投足都沒法不加粉飾、天然無雕琢了。

“有個叫亨利(48)的人,他這樣評論史蒂文森(49):‘他進到掛著鏡子的房間後,就會每次從鏡子前走過時照一下自己的身影,否則他就會難受。他就是這樣一個連一瞬間都沒法把自己給忘了的人。’這段評論很好地說出了如今社會的趨勢。人們在睡覺時也想著‘我’,清醒時也想著‘我’,這個‘我’一直跟著人們無處不去。因此,這隻是讓人的言行舉止變得人為地矯揉造作,隻是讓人自己變得拘束狹隘,隻是讓世界變得滿是痛苦艱辛,讓人從早到晚不得不以有如年輕男女相親時的忐忑心情來過日子。‘悠然’啊,‘從容’啊這類的字都隻剩筆畫,成了毫無意義的字。

“從這點上講,現在的人都有偵探的性質、小偷的性質。偵探幹的是瞞人耳目、自己獨自任意而為的營生,所以他們勢必要讓自覺心變強,否則做不了偵探。小偷也是,他們時刻惦記著:‘會不會被捕?’‘會不會被發現?’所以勢必他們的自覺心不變強不行。而現在的人則是,無論是睡覺還是醒著,都在不斷地算計怎麼做能對自己有利,怎麼做能不吃虧,所以也勢必如偵探盜賊一般,自覺心不變強不行。他們終日惶惶不安、鬼鬼祟祟,在進墳墓以前都不會得到一刻安寧的就是現在人的心。這是文明的詛咒。愚蠢透頂!”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見解。”獨仙開口道。一旦談到這樣的問題,獨仙是很難收斂的。“苦沙彌君的解說深得我意。古代的人是教導我們要‘忘我’,而現代的人是教人不要‘忘我’,所以截然相反。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用稱為‘我’的意識來充滿。正因為如此,一天二十四小時裏沒有片刻太平,無論何時都是灼熱的地獄。若問天下有何良藥?那麼,除了忘卻自我之外就沒有其他可做藥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50),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的。

“現代人即便要做些體貼的事,也是有欠自然的。就連英國人自豪地說‘幹得好’的行為也是,出乎意料的自覺心繃得快要破裂了。據說英國國王去印度遊玩,在與印度的王族同席用膳時,那個王族沒意識到是在英國的國王麵前,不自覺地就以本國的習慣,用手去抓馬鈴薯放到盤子裏,後來覺察後變得滿臉通紅、羞愧難當。這時英王卻假作不知,也伸出了兩個手指頭抓個馬鈴薯放在盤子裏……”

“這是英國情懷嗎?”寒月問道。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緊跟著道,“說的還是英國。據說在一個兵營裏,聯隊的眾多軍官宴請一位下級軍官。吃完飯後用玻璃盅端來了洗手水,這位下級軍官看來不太熟悉宴會,竟然將玻璃盅端到嘴邊把裏麵的水一口氣給喝幹了。然後,聯隊長突然地說起祝福下級軍官身體健康的話來,接著也將洗手盅裏的水一飲而盡。於是,在場的其他軍官們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手盅祝福這位下級軍官的健康。”

“還有這樣的故事哦!”不甘寂寞的迷亭道,“卡萊爾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他是個不諳宮廷禮儀的怪人,所以他突然邊問‘怎麼樣’邊就撲通一聲坐到椅子上去了。然後,站在女王身後的眾多侍從和侍女就都哧哧地笑了出來。啊,不對,不是笑了出來,是想要笑出來。於是,女王轉到身後做了一點兒暗示,然後眾多的侍從和侍女便於不經意間都悄然坐到椅子上了,卡萊爾這才沒有丟了臉麵。這種極為用心的體貼也是有的啊!”

“若是卡萊爾的話,或許就算大家都站著,他也不會當回事呢。”寒月試著簡短評論。

“體貼的這種自覺心,算是好的。”獨仙接著往前推進,“不過,就因為有自覺心,所以做些體貼的事時也會變得很辛苦。可悲呀!一般都說,隨著文明的進步,殺戮之風就消失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交往也變得平和,這是大錯特錯的!自覺心這麼強烈,怎麼可能會變得平和?的確,乍一看,似乎是非常安靜太平,然而,事實上彼此都極其痛苦。恰好跟相撲的人在相撲場上四肢交纏扭作一團、動彈不得一樣吧?外表上看,平穩至極,但當事人心裏麵卻是翻江倒海吧?”

