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戀愛與犧牲》(5)(2 / 3)

這種評語隻說準了一半。因為她為母的心腸更甚於做藝術家的誌願。她對於子女的愛,表麵上雖不怎樣熱烈,也沒有怎樣的感傷色彩,但確是她主要的生命線。

靠了她的力量,女兒莎麗與瑪麗亞過了一個快樂的童年。她們覺得被一種強盛的威力包圍著,她們莫名其妙的接受了。喜劇家,文人,王公貴胄,送禮物給她們。年青的洛朗斯也從倍斯城來到倫敦,成為她們親密的客人中的一員。

他出落得俊俏非常。他的模特兒,那些美麗的女人,在作畫的時光歡喜看他垂在勻正的臉上的棕色長發。她們亦歡喜聽他裝著神秘的腔調說廢話,使他的議論格外親切動聽,給她們消愁解悶。他非常溫和,會用世界上最美的諛辭恭維婦女;他已有了不少豔史,掙了不少的錢,化費得尤其可觀。賢慧端莊,貞淑虔敬的西鄧斯夫人對他非常寬容。也許因為他永遠幽密地崇拜她的美豔,故她不知不覺的感激他。看見他或是聽到人家提起他的時候,她便想到幼年時引為奇異的彌爾頓詩中失寵的天使。

男人們卻並不這樣寬容。多數人士責備洛朗斯過於周納的舉止與過分的禮貌,不免有些暴發戶氣派。天性冷淡的英國紳士,覺得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非常可厭。他們說:“他從來不能正正經經的連續到三小時以上。”他所作的完滿的肖像,和他的為人也沒有什麼兩樣。有如那些早熟的美女,在不曾懂得感覺之前便談戀愛,以至變成頹喪的危險的輕狂婦人那樣,這神童也用他的藝術輕狂起來。他在未有表現內容之前,先已懂得怎樣玩弄他的表現方法。一般人士因為在他那麼幼小的年紀有了那麼可驚的成績,故隻期望他搬弄純屬於外形方麵的手段。這兒童畫家亦太忙於製作了,沒有學習人生的餘暇。他的巧妙的手腕,不久便消耗於無用之地,即是他的性格也變得畸形了。輕易獲得的名利,使他的熱情來不及經過心靈的深刻的洗煉。一神極度的驕傲,在內心中僭越了熱情的地位。

那時候,洛朗斯年紀還輕,人家也看不到這等深刻的作用。但當女人們眉飛色舞的讚美他粉筆畫的神韻時,多少老鑒賞家禁不住要喃喃地說:“他隻描繪軀殼罷了。”

他差不多一有空暇便到西鄧斯家廝混,他成了兩個女孩子的良伴。他為她們講故事,畫速寫。無微不至的親切,正迎合了女孩家的自尊心。她們想:“真是,世界上再沒有比洛朗斯先生更可愛的人了。”

一七九〇年,約翰·慳勃爾因為對於他早年所受的法國教育留有很好的印象,故慫恿把莎麗姊妹送到加萊去完成她們的學業。有些悲觀的人說法國正鬧著革命,但西鄧斯夫人所認識的外交家們,卻說這些政治運動是無關重要的。

第一批法國人的頭顱落地了,特別熟悉外國情形的英國人告訴她們,說法國人兒戲般的騷動頗有演為流血慘劇的可能。於是西鄧斯夫婦渡海去把女兒領了回來。在巴黎經曆著米拉博(Mirabeau)與勞白比哀(Robespierre)那般領袖們統治的期間,這些女孩子亦長大成人了。

莎麗,十八歲,已經承受了母親遺傳給她的美,勻稱的線條,慳勃爾家特有的鼻子,褐色的絨樣的眼睛,尤其是使西鄧斯夫人特別動人的那種又堅決又溫柔的神氣,莎麗也同樣的秉受了。瑪麗亞,十四歲,還有些粗獷之氣,但她的眼睛卻是美妙無比,性情也異常的活潑。姊妹倆身體很嬌弱,父係血統中有過不少的肺癆病者,因此母親老是替她們擔心。

