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總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連把水杯送到嘴邊的氣力也沒有了……我反身回屋,但是沒有重新躺下;我想把這一夜固定下來,銘刻在我的記憶中,永誌不忘;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便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聖經》,隨便翻開,借著月光看得見字;我讀了基督對彼得講的這段話,唉!後來我始終沒有忘卻:現在你想什麼就幹什麼,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不過,將來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淩晨,我們就動身了。

第六章

旅途的各個階段就不贅述了。有些階段隻留下模糊的記憶。我的身體時好時壞,遇到冷風還步履踉蹌,瞥見雲影也隱隱不安,這種脆弱的狀態常常導致心緒不寧。不過,至少我的肺部見好,病情每次反複都輕些,持續的時間也短些。雖然病來的勢頭還那麼猛烈,但是,我身體的抵抗力卻增強了。

我們從突尼斯到馬耳他,又前往錫拉庫薩,最後回到語言和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從患病以來,我的日子就不受審查和法律的限製了,如同牲畜或幼兒那樣,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現在病痛減輕,我的生活又變得確實而自覺了。久病之後,我原以為自己又恢複原狀,很快就會把現在同過去聯係起來。不過,身處陌生國度的新奇環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達這裏則不然了;這裏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驚異的情況:我已經變了。

在錫拉庫薩以及後來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從前那樣潛心考古,然而我卻發現,由於某種緣故,我在這方麵的興趣即或沒有消失,至少也有所變化;這緣故就是現時感。現在我看來,過去的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裏夜影的那種靜止、那種駭人的凝固、那種死一般的靜止。從前,我甚至很喜歡那種定型,因為我的思想也能夠明確;在我的眼裏,所有史實都像一家博物館中的藏品,或者打個更恰當的比喻,就像臘葉標本集裏的植物:那種徹底的幹枯有助於我忘記,它們曾飽含漿汁,在陽光下生活。現在,我再玩味曆史,卻總是聯想現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興奮,遠不如詩人或某些行動家在我身上複蘇的激情。在錫拉丘茲,我又讀了忒奧克裏托斯①的田園詩,心想他那些名字動聽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歡的那些牧羊娃。

我淵博的學識漸次醒來,也開始妨礙我,掃我的興。我每參觀一座希臘古劇場、古廟,就會在頭腦裏重新構思。古代每個歡樂的節慶在原地留下的廢墟,都引起我對那逝去的歡樂的悲歎;而我憎惡任何死亡。

後來,我竟至逃避廢墟,不再喜歡古代最宏偉的建築,更愛人稱“地牢”的低矮果園和庫亞納河畔;要知道,那果園的檸檬像橙子一樣酸甜;庫亞納河流經紙莎草地,還像它為普洛塞爾皮娜②哭泣之日那樣碧藍。

①忒奧克裏托斯(約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臘詩人,田園詩的首創者。

②普洛塞爾皮娜:羅馬神話中的冥後,也是豐產女神,同希臘神話中的佩耳塞福涅。

後來,我竟至輕視我當初引以為自豪的滿腹經綸;我當初視為全部生命的學術研究,現在看來,同我也隻有一種極為偶然的習俗關係。我發現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學術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覺得作為學者,自己顯得迂拙。我作為人,能認識自己嗎?我才剛剛出世,還難以推測會成為什麼人,這就是應當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過的人看來,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變得重要了,換句話說,過去甚至不知何為生活。

知識的積澱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層,如同塗的脂粉一樣裂開,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遮在裏麵的真正的人。

從那時起我打算發現的那個,正是真實的人、“古老的人”,《福音》棄絕的那個人,也正是我周圍的一切:書籍、導師、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圖取消的人。在我看來,由於塗層太厚,他已經更加繁複,難於發現,因而更有價值,更有必要發現。從此我鄙視經過教育的裝扮而有教養的第二位的人。必須搖掉他身上的塗層。