“吵架也是啊!以前的吵架是以暴力鎮壓的,反而無罪。近來則是變得相當巧妙,所以就讓自覺心越發地強烈起來。”這回說話權輪到了迷亭的頭上。“培根(51)有句話是:‘順從大自然的力量以後才開始戰勝大自然。’現在的吵架,正是如培根的格言說的那樣吵的,太不可思議了。簡直跟柔道一樣啊,考慮的是‘怎樣利用敵人的力量打倒敵人’……”

“或是像水力發電一樣。不違抗水的力量,反而能將其轉化為電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剛想接著說,獨仙就迅速把話頭接過去了:“所以呢,貧時為貧所束,富時為富所縛,悲時為悲所羈,喜時為喜所絆啊!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君你這樣脾氣暴躁的人,隻要利用你的暴躁脾氣,你立刻就會蹦出去,上敵人的當……”

“哈哈哈哈!”迷亭邊笑邊鼓掌。苦沙彌笑嘻嘻地回答:“我這邊也不會那麼容易讓他們如願以償的啦!”大家一聽,同時大笑起來。

“對了,像金田家那樣的,是因何而斃命呢?”

“老婆是因鼻子而斃命,家主是因罪孽而斃命,手下是因當偵探而斃命。”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見過小姐,所以就不好說了……不過,最有可能的是為穿而斃命、為食而斃命,或者是為醉酒而斃命之類的吧!總不會是為戀情而斃命吧。弄不好會像卒塔婆小町(52)那樣斃命街頭呢。”

“這有點兒過分了!”由於向小姐奉上過新體詩,東風提出了異議。

“所以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53)是句非常重要的話,不到達這種境界,人就會痛苦不堪啊!”獨仙接二連三地說些仿佛獨自一人恍然大悟的話。

“你別那麼賣弄顯擺啦!像你這樣的,弄不好會來個倒在電光影裏呢。”

“總而言之,我可不想活在人類文明以這種趨勢發展以後的日子裏。”主人說。

“那你別客氣!去死就好啦!”主人話音剛落,迷亭便立刻戳穿了他。

“但我更討厭死!”主人不知在固執什麼己見。

“出生時,沒有一個人是深思熟慮後再出生的;死時,卻沒有一個人不苦惱。”寒月講了一句淡漠的格言。

“借錢的時候滿不在乎地借,還錢的時候卻誰都擔心。跟這個是一回事兒呢!”這種時候,能馬上接上話的就是迷亭君了。

“正如毫不考慮還錢的人是幸福的一樣,絲毫不為死亡苦惱的人也是幸福的。”獨仙一副超然出塵的姿態。

“根據你的說法,那也就是說,沒心沒肺就是大徹大悟了?”

“是呀!禪語有雲:‘鐵牛麵者鐵牛心,牛鐵麵者牛鐵心。’(54)”

“然後,你就是那個標本了?”

“那也不是。不過,人變得‘為死而苦惱’是在神經衰弱這個病被發明以後的事哦。”

“確實,你這樣的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神經衰弱出現之前的人啊。”

迷亭和獨仙兩人在你來我往地進行著莫名其妙的對答時,主人則一直在向寒月和東風二人發表對文明的不滿。

“怎樣才能借了錢不用還,這是個問題!”

“才沒有這種問題呢,借的東西就必須還啊!”

