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戀愛與犧牲》(4)(3 / 3)

——碩士試驗,他說,既然我在這裏,自當應試,但何等麻煩!……你,你喜歡研究那些大學裏老古董們自欺欺人的策略麼?我倒還感興趣,因為所有的謀劃之事我都喜歡。但我覺得既然純粹是玩把戲,倒不如在別種舞台上扮演為妙,看戲的群眾也可多些。在這樣的世界上,工作與權勢是成反比例的。現代社會把最幸福的生活賜給最無用的人。一個人隻要會講話,有機智,便可出入於貴顯之門,擁著嬌妻美妾,甚至還可獲得民眾的愛戴。你記得拉·勃呂依哀(LaBruyère)的名言麼:“優點使人常占先著;不啻替人縮短了三十年的時間。”在今日,所謂優點隻是要人的撐腰,例如部長、黨魁、有勢力的官吏,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侖都強。

——那麼,你將幹政治?

——為什麼?不,我並沒什麼確定的計劃。我不過抱著待機而動的態度;任何機會都不輕易放過……政治之外,還有無數的事業可以參預政治的“妙處”而不參預政治的危險。政治家究竟要討民眾的歡喜,這是艱難而神秘的。我呢,若要取悅於政治家,倒是如兒戲一般容易的勾當,且亦是挺有趣的玩意兒。他們中間亦不乏博學風雅之士,即如德萊利伐吧,當他講起希臘喜劇家亞裏斯多芬(Aristo-phane)時,比我們的老師不但髙明幾倍,且更含有一般學究們感覺不到的人生意味。他們那種淫逸的玩世不恭的概念,你真想象不出呢。

這樣之後,我以前祝賀他獲得一個外省教授的位置,每周四小時的功課之外盡可由他冥思默想等等,自然於他顯得很平凡的了。

那時候,有一個同學因為他的父親常在德萊利伐家出入之故,告訴我說勒加第安並未博得大家的歡心。.他遮飾不了自以為和一切大人物平等的情緒。他所用的權謀策略是顯而易見的。他謙抑卑恭的態度亦不大自然。人家在女主人旁時常看見這個大孩子,未免有些奇怪。他的做作,反而露出他的笨拙與矯飾;實在他過於自負了,忍不住在大人物麵前的委屈。

這段私情還有一點不高妙的地方,勒加第安從此永遠覺得經濟拮據。在他的新生活方式上,服裝具有很大的作用I而這位思想出眾的青年,在這一點上竟會如兒童一般幼稚可笑。他和我講某青年司長穿的交叉式白背心,一連講了三晚。在路上,他駐足在鞋鋪前麵,把各種式樣研究了很久;接著看見我一聲不響露出不讚成的神氣,他便說:

——喂,把你的錢傾囊給了我罷……我決不缺少答複你的理由。

髙師的學生宿舍是一種用簷幕分隔起來的小房間,一行一行的排列著,中間是甬道。我的房間在勒加第安的右麵;左邊睡著安特萊·格蘭,現任朗特省的國會議員。

考試前幾星期的一個夜裏,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坐在床上聽著,分明是嗚咽聲。我起來;在甬道中看見格蘭已經站在勒加第安的臥室外麵,耳朵貼在帷幕上屏息靜聽著。嗚咽聲即是從這裏透出來的。

這天從早上起我就沒有見過他,但我們都已習慣這種情形,再沒有人會因他久出不歸而覺得奇怪。

格蘭以首示意向我征求同意之後,揭開帷幕進去了。勒加第安和衣倒在床上,淚流滿頰。你們記得,我說過他的性格何等堅強,我們對他又是何等尊敬,那麼,我們當時的詫異是可想而知了。

——怎麼的?我問他 勒加第安!回答我 你為什麼啊?

——不要問我……我要走了。

——你走?這是什麼玩意?

——這不是什麼玩意,我不得不走。

——你瘋了麼?學校把你開除麼?

——不……我答應走。

他搖搖頭,重新倒在床上。

——你真好笑,勒加第安,格蘭說。

勒加第安一下子跳起來。

——到底,我和他說,是怎麼一回事?……格蘭,你走開好不好?