她們回來看見家裏依舊是高朋滿座;洛朗斯馬上來訪問她們。莎麗的美貌把他迷住了;簡練的線條與完美的輪廓原是他心愛的,西鄧斯夫人二十歲時他便為了這些顛倒過來,此時又在莎麗身上重新發見了。他常常出神地望著她,可以消磨整個黃昏。她也覺得往日對他的敬愛之情重複蘇醒了。一俟他向她求婚時,她立即快樂地應允下來。這是一個嚴肅的善心的女郎,爽直的脾氣不歡喜如那些世俗的女子般裝出欲迎故拒的樣子。

西鄧斯夫人對於兒女素來當做知己的朋友一般看待;洛朗斯的請求與莎麗的答複,她過了一天便已知道。她感到一種自然而然的不安的情操。她認識洛朗斯已有十年,知道他脾氣的暴戾與變化無常。一個天才在人生中常常獲得唯暴君方能獲得的寬容;人家原恕他的使性,什麼規律也不能製服他的怪僻;凡是做他的妻子或情婦的人,必得要有超人的忍耐性才行。在洛朗斯永遠的笑容之下,掩藏不了他的自私與苛求的性格。

但西鄧斯夫人把女兒的品性看得那麼優越,認為即是這個難與的男子,她的女兒亦能對付得了。最深沉的嚴肅,最可愛的風趣,莎麗兼而有之。她的完滿的德性,使她的母親聯想到莎士比亞劇中幾個可愛的女子型,又是天真又是嚴肅。因此,她對於這件婚事原則上表示同意,但為了莎麗年事尚輕,並為試驗洛朗斯的愛情是否穩實可靠起見,她要求他訂婚時間必須長久,在若幹時間內不令西鄧斯先生知道。她已慣把女兒的事情當做自己的一般,不願受丈夫的無聊的議論。

靠著西鄧斯夫人的維護,未婚夫婦得以自由會見。他倆常在倫敦的各大公園散步。有時,莎麗也到畫室裏去,洛朗斯常以替她描繪各式各種的速寫為樂。

一向與莎麗形影不離的瑪麗亞,從此常常孤單了。她看著姊姊很幸福,心中引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應。姊姊的深沉質樸的性格,她比任何人都感得真切;她亦溫柔地愛著她,但對於姊氏竟把她倆從童時起便深表敬愛的男子征服了這回事,不免含有幾分妒意。幾個月之內,她出人意表地換了一個樣子,在她母親與姊姊的充滿的姿色旁邊,她居然發見了一種獷野熱烈的豐姿來惹人憐愛,而這些特點也許正是她母親與姊姊所沒有的。

一個少女在一種魅人的魔力從自己身上誕生出來的時候,確有說不出的陶醉之感。她從暗晦幼弱的童年突然轉入成人的階段,具有廣大無比的魔力。在她身旁,最剛強的男子亦將心旌搖搖不能自主。她覺得隻要一句話,一個動作便可使他們變色。這種征服男子的快感,待她一朝辨識之後,再也不肯放棄了。她並不象姊姊一般受著道德或宗教的束縛。她難得思想;她的動作頗象一頭善於戲弄的動物。當母親想和她談什麼正經的或高深的問題時,她會用一種撒嬌的神氣支開:她是輕佻的,迷人的,沒有犧牲的勇氣。

啊,她居然躍躍欲試的想用她的魔力向洛朗斯進攻了!在有些極細微的標記上麵,她認為洛朗斯是不難覺察她的魔力的。莎麗也太大意,把自己對於洛朗斯的愛情表露得太顯明了;但這可怕的男子隻要沒有什麼阻礙需要他戰勝時便不耐煩。她答應他的親吻已經成了習慣,覺得膩了。這藝術家,女性美的熱烈的崇拜者,常愛窺測少女的臉容,從精微幽密的動作上參透她的心意,這種試探給予他一種甘美的樂趣。他渴想把這飄忽的細膩的愛嬌在畫布上勾勒下來。他常言他的野心是要描繪童貞的少女的紅暈,但他說從沒有一個畫家獲得成功。

