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莫斯卡輕聲說:“你看到了在漢堡發生的那件事,是因為那個嗎?”

列奧點頭,莫斯卡想了一會兒,抽著煙理清頭緒,想著列奧沒有去找他們,沒有理他們敲門的事實。

“你希望我離開嗎?”他問列奧。

列奧搖頭。“不用,”他說,“待一會兒吧。”

“誰打的你,那些英國水兵?”

列奧點頭:“我想阻止他們揍一個被他們拖下船的人,結果得到了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臉,莫斯卡注意到他臉上沒有抽搐,就像那些肌肉震驚得麻痹了一樣。

“情況怎麼樣?”

列奧推脫地說:“你沒看報紙嗎?”

莫斯卡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怎麼回事?”

列奧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忽然,淚珠滾下他的臉龐,抽搐開始扯著他的一邊臉上下跳,他伸手按住肌肉,衝口而出:“我父親錯了,我父親錯了。”

莫斯卡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列奧的手從臉上放了下來,抽搐止住了。列奧說:“我看到他們正在揍那個他們從跳板上拖下來的人,我說,‘別這樣。’我真的很驚訝,就把他們中的一個推開。另外一個說:‘好吧,你這個猶太雜種,你代他受一點吧。’”列奧完美地模仿了那倫敦腔英語。“我倒地後看到德國碼頭工人在嘲笑我,嘲笑我們所有人。我想起了我父親,那時,我還沒有覺得他錯了,隻是想起他,如果他看到自己兒子這樣,他會怎麼想?”

莫斯卡緩慢地說:“我一直跟你說,這地方不能久留。聽著,婚姻許可下來後我就回美國,有傳聞說空軍基地要關了,所以我肯定會失去工作。你為何不跟我們一起去?”

列奧用手撐住低垂的頭,這個提議在他心中沒有激起一絲感情。他不想接受,對莫斯卡也沒有喜愛,沒有任何親近感。

“猶太人在美國會真正安全嗎?”列奧苦澀地問。

“我想是的。”莫斯卡說。

“你想是的?”

“沒什麼事是確定的。”莫斯卡說。

列奧什麼也沒說,他想著那些穿著粗羊毛製服的英國士兵,他們曾在解放他和他的囚犯同伴時哭泣,脫下自己的衣服,分光卡車裏的食物。那時,他相信了自己的父親,相信人類是好的,很容易產生憐憫,更容易走向愛而非恨。

“不,”他對莫斯卡說,“我不跟你們走,已經安排好了,我去巴勒斯坦,幾星期內就走。”因為覺得欠莫斯卡一個解釋,他接著說,“除了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我再也不覺得安全了。”說出這話後,他意識到自己是在責備莫斯卡。莫斯卡對他的喜愛隻是針對個人,在他有危險時,莫斯卡會去保護他,而不是一個他不認識或不在乎的猶太人。這種喜愛現在已經不夠了,它永遠都無法給他真正的安全感。他永遠也不會覺得安全,甚至在美國也不會,不管他在物質上能有何種成就。他腦海中會永遠害怕所有的安全感都會以一種他無法抗爭的方式被毀掉,甚至莫斯卡這樣的朋友也不會去反抗那種力量。解放者和折磨者的臉合二為一,混在一起,朋友和敵人都是敵人。

列奧記得一個他從布痕瓦爾德出來後曾短暫同居過一段的姑娘,是一個瘦削又快活的德國女孩,帶著愉快的笑。他去了鄉下,回來時帶回一隻鵝和一籠小雞。當他告訴她自己用了多麼低的價錢弄到它們時,她抬臉看著他,用一種令人不安的調子笑著說:“所以,你是個出色的生意人。”現在,他意識到,或者說逼著自己意識到,她這句話背後的思想態度。他對她和其他人隻有種隱約的苦澀。她一直都溫柔又充滿愛意,很喜歡他,除了那一次,她對他一直都體諒又公平。盡管如此,許多跟她一樣的人在他胳膊上烙上了他會帶到墳墓中的藍色數字,他去哪裏才能逃離這些人?不在美國,也一定不在德國,他能去哪裏?

