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20世紀90年代文化語境下的現代性反思(1)(2 / 3)

海德格爾在闡述他的哲學觀念時,往往回避使用形而上學傳統中的概念,他熱衷於追溯語詞的希臘原初意義,來尋找純正貼近的表達。從某種角度看,《馬橋詞典》同樣體現了韓少功在語詞溯源上的熱情和執著,他試圖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方言係統中尋找語詞的本原內涵。我們無法確定,韓少功創作《馬橋詞典》是否受到了海德格爾的啟發,但從80年代以來語言哲學在中國引發的跨學科熱來看,《馬橋詞典》的創作及其發表後引致的學界興趣,顯然與這股語言哲學熱潮不無關係。

《馬橋詞典》是一部以語詞,而非情節、人物或情緒感覺為結構線索的小說。

不僅在外形上由詞條集合而成,詞條之下的敘述中,語詞更起著主要的結構作用。《馬橋詞典》的115個詞條,可分為兩類:文化性較強的詞條和故事性較強的詞條。文化性較強的詞條下,韓少功借助馬橋地區特有的語言現象,來追溯語詞的本來意義,展示馬橋人的生存狀態、文化秩序,以及特殊的價值觀念和尺度,並穿插入自己有關語言、文化、曆史、文學各方麵的感悟。而故事性較強的詞條則由語詞牽帶出一個個富有象征和隱喻意味的人物和故事。不同的詞條、不同的人物和故事之間因為某些語詞而發生關聯,就這樣,表麵上看來零散獨立的詞條,相互間構成了一種網狀關係,使作品產生一股整合的力量。

可以推想,正是對語言的興趣和重視,促使韓少功選取語言(語詞)作為創作一部小說的切入點。而同時,作品關於語言現象的討論,也透露出鮮明的反語言工具論傾向。有意思的是,與嚴謹理性的哲學論述相比,韓少功的闡釋呈現出十分不同的麵貌。其差別不僅在於觀點表達的不同風格,作為一個作家,韓少功以感性的方式來體悟和把握語言的特質,借故事的敘述加以豐富。他的語言學觀點大多來自於生活,來自於對各種日常語言現象的敏銳捕捉和總結。這種反思因而顯得鮮活而生動,但同時也無法避免偏頗和自相矛盾。

二、“詞典小說”中的語言觀

(一)語言與存在

韓少功曾談到《馬橋詞典》的創作初衷: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們並不能認識世界,我們隻能認識在語言中呈現的世界。我們造就了語言,語言也造就了我們。《馬橋詞典》無非是力圖在語言這個層麵撕開一些小小的裂口,與讀者們一道,清查我們這個民族和人類處境的某些真相。

這段話很清晰地表明了韓少功非工具主義的語言觀點。首先,人、語言、世界,三個要素,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人必須依賴語言來認識世界,依賴語言來獲知生存的真相。工具主義語言觀中,語言並不與認識行為發生關係,隻關乎表達的是否準確。其次,人之存在與語言互為前提,互為因果。這一看法出自海德格爾的語言哲學,賦予語言與存在以同構關係。

類似的意見,還出現在《馬橋詞典》的前言和後語中,可看出作家試圖為作品設定一個統一的語言觀論調。“編撰者序”寫道:“在這本書裏,作者力圖把目光投向詞語後麵的人,清理一些詞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更願意強調語言與事實存在的密切關係,感受語言中的生命內蘊。”後記中,韓少功更文學化地描述了他的語言感受:詞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密密繁殖,頻頻蛻變,聚散無常,沉浮不定,有遷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遺傳,有性格和情感,有興旺有衰竭還有死亡。

它們在特定的事實情景裏度過或長或短的生命。

語言和人類一樣具有生命的曆程,這一擬人化的表達意在表明語言自成係統、獨立運作,並不受製於人類的使用。

(二)語言的魔力

在《馬橋詞典》的一些故事裏,語言不僅不是任人控製的工具,反過來還具有控製人、影響現實的能力。

馬橋人所說的“嘴煞”,是一種語言禁忌。複查有一天罵了羅伯一句馬橋人最罵不得的話——“翻腳板的”,犯了等級最高的嘴煞。結果,羅伯第二天就被瘋狗咬死了。那以後幾十年裏,複查都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中,原本是遠近少有的讀書人,最終卻沒了工作,一事無成。一句嘴煞的應驗,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

同樣,“結草箍”的詞條說的是十多個女子結草為誓,相約誰都不嫁給複查。為了遵守誓約,女子們紛紛拒絕了複查家的提親,誓言左右了她們的選擇。

韓少功說:“語言的力量,已經深深介入了我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