我好比隱跡紙本,我也嚐到辨認真跡的學者的那種快樂: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麵,發現更加珍貴得多的原文。這逸文究竟是什麼呢?若想閱讀,不是首先得抹掉後來的載文嗎?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奮的人,也不再恪守先前的拘板狹隘的觀念。這本身不隻是康複的問題,還有生命的充實與重新迸發、更為充沛而沸熱的血流;這血流要浸潤我的思想,一個一個浸潤我的思想,要滲透一切,要激發我全身最久遠、敏銳而隱秘的神經,並為之傅彩。因為,強壯還是衰弱,人總要適應,肌體依據自身的力量而組結;但願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麼……這種種思想,當時我並沒有;這裏的描繪不免走樣。老實說,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自省,僅僅受一種造化的指引;怕隻怕過分貪求地望一眼,會攪亂我那緩慢而神秘的蛻變。必須讓隱去的性格從容地再現,不應人為地培養。放任我的頭腦,並非放棄,而是休閑,我沉湎於我自己,沉湎於事物,沉湎於我覺得神聖的一切。我們已經離開了錫拉丘茲,我跑在塔奧爾米納①至莫勒山的崎嶇的路上,大聲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喚他:一個新生!一個新生!

當時我唯一勉力堅持做的,就是逐個叱喝或消除我認為與我早年教育、早年觀念有關的一切表現。基於對我的學識的鄙夷,也出於對我這學者的情趣的蔑視,我不肯去參觀亞格裏真托;幾天之後,我沿著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進,也沒有停下來看看波斯圖姆巍峨的神廟;不過,兩年之後,我又去那兒不知祈禱哪路神仙。

我怎麼說唯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煥然一新,能引起我的興趣嗎?圖新而尚未可知,隻有模糊的想象,但是我悠然神往,願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矢誌使我的體魄強健起來,曬得黑黑的。我們在薩萊諾附近離開海岸,到達拉維洛。那裏空氣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態,幽靚回絕,山穀深邃莫測,勝境有助於遊興,因此我感到身體輕快,流連忘返。

①意大利西西裏島東海岸的村鎮。

拉維洛與波斯圖姆平坦的海岸遙遙相對,它坐落在巉岩上,遠離海岸,更近青天。在諾曼底人統治時期,這裏是座相當重要的城堡,而今不過是一個狹長的村落;我們去時,恐怕是唯一的外國遊客。我們下榻的旅店,從前是一所教會建築;它坐落在岩山崖上,平台和花園仿佛垂懸於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滿葡萄藤的圍牆,唯見大海;待走近圍牆,才能看到直衝而下的園田;把拉維洛和海岸連接起來的,主要不是小徑,而是梯田。拉維洛之上,山勢繼續拔起。山上空氣涼爽,生長著大片的栗子樹、北方草木;中間地帶是橄欖樹、粗大的角豆樹,以及樹蔭下的仙客來;地勢再低的近海處,檸檬林則星羅棋布。這些果園都整理成小塊梯田,依坡勢而起伏,幾乎雷同,相互間有小徑通連。人們可以像偷兒一樣溜進去。在這綠蔭下,神思可以遠遊;葉幕又厚又重,沒有一束陽光直射下來;累累的檸檬垂著,宛似顆顆大蠟丸,四處飄香,在樹蔭下呈青白色;隻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實甘甜微澀,非常爽口。

樹蔭太濃,我在下麵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過,我拾級而上,並不感到十分疲憊,還有意鍛煉自己,閉著嘴往上攀登,一氣兒比一氣兒走得遠,尚有餘力可賈。最後到達目標,爭強好勝之心得到報賞;我出汗很久又很多,隻覺得空氣更加順暢地湧入我的胸中。我以從前的勤奮態度來護理身體,已見成效了。

我常常驚奇自己的身體康複得這麼快,以至認為當初誇大了病情的嚴重性,以至懷疑我病得並不是那麼嚴重,以至自嘲還咯了血,甚而遺憾這場病沒有更加難治些。

起初我沒有摸清自己身體的需要,因此胡治亂治,後來經過耐心品察,在謹慎和療養方麵終於有了一套精妙的辦法,並且持之以恒,像遊戲一般樂在其中。最令我傷腦筋的,還是我對氣溫變化的那種病態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於是我把這種過敏歸咎於神經脆弱,歸咎於後遺症。我決心戰勝它。我見幾個農民袒胸露臂在田間勞作,看到他們漂亮的皮膚仿佛吸足了陽光,心中豔羨,也想把自己的皮膚曬黑。一天早上,我脫光了身子觀察,隻見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盡全力也扭不到身後,尤其是皮膚蒼白,準確點說是毫無血色,我不禁滿麵羞愧,潸然淚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門,但不像往常那樣去阿馬爾菲,而是直奔覆蓋著矮草青苔的岩石;那裏遠離人家,遠離大路,不會被人瞧見。到了那兒,我慢慢脫下衣裳。風有些涼意,但陽光灼熱。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過身子,感到身下堅硬的地麵;野草輕輕地拂我。盡管在避風處,我每次喘氣還是打寒戰。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個肌體的感覺都湧向皮膚。