“哎呀,隻是討論嘛,你別說話,先聽。正如怎樣才能借了錢不用還是個問題一樣,怎樣才能不用死活著,也是個問題。不,應該說曾經是個問題。煉金術就是針對這個問題的,而所有的煉金術都失敗了。人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這一點變得清晰明了了。”

“在煉金術之前,就已清晰明了了吧。”

“哎呀,就是討論,你別說話,給我先聽著!好嗎?當人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這一點變得清晰明了時,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

“噢。”

“既然橫豎都得死,那麼怎樣死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自殺俱樂部’就是伴隨著第二個問題出現的,有著必然出現的命運。”

“原來如此。”

“死亡是痛苦的,但不能死,卻更加痛苦。對神經衰弱的國民來說,活著是遠遠比死亡來的更加痛苦的。因此,為死而苦惱,並不是由於不想死而為死苦惱,而是苦惱怎樣死才最好。隻是,大部分的人因智慧不足,就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然後在過著這種日子的時候,社會就會欺壓殺害他,給他來個了斷。可是,有點兒個性的人是不會滿足於社會給的一點兒一點兒慢慢來的欺壓致死,必然會對死亡方式進行各式各樣的深入研究,最終提出一個嶄新的好方法。因此,世界今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增多,且那些自殺者皆以自己獨創的方法離開世界。”

“那就會變得十分不太平啦!”

“會的,肯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55)寫的劇本裏,就有個反複推崇自殺的哲學家……”

“他要自殺嗎?”

“很可惜,他不自殺。不過,過個一千年後,大家一定都會實行自殺的。到了萬年以後就會變成一說到死,人們就會想到自殺,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的死亡方法。”

“那就會變得非常糟糕了!”

“會的,一定會的!這麼一來,自殺也能積累大量的研究而成為一門了不起的科學了,像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把倫理學替換成自殺學,將其作為一門正課來教授。”

“奇怪啊,連我都想去旁聽了呢!迷亭老師,您聽見了嗎?苦沙彌先生的高論。”

“聽到了啊。到了那個時候,落雲館的倫理學老師就會這樣說了吧:‘諸位,不可墨守稱之為公德等的野蠻遺風。作為世界青年,諸位首先應該留意的義務就是自殺。另外,根據‘己所欲,可施於人’(56)的道理,可以將自殺活動進一步展開,去殺死他人。特別是像門口對過窮措大(57)的珍野苦沙彌氏般的人,可以看出活著於他非常痛苦,所以盡早將死亡奉送給他,乃是諸位應盡之義務。當然,與古時候不同,今時乃是開明時期,故不可再做出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之類的卑劣舉動了。隻可憑著嘲諷之高尚技巧來讓他被戲謔致死,這既是為了他本人,也能成為諸位的功德,還能成為諸位的榮譽。’……”

“這樣呀,這個課講得有意思啊。”

“還有更有意思的呢!在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巡警就會手持用來殺狗那樣的棍棒來擊殺天下公民……”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現在的人珍惜生命,就用警察來保護。但是那個時候的國民活著才痛苦,所以巡警就慈悲為懷,予以擊殺了啊!當然,稍微識相些的人大部分都會自己自殺,因此,會被巡警擊殺的家夥都是些懦弱得不得了的人和沒有自殺能力的白癡、殘廢。然後,希望被殺的人就會事先在大門處貼張告示哦。隻需在告示上寫‘有個男人(或女人)想要被殺死’什麼的,貼好後,巡警在方便的時候巡視過來發現了,就會立刻按照他的意願進行處理。屍體嘛,屍體就照樣由巡警拉車來挨個收走吧。還會出來更有意思的事呢……”

“老師的玩笑總是無邊無際呢!”東風萬分欽佩道。

獨仙又習慣性地捋起了山羊胡子,慢條斯理地辨析道:“要說是玩笑就是玩笑,但要說是預言,說不定就是預言。沒有徹底明白真理的人,總是會被眼前的現實世界所束縛,喜歡把泡沫般的夢幻認定為永恒的真實,因此聽到稍微離奇點兒的話,就馬上認定是玩笑。”

“燕雀焉知大鵬之誌呀!”寒月折服道。

獨仙一臉“沒錯”的神情接著講下去:“從前,西班牙有個叫作科爾多瓦的地方……”

“現在也還有吧?”

“也許還有吧。今昔的事情且不必理會。那裏的寺院裏一響起黃昏的鍾聲,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就都出來下河去遊泳,這是那裏的風俗習慣……”

“冬天也遊嗎?”

