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20世紀90年代文化語境下的現代性反思(1)(3 / 3)

這些語言規約之所以有效,在於人們對語言的象征意義予以承認,並心懷敬畏。在韓少功看來,這並非迷信,而是人類社會情感凝聚的一種依托,正如“結婚需要戒指,國家需要國旗,宗教需要偶像”。語言的魔力,說到底是形式的力量、信仰的力量,韓少功在科學主義盛行的年代,為它們保留了一塊園地。

另一個語言影響現實的例子是“暈街”。“暈街”是馬橋人特有的一種怪病,症狀和暈船相仿,但隻發生在城市的街道上。馬橋一帶的郎中還有專門治暈街的湯藥。韓少功將“暈街”現象解釋為一種心理暗示的結果,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暗示來自於語言,即“暈街”這個詞的形成。他認為“暈街”一詞的發明者,“造就了馬橋一代代人特殊的生理,造就了他們對城市長久的遠避”。

也就是說,語言通過對人的心理暗示,新造出了第二級事實,從而影響了人的生存態度。

韓少功的理解是獨特的,語詞不再隻是對既有現實的概括和命名,而反過來具有了創造事實的能力。循此因果倒置的思路,韓少功進一步發問:那麼“革命”呢,“知識”呢,“故鄉”呢,“局長”呢,“勞改犯”呢,“上帝”呢,“代溝”呢……在相關的條件下,這些詞已經造就過什麼?還會造就什麼?

可見,韓少功對於這些語詞的反思,並不止於人為施加的意識形態內涵和共識觀念。他反過來強調,這些宏大話語早已獲得了主動權,潛移默化地侵入人們的意識,製造出遠離本意的幻象來控製人們的思維。

這些語言現象的描述和闡釋顯示,韓少功首先撤銷了人主宰世界的天然權利。他以謙卑的態度誠服於語言的魔力,這與其說是神話意識的複蘇,是向非理性狀態的倒退,倒不如說他試圖用語言來牽製現代社會中理性的膨脹。

在此意義上,他將人類對世界的絕對控製力轉嫁在語言身上: 語言是人與世界的聯結,中斷或者失去了這個聯結,人就幾乎失去了對世界的控製。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完全可以有理由說,語言就是控製力。

也正因此,韓少功將有關性的“語言空白”,歸結為人們認識自身的一個盲區。

“性的無名化”導致了人們麵對性時的不安全感。

(三)個人詞典

傳統語言觀不僅是工具主義的,同時也建立在本質主義的理解上,即認定:語言的深層結構和世界秩序之間存在著某種互為映射的對應關係。“每個字詞都有一個意義,這個意義同這個字詞是相聯係的。它是字詞所代表的東西。”在這裏,意義就像一種實體包孕在詞語裏,無論誰麵對詞語,都會領悟到相同的意義。

《馬橋詞典》所描述的交流經驗顯然並非如此。“1948年”這樣一個普通的時間標記對馬橋人來說是陌生的,他們用“長沙大會戰那年”、“茂公當維持會長那年”、“張家坊竹子開花那年”、“光複在龍家灘發蒙那年”或“馬文傑招安那年”來表示那個年頭。即使長沙大會戰早在六年前就已打響,但這一曆史事實並不妨礙馬橋人把“長沙大會戰發生那年”(1942年)與“1948年”(他們獲知此戰役的年份)對應起來,甚至還將這對名不符實的關係指定為一個標識來確定其他的年份。

馬橋人有關時間的指示方式,否定了詞與意義間一一對應的傳統語言觀念。“長沙大會戰發生那年”在馬橋話中具有和普通話完全相錯的指向,但這並不妨礙它在馬橋人之間具有傳達意義的有效性。“1948年”在不同的說話人那裏,也有著不同的意義。維特根斯坦說:“一個詞的意義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也就是說,語詞的意義不是恒定不變的,它有賴於不同語境下的不同使用和不同理解。可以說,對於“意義即用法”論斷的認同,正是整部《馬橋詞典》的創作前提。韓少功所津津樂道的語詞都有著不同於普通話的獨特含義,對於它們的特殊使用,本質主義普泛化的語言規則毫無效力。

如果說,把每個獨立的個人比作一個特殊的小語境,那麼“每個人都需要一本自己特有的詞典”(P401)。韓少功將《馬橋詞典》的編撰經驗推及個人,提出了“個人詞典”存在的必然。每個人都有完全不同的生命體驗,那麼對於詞語的詮釋必將截然不同。我以為,韓少功的這一創見,並非刻意誇大語言的歧義性,這恰恰顯現出他對現代性之本質主義、普遍主義傾向的有力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