他屢次要求他的未婚妻帶瑪麗亞同去散步,莎麗天真地答應了,瑪麗亞暗暗歡喜的接受了。她率直的機巧使洛朗斯的好奇心大為興奮。賣弄風情的能耐,莎麗是全然外行,於瑪麗亞卻是天生的本領,莎麗一朝用情之後,唯有祝禱愛人的幸福;瑪麗亞卻似和自己遊戲那樣,故意逗引人家試探,等到人家向她進攻時卻又立刻拒絕,對於她自己挑撥起來的男子的舉動,突然做出佯嗔假怒的神氣。老於風月的洛朗斯,看到這種遊戲便大大的激動了。莎麗的地位慢慢地被這些新角兒占去了,她變成寬容的天真的旁觀者。愛神,這魔鬼般的神怪莫測的導演,已經取消了莎麗所擔任的角色,但她隻是不覺得。

不久,洛朗斯與瑪麗亞不知不覺的情投意合了。在好些地方,他倆的趣味不約而同的很融洽,但和莎麗的意見格格不入。莎麗歡喜樸素的衣衫,歡喜平淡無奇落落大方的形式,洛朗斯與瑪麗亞卻不討厭奇裝異服,歡喜令人出驚。兩人都愛豪華的生活,廣博的交際,闊氣的應酬;莎麗呢,隻希望有一座小小的房子,照顧兒童,接待稀少的朋友。她也不大重視金錢,期望洛朗斯每年隻作少數的肖像,隻要是精品。瑪麗亞卻迎合這青年畫家的天性,愛好作漂亮的肖像,畫得快,賺得多。雖然莎麗生性沉默,提防著不使主要的事情受著風波,此刻也不免和未婚夫常常爭執。瑪麗亞,確切的計劃固然是沒有,但往往把談話牽涉到與自己有利與姊姊有害的題目上去。

洛朗斯變得煩躁易怒,非常暴戾。他有時對待莎麗很冷酷。他也隨時後悔,責備自己,說:“真是,我瘋了!她沒有一些缺點。但我舍得失掉另外一個麼?”他和所有與他同類的男子一樣,對於一切女子都妒羨。因為他胸無定見想占有好幾個女子,所以在二美之中更不知選擇了。但他心中已有放棄莎麗的傾向,因為他覺得更能左右她。莎麗的愛情是經得起失戀的打擊而不會破滅的;唯其如此,象洛朗斯那樣的男子更加躍躍欲試的想負她了。

然而這些情緒還在渺渺茫茫醞釀之中,他亦不敢率爾承認。在他心地最好的時候,他批判自己非常嚴厲。在鏡子前麵,用他慣於猜度臉相的眼睛毫不姑息地望著自己:“是的,他想,在口與下顎上麵確有堅決果敢的表情,但這堅決果敢並不基於理智,而是肉的,純粹是獸性的產物。”站在這樣客觀的地位上,他頗想抑止自己的情欲。但男子對於這種功夫是不大高明的,被抑製的肉欲自會用種種化妝的麵目出現,決計瞞不過動了愛情的女人。

莎麗原是三個人中意誌最堅定的一個,她因為沉默寡言之故,最先發覺這種局麵的難於長久,最先發覺她的愛人愛上了她的妹妹。淒惻之餘,她立刻退讓了,“這是很自然的,她想。她比我美麗得多……生動得多可愛得多……我的嚴肅令人厭煩;我又不能而且不願改變這種態度。”

每晚總是瑪麗亞疲乏了先上床,莎麗在床前和她談天。她們歡喜這樣的長談。在某次談話終了時,莎麗溫柔地問她,她是否確信不愛洛朗斯。瑪麗亞臉色緋紅,一時間目光也不敢對著莎麗了。她們中間再也不用別的解釋。

莎麗告訴洛朗斯,說他盡可自由決定,那時他真誠地演了一幕喜劇,裝做絕望的樣子。他先是否認,終於招供了。她要他去見西鄧斯夫人向瑪麗亞求婚。

當瑪麗亞知道自己占了勝利的時候,她感到一種甘美的戰勝的情操;她禁不住遇到鏡子就跳舞,歌唱,微笑。至於莎麗的哀傷,她卻是想到亦不覺怎樣難過。“可憐的莎麗,她心裏想道。她從未愛他。她還會有懂得愛情的一天麼?她是那麼冷酷,那麼拘謹……”她又想:“而且這可怪得我麼?我何曾有過拉攏洛朗斯的行為,我行我素,如是而已。難道要裝出愚蠢的怪樣子才對麼?”