“你問的那塊兒我確實不知道,不過,總之是不分老少貴賤,都要跳進河裏的。但是,河裏麵連一個男人都沒有。男人隻是遠遠地觀望。從遠處看就是,暮色蒼茫的波光中,朦朧地扭動著白花花的肌體……”

“真富有詩意呀!可以作一首新體詩了呢!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東風隻要一聽說裸體,就立刻往前湊。

“科爾多瓦呀!那裏的年輕小夥子們都不能和女人一起遊泳,不僅如此,還不允許他們從遠處正經地觀看女人們的身姿。小夥子們覺得很遺憾,就搞了個小惡作劇……”

“哦,是什麼樣的點子?”一聽惡作劇,迷亭就興高采烈。

“他們賄賂了寺院裏的敲鍾人,讓他提前一小時敲響了作為日落信號的鍾聲。女人都是膚淺的生物,一聽,‘喲,鍾聲響了’,便紛紛聚集到河岸邊,穿著背心短褲就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裏了。雖是跳進水裏了,可是和往常不同,天不黑。”

“是不是‘秋日豔陽火辣辣’啊?”

“她們往橋上一看,好多男人正站在那裏張望。即便害羞,卻也無可奈何。據說都臊得滿臉通紅。”

“然後呢?”

“然後嘛,也就是說,人是會隻因眼前的習慣而被迷惑,然後就忘卻了根本原理。所以說不小心是不行的啊!”

“原來如此,真是可貴的教導。我也來講一則關於被眼前習慣所迷的事兒吧。最近我看了某個雜誌,裏麵就有一篇這種騙子的小說。嗯,假設我在這裏開了個書畫古董店,店麵上陳列著大師的書畫、名人的器物,當然不是贗品,都是真真正正、貨真價實的上品。既是上品,價格肯定都是很高的。然後,來了個好奇的客人,問:‘這幅元信(58)的畫多少錢呢?’我說:‘標價六百銀圓就是六百銀圓。’那客人說:‘想要是想要,可惜我手頭上帶的錢不夠,真可惜,隻好回頭再說了。’”

“是規定他這麼說嗎?”主人還是老樣子,說的話沒有戲劇藝術味道。

迷亭嚴陣以待地道:“對啊!這是小說啊!說什麼都是事先定好的。於是,我說:‘哎呀,畫錢沒關係的,您若是中意的話,就請拿去吧!’客人猶豫說:‘那也不好啊。’於是我極為爽快地說:‘那就分月付款吧!分月時間可以長一些,每月就還一點兒,反正今後也會得到您的光顧,所以……不,您千萬別客氣。怎麼樣?每月付十銀圓左右行嗎?要不然每月付五銀圓也行。’之後,我和客人有個兩三回的你問我答,最終,我以六百銀圓的價格將狩野法眼(59)元信的畫賣給了他,但是,是分月付款,每月十銀圓。”

“簡直跟泰晤士的百科全書(60)一樣啊。”

“泰晤士百科全書是確有其事的,我說的可是不確有其事哦。下麵開始終於要進行巧妙的詐騙了。請聽好了!每月付十銀圓,六百銀圓的話,要多少年才能還清?你說呢,寒月。”

“當然是五年啊!”

“當然是五年。那麼,五年的歲月,是長呢,還是短呢?獨仙君,你怎麼認為?”

“‘一念萬年,萬年一念。’(61)既短,也不短啊。”

“你那是什麼呢?是道歌(62)嗎?真是缺乏常識的道歌啊。那麼,五年裏頭每月付款十銀圓,也就是說,對方付六十次就可以了。然而,這裏麵有個習慣的恐怖之處,每月都重複做同一個事情,當重複了六十次的時候,那麼就會第六十一次依然想要付十銀圓,第六十二次也還是想付十銀圓,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隨著重複付款次數的增多,就會變成不管怎樣到了日子就得付款,不付就不舒服。人似乎很聰明,卻會被習慣迷惑,忘卻了根本,這是人類的一大弱點。利用這種弱點,我就可以無數次地每月獲得十銀圓啦!”