“父親,父親。”他在腦海中哭喊,“你從未告訴過我每個人類都帶著自己的鐵絲網、焚化爐和折磨大棍,不論他們走到哪裏;你從未教過我如何去痛恨和毀滅,而今,當我被羞辱、被嘲弄,我卻隻感到恥辱卻沒有憤怒,就像我活該經受每一拳、每一次侮辱。現在,我能去哪裏?在巴勒斯坦,我一樣會找到鐵絲網,就像你在天堂或地獄裏一樣。”然後,非常簡單清晰,就像其實列奧已經暗暗知道很久了,他想,父親,也是敵人。

沒什麼要多想的了。莫斯卡仍沉默著,抽著雪茄。

“我兩周後去巴勒斯坦,但我幾天後就會離開不萊梅。”

莫斯卡緩緩地說:“我猜你是對的。走之前來我們家一趟。”

“不,”列奧說,“不是對你們有意見,隻是我不想見任何人。”

莫斯卡能理解。他站起身,伸出手:“好吧,列奧,祝你好運。”他們握了握手,聽到赫拉打開隔壁的門。

“我不想見她。”列奧說。

“好。”莫斯卡說,走了出去。

赫拉已經開始穿衣服了。“你去了哪兒?”她問。

“找列奧,他回來了。”

“很好,”她說,“叫他過來。”

莫斯卡想了一會兒。“現在他誰也不想見,他出了點小事故,傷了臉,我猜他不想讓你看到他。”

“那真傻。”赫拉說,她穿好衣服後就走出房間敲響了列奧的門。莫斯卡待在自己房間裏,躺在床上休息。他聽到列奧為赫拉開了門,聽著他們說話,聲音是分辨不清的低喃。他不想再過去,他什麼也不能做。

莫斯卡打了個瞌睡,醒來時他覺得應該很晚了,房間裏漆黑一片,他還能聽到列奧和赫拉在隔壁說話。他等了幾分鍾,然後喊:“嘿,要不在紅十字俱樂部關門前去弄點東西吃?”談話聲被打斷,然後又響起。他聽到列奧的房門被打開,一會兒後赫拉走進房間打開燈。

“我準備好了,”她說,“我們走吧。”

他看到她正咬著嘴唇忍住哭泣。

莫斯卡拎起塞著濕毛巾和髒內衣的藍色運動包。他們走出大樓。麥亞夫人仍站在台階上。

“你們見到我們的朋友了嗎?”她說,語調中有微弱的討好和嘲笑。

“見到了。”赫拉簡短地回答。

在往科爾弗爾斯頓大街走的路上,莫斯卡問:“他告訴你一切了?”

“是的。”赫拉說。

“你們在那兒聊什麼聊那麼久?”

有一會兒,她什麼都沒說。“關於我們還是孩子時的事。他在城裏長大,我在鄉下長大,但我們身上發生的很多事都一樣。當我們是孩子時,德國是個很適合居住的國家。”

“人人都在離開,”莫斯卡說,“先是米德爾頓,現在是列奧,不久後就是沃爾夫了。隻剩下我們和艾迪,我得照顧好你和艾迪。”

赫拉麵無笑容地看著他。她很疲憊,雙眼是極淺的灰色,腫塊現在擴散成跟她腮幫一樣長的一道凸痕。“我想盡快離開,”她說,“我不喜歡艾迪,不喜歡你跟他一起。我知道他是個好朋友,為我們做了很多。但我害怕他,不是為我,而是為你。”

“別擔心,”莫斯卡說,“我們的結婚許可很快就會到了,十月我們就離開德國。”

當他們快到家時,赫拉疲憊地說:“沃爾特,你覺得這個世界會對那些無助的人更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但別擔心,我們並不是無助的人。”

為了讓她高興,他說:“我跟我母親寫信講了整件事。她真的很高興,特別是我要回家了。她希望我挑了個好姑娘。”他們相視而笑。

“我想我很好,”赫拉有些悲傷地說,“我總想著我的父親和母親,如果他們還活著會怎麼看我,他們不會太高興。”她頓了頓,“我擔心他們不會覺得我是個好姑娘。”

“我們在努力,寶貝,”莫斯卡說,“我們盡力在嚐試,這個世界不一樣了。”

他們轉上通向自己家裏的那條小徑,隨著一線月光走到門前。透過牆壁,他們能聽到寶寶在哭,不是不顧一切的那種,而是那種敷衍的抗議。赫拉衝著莫斯卡微笑:“那個小討厭鬼。”她說,但她在他前麵跑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