隻有我們兩個人時,勒加第安已經鎮靜下來。他站起,走到鏡子前麵整了一整頭發和領帶,回來坐在我的旁邊。

於是我看他比較更仔細了,臉色的變化使我大為驚異,眼睛竟可說是失了神。我直覺地感到這架美妙的機器損壞了什麼主要機件。

——德萊利伐夫人?我問他。

我以為德萊利伐夫人死了。

——是的,他歎一口氣答道……你不要急;我將全盤告訴你……是的,今天上完課,德萊利伐命仆人請我到他辦公室去。他正在工作。“好吧,我的朋友,”他安安靜靜的說完之後,一句話也不多加,便授給我兩封信(愚蠢的我,竟寫了不獨是感情的,且是無可辯白的信)。我不知囁嚅著說些什麼,大概總是顛顛倒倒的亂話。我絲毫不曾準備;我一向過著絕對安全的生活,這是你所知道的。他呢,他很安詳;我卻宛如待決的獄囚一般。

當我的話說完之後,他彈了一下手裏的卷煙灰。(呋!勒諾……在這個休止時間,我雖然著急也還有擊節歎賞的餘暇。他真是一個大喜劇家。)他開始和我談判“我們的”問題,他還用著一種公平的,輕描淡寫的,洞達人情的態度。我不能向你描繪他的說辭,一切於我顯得簡單明白,深中事理。他和我說:“你愛我的女人;你寫信給她。她也愛你,且我相信她對你的愛情是真摯的,深刻的。你一定知道我們以往的夫婦生活?你的愛情,她的愛情,都說不上是什麼罪過。這倒更好,此刻我亦有我的理由想恢複自由;我決不妨害你們的幸福……孩子們?你知道我隻有兒子;我可把他們送入中學寄宿放假的時候麼?一切都會安排得好好地。小孩斷不致受苦,也許正是相反呢。生活費麼?丹蘭士有一份薄薄的財產,你自己再掙錢度日……我隻看到一樁阻礙,更準確地說是一個難題:我是一個場麵上的人物,我的離婚將鬧得滿城風雨。為要盡量抑捺這件案子所引起的議論起見,我有求於你。我提議給你一條正當的體麵的出路。我不願我的女人在離婚訴訟期內留在巴黎,無意之中供給旁人笑話的資料。我請你離開此地,把她帶走。我將通知你的校長,另外我設法把你發表為一個外省中學的教員……——可是先生,我和他說,我還不是一個碩士呢。——那麼,這並非是必需的。你可放心;我自信在教育部裏還有相當的力量可以教它發表一個六年級的教員。而且什麼也不妨害你繼續預備碩士試驗,明年仍可應考。那時我可使你得到一個較好的位置。最要緊的是切勿以為我在預備什:麼策略來陷害你·正是相反。你目前的處境很困難,很痛苦;我知道,我的朋友,我為你扼腕,我很明白這個;在這件糾紛中,我把你的利益當作我自己的利益一般想過;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我將助你度過難關……如果你拒絕,我將被迫使用合法的武器。”

——合法的武器,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將把你怎樣呢?

——喔!什麼都可以……例如控我和奸。

——愚蠢的舉動!十六法郎的罰款麼?他豈不可笑?

——是的,但象他那樣的人可以阻斷我整個的前程。抵抗無異是發瘋;讓步倒是……嘿!誰知道?·

——那麼你已經接受了?

——八天之內我和她動身,往呂克梭依中學去。

——她同意麼?

——啊!勒加第安說,她真可佩服。我剛才從她那裏回來。我和她說你不怕小城市的生活麼?庸俗,煩悶?”她答道:“我和你同走;我隻曉得這樣做。”

於是我懂得為何勒加第安這麼容易讓步;和情婦一起度著自由生活的美夢,已使他陶醉了。

那時我和他一樣很年青,認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是無可奈何的結果,毫無斟酌的餘地,以後當我稍稍懂得了些世故人情之後細細追想起來,才明白德萊利伐很乖巧地利用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以輕微的損失拔去了他的眼中釘。他久已要擺脫一個他已經厭棄的婦人。他早想娶瑪賽小姐,這是我們以後才知道的。他也知道她有過第一個情夫,但他遲疑著不敢下手,因為他和這個情敵在政治上有聯絡之必要,一旦揭破了奸情,勢必妨害到自己的前途。為了政權,他隻有隱忍著窺伺相當的機會。這一次卻是再好也沒有的機會了:一個被他聲威懾服的青年,他的女人可以久離巴黎,如果她肯一直跟隨她的情夫(而這是很可能的,因為他年青,她文愛他);主角不在目前之後,輿論的鼓噪可以。減到最低限度。他眼見是十拿九穩的局麵,他竟不費一絲氣力的贏得了。