“哈哈哈,怎麼可能?不會那麼健忘吧?”寒月笑道。

“不,這種事情完全有可能啊。我就曾不計算地每月還大學的助學貸款,直到最後被對方謝絕接收。”主人有點兒嚴肅地說。他是把自己的丟人事兒當成人類普遍的丟人現象來公布了。

“看吧,這種人現在在這裏就有一個,可見這是確實可行的。所以,聽了我剛才講述的《文明之未來記》後笑它是個玩笑的人,就是那些把月付六十次即可的付款拿來付一輩子,還覺得正常的家夥們。特別是寒月、東風這樣缺乏經驗的青年們,必須好好聽我的話,以求讓自己不容易上當受騙!”

“在下明白了。分月付款一定隻付六十次。”

“唉,這番話雖然像是開玩笑,實際上卻是能成為鑒戒的哦!寒月君。”獨仙對寒月說,“假設啊,現在苦沙彌君或迷亭君給你忠告,說:‘你擅自跟別人結婚有欠穩妥,所以趕緊去金田家謝罪吧!’你會怎麼辦?會想去謝罪嗎?”

“謝罪還是饒了我吧!對方向我道歉的話我也沒什麼,要我去道歉,我就不想去了。”

“要是警察命令你去道歉怎麼樣?”

“那就更加會拒絕了。”

“要是大臣、貴族的命令呢?”

“越發難以從命了。”

“看看!以前和現代的人的變化就是這麼大!以前是隻要用在上當權者的威風權勢就什麼都可以做到的時代,而到了現代,則是縱使用在上當權者的威風權勢也有做不到的事情的時代。當今社會就是,不管你是什麼王族,什麼高官,在一定程度之上以後就都無法淩駕於他人人格之上了。說得激烈點兒的話就是,在當今社會,壓迫一方的權勢越大,被壓迫的一方就越感到不痛快,感到不痛快就要進行反抗。所以,今時不同往昔,出現了正是由於在上當權者有威風權勢所以做不到的新現象。在以前的人看來,當今社會是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卻理所當然地通行於世的社會。世態人情的變遷真是不可思議啊!迷亭君的《未來記》也是,若當它是玩笑,那它也不過就是個玩笑,可是,若把它作為這塊兒信息的說明的話,不也回味無窮嗎?”

“既然出現了這樣的知己,那我就一定要講講《未來記》的後續了啊!就跟獨仙君的見解一樣,如今的社會,若還有人想仗著當權者的勢力逞威風,持著二三百條竹槍就想橫行霸道,那就恰如坐轎的非要跟火車賽跑一樣,是個落後於時代的老頑固。——嗯,相當於不明事理的罪魁,放印子錢的長範先生。所以,對他們隻要安靜地觀看他們如何顯身手就好了……不過,我的《未來記》講的可不是那種一時湊在一塊兒的小事兒,而是攸關全體人類命運的社會現象。

“仔細看清目前文明的傾向,預卜遙遠未來的發展趨勢,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的事情這個結論就出來了。且勿驚慌,我所說的‘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的事情’的解釋是這樣的:如我前麵所言,當今社會是個以個性為中心的社會。在家主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諸侯代表一國的時代,代表者之外的人是完全沒有人格的。即便有也不被認可。如今這方麵驟然巨變,所有生存者全部個個都主張起個性來,變成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副好像在說‘你是你,我是我’的樣子。兩個人在路上相遇時,也都彼此在心裏麵跟對方鬥氣,想著‘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人’,就擦肩而過了。個人的個性就是變得這麼強烈了。

“每個人平等地變強了,所以實質上就是每個人平等地變弱了。從世界變得別人不能輕易地做有害於自己的事情這一點上看,個人的確是強大起來了。可是,從世界變得自己不能隨便對他人加以幹涉這一點上看,很明顯,個人的力量變得比從前弱多了是吧!強大起來自然誰都高興,弱小下來可沒人願意,因此,人會堅持不讓別人侵犯自己一分,這樣堅守著自己的強大之處的同時,又會想要侵犯他人,哪怕半分也好,想要由此來強行填充自己的弱小之處的不足。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失卻了空間,活得就憋屈了。人們都盡可能地填充自己,直到腫脹得快要撐破,然後就這樣痛苦地活著。