莎麗也在考察自己的行為與精神狀態,自問道:“我怎麼會舍得失去我比愛自己更甚的人?難道我真如瑪麗亞所說的一般不能有熱情麼?可是,隻要我能重獲一小時,即是十分鍾的洛朗斯的愛,那麼我雖立刻死去,也將感到無上的快樂。為了他,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做;我所以肯退讓,第一是為成全洛朗斯的幸福;而這是瑪麗亞所做不到的。我自信比她更加愛他。有如我的母親一樣,人家說她冷酷,我卻知道她用了何等強烈何等深刻的愛情愛我們。”

有時,她亦埋怨自己在洛朗斯前麵早先沒有盡量表露她的愛,後來沒有盡量表露她的痛苦:“然而,不,她想道,我是不能呻吟怨艾的。我的天性是逆來忍受,不作一聲。一件事情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哭泣又有何用?”

兩個新結合的愛人,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知向西鄧斯夫人怎樣解釋的好;莎麗自告奮勇,願意代他們去申說,並且用了堅忍不屈謹慎周密的心思去執行她的使命。西鄧斯夫人非常驚愕,同時又是非常不滿。洛朗斯的反複無常,她久已識得,在此她更得到可怕的證據;這等男子將是怎樣的一個丈夫呢?她答應莎麗的婚事,因為她確信莎麗能夠順從,在必要時能夠忍受難堪;但一個使性的個性很強的女孩子和他一起時,又將變成什麼樣子?而且瑪麗亞非常嬌弱;她不斷的咳嗽使醫生們常常擔心。把她嫁人是不是妥當的辦法?但莎麗和她母親說:

“幸福對於她的健康可以發生最好的影響;自從她知道了洛朗斯愛她之後,八天之中,她已完全變了,更快活,甚至更強健了些。

——你們的父親永遠不會答應這件婚事的,西鄧斯夫人說。你知道他何等希望他的女兒們獲有相當的財產來保障生活;洛朗斯所負的債務已很可觀,我是知道的;瑪麗亞又不善於支配家庭的用度;他們將十分不幸。

——洛朗斯先生可以埋頭工作,莎麗說。大家都說他不久將是當代唯一的肖像畫家;瑪麗亞還很年輕;她慢慢地會得謹慎的。”

她明白感到,她的責任是絕對不讓投合自己熱情的理由占勝;她甚至把心裏明知是無懈可擊的事理加以駁斥。這場辯論拖延了好幾個星期,瑪麗亞的健康受到影響了。她咳得更厲害,每晚都發燒,身體也瘦了。不安的情緒終於使西鄧斯夫人讓步了;她允許他們會麵、通信、散步,且為不給西鄧斯先生覺察起見,莎麗答應在一對未婚夫婦中間做傳信者。

——幸運的瑪麗亞!她想道。一個女子所能希望的最大的幸福,她已享到了。但願,啊上帝,在此阻礙消除的時候,但願洛朗斯的愛情不要象對我那樣的消逝!他是一旦遂了欲望之後很易厭倦的啊!

瑪麗亞因為母親讓步所致的稍有起色的健康不能持久。醫生從沒相信這種感情的影響;脈搏令人擔擾,“肺癆”這名辭從醫生口中流露出來了。莎麗請求大家什麼也不給洛朗斯知道,怕他得悉愛人所處的險境而感受烈劇的痛苦。當醫生認為瑪麗亞必須留在室內的時候,洛朗斯得到每天去看她的許可。莎麗陪著她的妹妹,但仆人通報洛朗斯先生來到時她便引退,去坐在鋼琴前麵試奏她心愛的曲子。可是她的手指停著,沉入幻想中去了:“啊!隻要我有瑪麗亞般的幸運,我真願順受她的疾病,危險或致命,我都不怕!”在這等絕望的情緒中,她覺得有一種奇特的純粹的快樂。