半月以後,勒加第安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匿了。他有時寫信來;這年的碩士試驗,他沒有來參加,下年也不見他的影子。這段墮落史所引起的議論慢慢地平息了。一張婚禮通知單報告他和德萊利伐夫人結婚了。從某同學那裏我得知他已經得了碩士學位,從一個部督學那裏得知他被任為B城中學的教員……那是大家追求得很厲害而他靠了“政治力量”才獲得的好位置,以後我離開了大學,忘記了勒加第安。

去年,偶然旅行到B城,我懷著好奇心進到中學去;中學校舍是古修道院的舊址,是法國風景最美的中學之一。我向門房詢問勒加第安的近況。這門房是一個誠懇的,愛說大話的人。他,一定因為在學術空氣裏沉浸久了,老是翻著請假簿和留校學生名冊之故,染著一副學究式的神氣。

——勒加第安先生?他說。勒加第安先生屬於本校教授團者已二十餘年於茲,我們希望他在此一直等到他告老退休的年齡……如果你要見他,隻要穿過大庭院,從左邊的梯子走到小學生庭院,他一定在那裏和女監舍談話。

——怎麼?中學沒有放假?

——放假是放假的,但賽蒂默小姐答應在白天替本城裏的家庭照顧幾個孩子。校長先生很樂意的允準了,勒加第安先生便常來和她作伴。

——哦,但他是結過婚的,勒加第安,是不是?

——他結過婚的,先生,門房用著埋怨的悲苦的聲調說。我們葬了勒加第安夫人才滿一周年。

——實在不錯,我心裏想,她應該有七十歲左右了……這對夫妻的生活定是很古怪的。於是我又問道:

——她比丈夫年紀大得多,是麼?

——先生,這是我在這中學裏看到的最奇怪的事。這位勒加第安夫人一下子就變老了……當他們剛到此地時,她還是,我一些也不誇張,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少女……金黃的頭發,美麗的薔薇色的肌膚,穿扮很講究……而且很驕傲。你或許知道她的出身吧?

——是,是,我知道。

——那麼,自然羅,一個國務總理夫人,在這外省中學裏如何過得了……最初,她使我們有些不安。先生,我們這裏的交際著實不少呢……校長先生常常說:“我要我的中學象一個家庭當他走進教室的時候,從不忘記說:“勒加第安先生,你的夫人好?”但我和你說過,最初勒加第安夫人不願結交任何人,她不出去拜客,人家去拜她,她亦不回拜。許多先生們都向她的丈夫扮著怪臉。這是很易了解的。幸而勒加第安先生很會周旋,和那些太太們混熟了。他懂得取悅他人。現在他在城裏作何演講時,全體貴族都到場,書吏,實業家,州長,一切的人物……而且什麼都安排得很好。他的太太也變了樣子,在最近一時期內,再沒有比勒加第安夫人更可愛更婦孺皆知的人了。但她一下子變老了,老了……終於一場癌症送了她的命。

——真的麼?我說……如果你允許,我想去找一找勒加第安先生。

我穿過大院子,這是一個十五世紀時的古庭院,可惜四周的窗子開得太多了些。從窗裏可以望到破舊的桌椅。左方一座有穹窿天頂的梯子引向下麵一個較小的院落,周圍滿是瘦削的樹木。梯子的下端立著兩個人:一個男子背向著我,一個是身材高大的婦人,一副瘦骨嶙露的臉相,一頭油膩的亂發,方格的法蘭絨坎肩被古式的腰帶束得太緊了。這對人物似乎沉浸在熱烈的談話中。穹窿頂的甬道把談話的回聲直傳到我耳邊,使我清清楚楚回憶到高師宿舍平台上的說話聲音,我隻聽見:

——是的,髙爾乃伊(Corneille)也許更有力,但拉西納(Racine)更溫柔,拉·勃呂伊哀說得好,一個是描繪人物的本來麵目;一個是……

和一個這樣的女子講這樣平凡的話,這些話又是出之於一個我少年時代的契友,一個對我思想上有過大影響的人,想到這裏,我又是訝異又是難過。我在廊中急走了兩步,想對那個說話的人看個仔細,希望不是他才好。他旋轉頭來,完全是一副意想不到的形象:花白的須,光禿的頭,但這的確是勒加第安啊。他也立刻認得我,臉上露出煩惱的幾乎是痛苦的表情,一霎時可又消滅了,換上笑容可掏的態度,但眉宇之間究竟掩不了勉強與為難的神色。