我們在拉維洛逗留半個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曬太陽。我還是捂著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覺得礙事和多餘了;我的皮膚增加了彈性,不再總出汗,能夠自動調節溫度了。

在最後幾天的一個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個大膽的步驟。在我所說的重巒疊嶂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裏正好形成一個小瀑布,水勢盡管不大,但在下麵卻衝成一個小潭,積了一泓清水。

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邊,心裏充滿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視光滑的石底,真是纖塵不染,草芥未入,唯有陽光透射,波光粼粼,絢麗多彩。第四天去的時候,我已下了決心,一直走近無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進去,全身沒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涼,從水裏出來,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這裏長著薄荷,香氣撲鼻。我掐了一些,揉揉葉子,再往我的濕漉漉而滾燙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詳,心中喜不自勝,再也沒有絲毫的羞愧。我的身體顯得勻稱,性感,而且中看,雖說不夠強健,但是以後會健壯起來的。

第七章

由此可見,我的全部行為、全部工作,就是鍛煉身體;這固然蘊涵著我那變化了的觀念,但是在我眼裏也僅僅成了一種訓練、一種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滿足我了。

還有一次行動,在你們看來也許是可笑的,不過我要重新提起,因為它可以表明,我處心積慮地要在儀表上宣示我內中的衍變,迫切心理達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阿馬爾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頭發理得很短,從未想到自己無妨換一種發型。我頭一次在岩石上脫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礙事,仿佛它是我無法脫掉的最後一件衣裳。須知我的胡子不是錐形,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齊整;我覺得它像假的,樣子既可笑,又非常討厭。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鏡子,還是討厭,那是我一貫的模樣:文獻學院的畢業生。吃罷午飯,立刻去阿馬爾菲,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市鎮很小,在廣場上僅有一家大眾理發店,我也隻好將就了。這是趕集的日子,理發店裏擠滿了人,不得不沒完沒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懼的剃刀、發黃的肥皂刷、店裏的氣味,還是理發匠的猥辭,什麼也不能使我退卻。感到剪刀下去,胡須紛紛飄落,我就像摘下麵具一般。重新露麵的時候,我極力克製的緊張情緒不是歡快,而是後怕,這又何妨!我隻是認定,並不責怪這種感覺。我看自己的樣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這個,而是覺得人家洞燭了我的思想,而是陡然覺得這種思想極為駭人。

胡子剃掉,頭發倒留了起來。

這就是我新的形體,暫時還無所事事,但以後會有所作為的。相信這形體為我自己會有驚人之舉,不過還要寬以時日,我心想要看日後,待它更加成熟之時。這樣一來,瑪絲琳就會誤解。的確,我的眼神的變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樣,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過,她已經非常愛我,不會仔細打量我;再說,我也盡量使她放心。關鍵是不讓她打擾我的再生,為了掩她耳目,我隻好偽裝起來。

顯而易見,瑪絲琳嫁的人和愛的人,並不是我的“新形體”。這一點我常常在心中叨念,以便時刻惕厲,著意掩飾,隻給她一個表象;而這表象為了顯得始終一貫,忠貞不渝,變得日益虛假了。

我同瑪絲琳的關係暫時維持原狀,盡管我們的枕席之歡越來越濃烈。我的掩飾本身(如果可以這樣說,我要防止她判斷我的思想的行為),我的掩飾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說這種情歡使我經常照顧瑪絲琳。

被迫作假,開頭我也許有點為難。然而,我很快就明白,公認的最卑劣之事(此處隻舉說謊一件)難於下手,隻是對從未幹過的人而言;一旦幹了出來,哪一件都會很快變得既容易又有趣,給人以再幹的甜頭,不久好像就順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戰勝了最初的厭惡心理那樣,我最終也嚐到了隱瞞的甜頭,於是樂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認識的能力。我在更加豐富充實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第八章

從拉維洛到索倫托,一路風光旖旎;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色了。岩石灼熱,空氣充暢,野草芳菲,天空澄淨,這一切使我飽嚐生活的美好情趣,給我極大的滿足,以至我覺得百感俱隱,唯有一種淡淡的快意縈繞心頭。緬懷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來與過去,統統緘默了,我隻感受到現時送來帶走的生活。——“身體的快感啊!”我高聲發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鏗鏘節奏!健康啊!”