幾天之後,正當她照例引退的時光,洛朗斯請她留著。她遲疑了一會,因為洛朗斯的堅持,終究答應了。翌日他仍作同樣的請求,稍後,更要她如往日一樣的為他歌唱。她有天賦的曼妙的歌喉,也按著有名的情詩自己作譜。她唱完之後,洛朗斯坐在鋼琴旁邊盡自出神。等到瑪麗亞向他說話時,他的頭微微一震,好似從遼遠的想象中驚醒過來一樣,他隨即向莎麗熱烈討論她新作的歌曲。這種情景使瑪麗亞覺得詫異,她用微慍的神氣想引他注意,但他並不理會。

於是她迅速地改變了;本來已經消瘦,此刻又有些虛腫,皮色也是黃黃的。她覺得她情人的目光中對她露出惱怒的神氣。洛朗斯自己也不明白心中又有什麼變化。他眼前看到的隻是一個憔悴的病人,非複當初使他熱戀的鮮豔的少女。愛一個醜的女子,於他不可能的。每天的訪問使他厭煩,簡直當做一天的難關。瑪麗亞整天悶在家裏,一些也不知道倫敦社會上的新聞;而這卻是時髦青年畫家唯一的消遣。她明白看見他不似從前那樣的殷勤了,恭維的好話也少說了;她暗自悲傷,而她抑鬱的愛情愈加令人納悶。如果沒有莎麗在場,洛朗斯簡直受不住這種委屈,或竟不來了。然而他不由自主受著她的吸引。她在他變心時表示毫不猶豫的退讓,尤其是對付他的那種自然的態度,使這個慣於經受熱情的男子大為驚異;在這冷靜的外表下麵,藏有一種他所不能了解的神秘。她還愛他麼?他有時不免這樣的猜疑,他立刻想重新征服她了。

他和瑪麗亞的婚事獲得西鄧斯夫人同意之後六星期,他要求西夫人和他單獨會見。“此刻我自己看清楚了,”他向她說,“實際是我一向隻愛著莎麗。瑪麗亞是一個孩子,她不懂得我,且亦永遠不會懂得我。莎麗生就配做我的妻。我從童年起便驚歎你完美的麵貌,和諧的品性,而這一切她都秉受了……我怎麼會鑄成這個大錯的呢?你是一個藝術家;你應當懂得。你知道,我們這些人最易把興之所至的妄念當作真實的意誌般去實行;我們比任何人都更受意氣的役使。我不敢和莎麗去說,得請你告訴她。如果我不能得到她,我也活不久的了。”

西鄧斯夫人對於這樁新的變化萬分驚異,責備洛朗斯不該玩弄兩個嬌弱的女孩子的情操,他這種好惡不常的任性足以損害她們的健康,甚至危及她們的生命;但因為他口口聲聲說要自殺,她不禁躊躇起來。無疑的,這種局勢對於她的刺激,遠沒有對於一個普通母親顯得那樣突兀。她已在戲劇中看慣最少有最複雜的變故,她在現實的悲劇和她常在台上表演的悲劇中間簡直分辨不清楚,職業養成了她的寬容心,使她接受了洛朗斯的請求。而且一般的喜劇告訴她,在戀愛事件上愈擯拒愈會激動熱情。在她心目中,洛朗斯是理想的男子典型;他對她的敬愛與恭維使她感到無上的喜悅。對任何人都不能寬恕的行為,她可以寬恕這墮落的美麗的天使。經過了長久的遲疑之後,她終究應允去和女兒們說明。

瑪麗亞受到打擊時,比起莎麗來可完全兩樣了。她苦笑了一下,對於洛朗斯先生的變心說了幾句的諷刺話。以後她便不提了。可憐的女孩子,脾氣多高傲,她要隱藏她的痛苦。她隻說希望永遠不看見這個男子,並且問莎麗,她,是否仍有見他的意思。