感動之餘,我不願在俗不可耐的女監舍前麵提起往事,便馬上邀請他午餐,和他約定於午時在一家飯店中相會。

B城中學前麵,有一片滿植栗樹的場地;我在那裏站立了好久,尋思道:“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到底是靠了什麼?象勒加第安,生來便可成為大人物的,卻對著一班班的中學生年年講授老功課,假期中再去追求一個可笑的女人;而格蘭,雖很聰明,究竟沒有什麼天才,他倒在實際生活中實現了勒加第安青年時的美夢。為什麼?(我想要使勒加第安被任為巴黎的中學教員,還得去請格蘭幫忙呢。)”

走向B城羅馬式建築的聖·德蒂安教堂時,我努力探求促成勒加第安頹廢的原因:“最初他一定不會如何改變的。還是同樣的人,同樣的頭腦。以後怎麼樣呢?德萊利伐毫不放鬆的把他幽禁在外省,他實踐了諾言,使他的教員位置很快地晉級,但不許他們到巴黎來……外省這地方,對於某幾種人物是很適宜的……我自己覺得在外省很幸福。在羅昂,我以前有幾個教員,隻因住在外省之故,頭腦極清明,趣味極純正,不染絲毫時俗謬誤的習氣。但如勒加第安那樣的人卻需要巴黎。一朝放逐之後,他愛慕權勢的心情會使他去追求平庸的成功。一個才智之士而居留B城,真是痛苦的磨難。成為當地的政客麼?你既非本地出身,自然難有希望。總之這是一件冗長的工作;城裏早就有一般享有既得權的人,又有貴族,士大夫階級等等。象他那種的氣質,很快會灰心的。一個單身的男子還可隱遁,還可埋頭工作,但勒加第安有一個女人和他一起。她呢,在最初幾個幸福的月之後,亦會後悔她漂亮的社交生活……勒加第安慢慢的讓步,消沉,那是可想而知的。不久,她老了……他卻血氣方剛,肉欲未衰……學校裏有少年女郎,有文學班……德萊利伐夫人撚酸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所謂人生,隻有無聊的惱人的爭辯……隨後由於疾病,由於想忘懷一切的願望,由於什麼都習慣了之故,由於野心的相對性,他居然在小小的成功中感到滿足,凡是他二十歲時覺得可笑的事情,此刻覺得是幸福了(例如當市參議員,追求女監舍等)……可是我的勒加第安,那個天才卓絕的青年,決不致完全消失;在這顆頭腦中,定還存留著多少痕跡,或許掩抑了一時,但究竟還可發掘出來……”

我參觀了教堂,走到飯店,勒加第安已經在那裏和飯店女主人談天,一個臃腫矮小的婦人,梳著前留海,他們的迂腐的談話簡直令我作嘔。我趕快拉他到一張餐桌前麵坐下。

一般心裏懷著鬼胎恐怕提到難堪的隱喻的人,總是稻滔不絕的講他自己的一套:這等情形你們大概也很熟悉吧。隻要談鋒轉到“禁忌的”題目上去時,立刻有一種不自然的激動表出他們的不安。他們所說的盡是空洞的廢話,唯一的作用是避免意料之中的襲擊。在我們用餐時,勒加第安一刻不停地運用他巧妙的辭令,無聊,平庸,甚至荒謬絕倫;他講著B城,講著中學,氣候,市議會選舉,女教員的明謀詭計等等。

——喂,老朋友,這裏,在第十級預備班中有一個年輕的女教員……

為我,唯一使我感到興趣的,將是知道這顆巨大的野心怎麼會放棄,這個強毅的意誌怎麼會屈服,自他離開高師以後過的是何種感情生活。但我每次把話頭帶到那方麵去時,他立刻說出一大陣不相幹的糊塗話,把我們周圍的空氣都弄得昏沉暗晦了。當年德萊利伐發覺了他秘密的那夜,他那種令人出驚的失神的目光,此刻重複顯現了。

午餐快要用畢,侍者端上乳餅時,我忍不住暴怒起來,眼睛釘住著他,厲聲說道:“勒加第安,你究竟鬧的什麼玩意?……你往年可是一個聰明透頂的人……為何你現在講起話來好像一部亂七八糟的文集那樣?……你為什麼要怕我?怕你自己?”

他臉紅耳赤。一道意誌之光,也許是憤怒之光,迅速地在他眼中閃過,幾秒鍾內我重新發見了我的勒加第安,史當達小說中的主角,巴爾紮克書中氣概非凡的英雄。但立刻一副官樣文章的麵孔掩上了那張於思滿頰的臉,笑嘻嘻的說道:

——怎麼?……聰明?……這是什麼意思?……你老是這麼古怪的。

接著他又和我談論他們的校長。唉,巴爾紮克先生把他的人物收拾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