瑪絲琳過分文靜的快樂會衝淡我的快樂,正如她的腳步會拖慢我的腳步一樣,因此,我一大早就動身,比她先走一步。她準備乘車趕上我,我們預計在波西塔諾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諾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怪聲怪調地唱歌,伴隨著車輪的隆隆低音,立刻回頭望去,起初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大路到這裏繞峭壁拐了個彎。繼而,赫然出現一輛馬車,狂駛過來,正是瑪絲琳乘坐的那輛。車夫立在座位上,一邊扯著嗓子唱歌,一邊手舞足蹈,拚命鞭打驚馬。這個畜生!他經過我麵前,聽見我吆喝也不停車;我險些挨壓,縱身閃到路旁……我衝上去,無奈車跑得太快。我擔心得要命,既怕瑪絲琳摔下來,又怕她待在上麵出事兒;馬一驚跳,就可能把她拋到海裏去。馬陡然失蹄跌倒。瑪絲琳跳下車要跑開,但我已經趕到她麵前。車夫一看見我,迎頭便破口大罵。我火冒三丈,聽這家夥剛一出口不遜,就撲上去,猛地把他從座位上拉下來,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團,但沒有失去優勢。他似乎摔蒙了,我見他想咬我,照他麵門就是一頓拳頭,打得他更不知東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蓋抵住他的胸脯,極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著這張醜陋的麵孔,它被我的拳頭砸得更加難看了。哼!這個惡棍,他吐沫四濺,涎水滿臉,鼻子流血,還不住口地罵!真的!把他掐死也應該;也許我真會幹得出來……至少我覺得有這個能力,想必是顧忌警察,才算罷手。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個瘋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樣把他扔到車裏。

嘿!事後,瑪絲琳和我交換怎樣的眼神啊!當時危險並不大,但是我必須顯示自己的力量,而且是為了保護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她,愉快地全部獻給她……馬站了起來。我們把醉鬼丟在車廂裏不管,兩人登上車夫座位,駕車好歹到了波西塔諾,接著又趕到索倫托。

正是這天夜裏我完全占有了瑪絲琳。

我在交歡上仿佛煥然一新,這一點你們理解了嗎?還要我重複嗎?也許由於愛情有了新意,我們的真正婚禮之夜才無限纏綿。因為今天回想起來,我還覺得那一夜是絕無僅有的:熾熱的欲火、交歡時的驚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偉大的愛情,而這一夜是多麼銘心刻骨,以至我唯獨時時念起它。這是我們心靈交融的片刻的歡笑。但是我認為這歡笑是愛情的句點,也是唯一的句點,此後,唉!心靈再也難於跨越;而心靈要使幸福重生,隻能在奮力中消損;阻止幸福的,莫過於對幸福的回憶。唉!我始終記得那一夜。

我們下榻的旅店位於城外,四周是花園果園;我們客房外麵伸出一個寬大的陽台,樹枝拂得到。晨曦從敞著的窗戶射進來。我輕輕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瑪絲琳。她依然睡著,仿佛在睡夢中微笑,我覺得自己更加強壯,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嬌媚易於摧折。我的腦海思緒翻騰,思忖她不說謊,心中暗道我一切都是為了她,隨即又講:“我為她的快樂究竟做了什麼呢?我幾乎終日把她丟在一旁;她期待從我這兒得到一切,而我卻把她棄置不管!唉!可憐的,可憐的瑪絲琳!”轉念至此,我熱淚盈眶。我想以從前身體衰弱為理由為自己開脫,但是枉然;現在我還隻顧自己,一味養身,又是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嗎?