莎麗盡力安慰她。但莎麗得悉這驚人的消息時,也不能不有甜蜜的快感。無恒啊,懦弱啊,一霎時都忘掉了。她太愛他了,自會想出種種理由原諒洛朗斯的行為。盡管她如何明智,她亦禁不住把自己的私願當做真理,此刻亦輪到她相信瑪麗亞從未愛他了。這種思念全因為激情使她盲目的緣故才有的;否則這次變卦對於弱妹所發生的迅速的影響,難道還不能使她明白瑪麗亞受到怎樣的創傷麼?瑪麗亞變得抑鬱,悲觀;她從前多少輕佻多少快活,而今隻是慨歎人生虛浮,人事無常了。

——我想我活不多久了,她說。

當她的母親與醫生勸慰她時,她答道:

——是的,這也許是錯覺,也許是神經衰弱,但我總不能自己的這樣想。並且這又有什麼要緊?倒可以使我免去許多苦楚。我生性受不了苦,沒有逆來順受的勇氣;我短短一生中的不幸,已夠使我厭生求死了。

洛朗斯定欲求見莎麗,莎麗寫信給他說:“你不能用嚴重的態度說要重來我家;瑪麗亞和我都受不了。你想,雖然她不愛你,但看到你從前對於她的溫存移贈他人時,她是不是要難堪?你能忍心這樣做麼?我能這樣接受麼?”

可是她雖然那樣小心的不願傷了妹子的自尊心,她畢竟熱望要和洛朗斯相會;獲得母親同意之後,她秘密見了他一次。隔天,她買了一隻戒指,整天戴在手上親吻,隨後送給洛朗斯請求他保存著和他的愛情一樣長久。

他們恢複了往日的習慣,在拂曉或黃昏相遇,同往公園散步。她也到他畫室裏去,把她在最近一次分離中所作的歌曲唱給他聽。當他讚美她的歌喉日益婉轉圓潤時,她說:“你以為我不認識你時也會這樣的作譜度曲麼?你生存在我心坎中,在我腦海中,在我每縷思念中,但你那時不愛我 可是這一切都已忘了。”

但瑪麗亞,在空氣惡濁的臥室中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春天來了。陽光在病榻周圍慢慢移動。她站在窗前,羨慕那些躑躅街頭的小乞丐。“這時候,她說,除我以外似乎一切都在光明中再生了。啊!如果我能到外麵去,受著料峭的春風吹拂,就是隻有一小時的時光,我也將回複我的本來。我實在再沒別的希冀了。”

幾個月之前何等愛玩的女郎,變得如是淒楚悲苦,使西鄧斯夫人大為驚惶;她不能把心中怕要臨到的慘禍明白說出,她盡自煩躁不安,胸中的愁慮既不能和西鄧斯先生商量,因為一切都瞞著他,也不能和莎麗說,因為不願破壞她的幸福;在這種情景之下,她唯有在熱心研究劇中人物時得到少許安寧。

那時正在上演一出從德文翻譯過來的劇本,是高茲蒲(Kotzbue 1761—1819)的《外人》,講一個丈夫寬恕妻子不貞的故事。劇中的大膽與新穎之處引起不少批評。如果這種寬容可以讚成的話,維持一切基督教國家家庭生活的第七誡將被置於何地?但西鄧斯夫人把這個角色表演得那麼貞潔,令人不得不表同情,她也很歡喜這人物,因為她可以借此痛哭,在舞台上所流的眼淚能夠給她極大的安慰。

夏天來了。瑪麗亞不住的咳嗽,愈加萎頓。不幸的遭遇把她磨煉得溫和膽怯了;她常常要求莎麗唱歌給她聽,聽到這清澈的聲音時她覺得更淒涼更寧靜了。她什麼人也不願看見,尤其是男子。“我要安靜和健康,我更無別的希望。”

天氣漸熱,醫生的意思要送她到海濱去。西鄧斯夫人為劇院羈留著不能陪她同往,但她在克利夫頓那小城裏,有一個十分親密的老友,名叫潘尼頓夫人,答應負責看護瑪麗亞。

潘尼頓夫人與西鄧斯夫人通起信來,開首總寫“親愛的靈魂”。這種稱呼對於西鄧斯夫人是毫無作用的,潘尼頓夫人這樣稱呼她,故她亦同樣答稱罷了。但潘夫人意識中自以為是一顆靈魂。她待人非常忠誠,常以自己的善行暗中得意。她照顧朋友的事務所用的熱情,感動她自己更甚於感動他人。她最愛聽別人的懺悔。她所寫的情文並茂的書信,在寄出之前必要擊節歎賞的重讀幾遍。