“由於痛苦,人就開始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尋求人與人之間的空間。如上所述,人是自作自受的痛苦,痛苦之餘想出的第一個方案就是父母與子女分家製。日本也是,您去山溝裏瞧瞧,每家每戶都是全家人擠在一所房子裏進進出出的。他們沒有應該張揚的個性,即便有也不張揚,所以才能一家人住一塊兒相安無事。而文明人,即使是在父母與子女之間,若不能相互之間都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所以,為了保護氣勢洶洶的雙方的安全,就必須要分家。

“歐洲由於更文明進步,就比日本更早地實行了這一製度。就算偶爾有兩代同居的家庭,那也要不就是兒子跟老子借了要付利息的錢,要不就是跟外人一樣要付寄宿費什麼的。正因為父母承認並尊重孩子的個性,才能形成這樣的好風氣。這種風氣早晚也是一定得傳入日本的。

“族人早已分家,父母與子女在今日分家,一直被壓抑的個性終於得到發展,而伴隨著個性的發展,要對個性尊敬的想法將無限地延伸出去,以至於再不分開就不舒服。然而,在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已分開的今天,已經沒有什麼可分的了,於是,作為最終方案的就是夫妻分開了。按照現代人的觀點,男女因為住在一起才是夫婦,這是個極大的錯誤觀點。要想圓滿地住在一起,就必須配合互相的個性吧。若是從前倒沒什麼可指摘的,那個時候講什麼‘夫婦同心’,外麵看上去夫妻雖是兩個人,實則內裏卻是一個人。正因為如此才宣稱什麼‘白頭偕老’‘生同裘,死同穴’,死了也要變成一個洞穴裏的貉子狸。多野蠻啊!

“如今這一套可就行不通了。因為丈夫始終是丈夫,妻子不管怎樣都是妻子。而那些妻子是穿著行燈袴(63)上女校,鍛煉出了完整而又堅定不移的個性,然後再梳著西式發髻嫁進門來,所以是很沒道理會變得對丈夫千依百順的。而且,對丈夫千依百順的妻子也不是妻子,而是玩偶。妻子越是變成聰慧可靠的賢妻,個性就越是得到極大的發展,個性越是發展就越是變得跟丈夫合不來,合不來就自然要與丈夫發生衝突。所以,隻要是被冠以賢妻之名的女人就是一天到晚都和丈夫在衝突。娶個賢妻的確是件美事,但娶的妻子越是賢妻,雙方的痛苦程度就越增大。就跟水和油一樣,夫妻之間有著涇渭分明的鴻溝,如若雙方都保持安穩不越過鴻溝的話就還好。可是,夫妻的水和油是互相作用的,所以家裏就會如大地震一般,一下升一下降地起起伏伏了。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人們就漸漸明白了‘夫婦同居於雙方都有損’這個道理……”

“所以,夫妻才要分居的嗎?真讓人擔心啊!”寒月道。

“分居,一定會分居。天下的夫妻全都是要分居的。至今為止是住在一起的才算是夫妻,但從今往後,社會會變得把住在一起的男女視為沒有夫妻的資格。”

“於是,像我這樣的就會被編進沒資格的那組唄!”寒月在關鍵時刻炫耀自己和老婆的恩愛。

“生於明治時代真是幸福啊!像我就是因為創作了《未來記》,頭腦比當前形勢超前了一兩步,所以我會好好地從今天開始保持獨身哦!別人會嚷嚷說我這是失戀的結果什麼的,但是短視者的目光委實是淺薄得可憐呀!這個暫且不說了,還是接著談《未來記》吧!

“那個時候,會有一位哲學家從天而降,倡導破天荒的真理。根據他的說法就是啊,人是有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就會落得與消滅人類相同的結局。為了完成生而為人的意義,就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持自己的個性,同時還得去發展它。那種因被陋習束縛,勉強執行結婚的行為,就是違背人類天生傾向的野蠻風俗。在個性不發達的蒙昧時期是怎樣的姑且不論,現今已是文明的時期,而在今日還依舊陷於此等弊端之中,恬然不知反省的,就實在錯得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