她麵頰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盡管染紅每件物品,卻使我猝然發現她那蒼白的憂容。也許由於清晨來臨,我的心緒才悵然若失:“瑪絲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護理你嗎?也要我為你提心吊膽嗎?”我在內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於是,我滿懷愛情、憐憫和溫存,在她閉著的雙目中間親了一下:那是最溫柔、最深情、最誠篤的一吻。

第九章

我們在索倫托度過的幾天很愜意,也非常平靜。我領略過這種恬適、這種幸福嗎?此後還會嚐到同樣的恬適和幸福嗎?……我廝守在瑪絲琳的身邊,考慮自己少了,照顧她多了,覺得跟她交談很有興味,而前些日子我卻樂於緘默。

我認為我們的遊蕩生活能夠令我心滿意足,但我覺察出她盡管也優哉遊哉,卻把這種生活看作臨時狀況,起初我不免驚異,然而不久就看到這種生活的閑逸。它持續一段時間猶可,因為我的身體終於在舒閑中康複,但是賦閑之餘,我又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願望。我認真談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悅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這種念頭了。

然而,我重新開始思考的曆史上的幾個課題,卻沒有引起我早先的那種興趣。我對你們說過:自從患病之後,我覺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無用處;誠然,我以前從事語史學研究,譬如,力圖說明哥特語對拉丁語變異的作用,忽視並且不了解泰奧多裏克①、卡西奧多魯斯①和阿瑪拉絲溫特②等形象,及其令人讚歎的激情,隻是鑽研他們生活的符號和渣滓;可現在,還是這些符號,還是全部語史學,在我看來卻不過是一種門徑,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麵前顯現的蠻族的偉大與高尚。我決定進一步研究那個時期,在一段時間內,集中考查哥特帝國的末年,並且趁我們旅行之機,下一程到它滅亡的舞台——拉文納③去看看。

①指奧斯特羅哥特國王,稱泰奧多裏克大王,於公元474—526 年在位。

不過,老實說,最吸引我的,還是少年國王阿塔拉裏克的形象。

在我的想象中,這個十五歲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慫恿,起來同他母後阿瑪拉絲溫特分庭抗禮,如同馬擺脫鞍轡的束縛一般拋棄文化,反對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視過於明智的老卡西奧多魯斯的社會,偏愛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會,趁著錦瑟年華,性情粗獷,過了幾年放蕩不羈的生活,完全腐化墮落,十八歲便夭折了。我在這種追求更加野蠻古樸狀況的可悲衝動中,發現了瑪絲琳含笑稱為“我的危機”

的東西。既然身體不存在問題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種滿足;而且在阿塔拉裏克暴卒一事中,我極力想引出一條教訓。

我們沒有去威尼斯和維羅納,匆匆遊覽了羅馬和佛羅倫薩,在拉文納停留了半個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結束旅行。我同瑪絲琳談論未來的安排,感到一種嶄新的樂趣。如何度過夏季,仍然猶豫未決。我們二人都旅行夠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靜靜地從事研究;於是,我們想到一處莊園。那座莊園在諾曼底草木最豐美的地區,位於利西厄與主教橋之間;它從前屬於我母親,我童年時有幾次隨她去那裏消夏,自從她仙逝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我父親把它交給一個護院經管。那個護院現已年邁,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並按時把餘下部分寄給我們。在幾股活水橫貫的花園裏,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給我留下了極為美妙的印象。那座莊園叫作莫裏尼埃爾,我認為到那裏居住比較適宜。

①卡西奧多魯斯(約公元480—575):拉丁語作家。

② 阿瑪拉絲溫特(?—535):泰奧多裏克大王之女,繼父位稱女王;她在兒子阿塔拉裏克成年之前一直攝政,後被丈夫泰奧達特謀殺。

③拉文納:意大利城市。

我還談到,這年冬季到羅馬去過,但是這次作為研究者,而不是去當遊客。不過,最後這項計劃很快給打消了,因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個久已到達的重要郵件,突然得知法蘭西學院空出一個講席,好幾次提到我的名字;雖說是代課,將來卻正因此而能有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還指出,我若是願意接受,隻需進行一些簡單的活動;他力主我接受下來。我先是遲疑,特別怕受人役使;繼而又想,在課堂上闡述我對卡西奧多魯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這也會使瑪絲琳高興,於是我決定下來。一旦決定,我就隻考慮有利方麵了。

在羅馬和佛羅倫薩的學術界,有我父親不少熟人,我同他們也建立了通信關係。如果我要到拉文納和別的地方考查研究,他們可以提供各種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瑪絲琳也百般體貼,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結尾階段,我們的幸福十分平穩寧靜,沒有什麼好敘述的。人們最動人心弦的作品,總是痛苦的產物。幸福有什麼可講的呢?除了經營以及後來又毀掉幸福的情況,的確不值得一講。——而我剛才對你們講的,正是經營幸福的全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