西鄧斯夫人把瑪麗亞托付給她時,把女兒失戀的故事告訴了她,這種事跡正是激動潘尼頓夫人使她入魔的好材料。參與別人的家庭悲劇是她最大的快樂,是表現她那麼高貴的靈魂的好機會。

瑪麗亞動身時很快活,一個年青的女友和她吿別,說:“你到克利夫頓去定會有意外的奇遇她立刻用厭惡的態度答道:“喔!我痛恨這個字。這是惡意的玩笑。”她親抱她的姊姊,含著無限的溫情,對她注視了長久,好似要在她的臉上窺探什麼秘密一般。

善心的潘尼頓夫人想盡方法排遣病人的愁慮;她陪她乘車遊覽;用她最美的言辭描寫海景,天空與田野。她替她朝誦流行的小說,甚至把她最美的信稿念給她聽,這自然是特別親切的表示。她竭盡忠誠照顧她。眼見這憂鬱的美女一天一天萎頓下去,真是說不出的憐惜。然而她也熱望她的照拂獲得酬報;她覺得如慈母一般的愛護與誠摯的感情,應當足以換取她心腹的傾吐了。可是瑪麗亞什麼也不和她說。她徒然用盡心計在會話中巧妙地逗她誘她;她隻是支吾開去,把談鋒轉向平淡的事情方麵。

瑪麗亞偶然吐露出一字一句,表示心中深刻的苦悶。例如潘尼頓夫人在倫敦報紙上念到一段新聞,有關她母親演《外人》一劇所獲的驚人的悲壯的成功時,她歎一口氣說:“大家愛在戲院裏流淚,好似現實的世界上催人眼淚的因子還嫌不夠,豈非怪事?”

但若這善心的夫人想趁此慨歎的機會逗她傾訴時,她便借了其他的話頭隱遁了。她並不拒絕談起洛朗斯,她用著鄙視的態度描寫他的性格,但言語之間毫無涉及他倆關係的隱喩。在她的談話裏可以看出她引為隱憂的事情倒並非是健康;她慣說她覺得死是一種解脫。在她的思想之中頗有些無法探測的隱秘。

潘尼頓夫人終究想出一種方法,以為必能打破瑪麗亞的沉默,祛除她們中間那種不夠親密的隔閡。她選了一本希拉鄧夫人著的小說念給她聽。書中的主人翁是洛凡萊斯式的男人,同時追求他恩人的兩個女兒,實際上他是一個也不愛。潘夫人這個計策是怪巧妙的。一個受著巨創的人,往往以為自己的苦楚是特殊的,故深深地掩藏著有如一個羞人的傷口那樣。但在別人那裏發現有同樣的情欲同樣的悲苦時,他便覺得解放了,擺脫了。

瑪麗亞聽她念著這本小說,胸中漸漸激動起來。她身子前俯,眼睛水汪汪的支頤靜聽著;潘尼頓夫人暗中窺伺著她,等待她盡情傾吐的時刻來到。念到和瑪麗亞自身所經曆的最痛苦的一幕極肖似的一段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停止罷,夫人,我請求你,我支持不住了;這簡直是我自己的故事。”

於是遏抑了那麼長久的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她敘述洛朗斯雙重的遺棄,雙重的欺騙;她說出對他的懷恨,末了,終竟使驚喜交集的潘尼頓夫人猜到了她引為隱憂的事情。她深怕她的姊姊會嫁給洛朗斯。她說這種結合使她恐怖,因為她確信莎麗要是和這般惡毒這般虛偽的男子一起,一定是禍不旋踵的。

潘尼頓夫人從西鄧斯夫人那裏得悉了瑪麗亞所不知道的事情,即莎麗與洛朗斯又如從前一樣的相見了。因此,潘夫人勸瑪麗亞讓她的姊姊自由作主。“假使她嫁了他,瑪麗亞答道,我苟延殘喘的日子,亦將於絕望中消受的了。”

潘尼頓夫人看她這樣蠻狠不免激於同情,給西鄧斯夫人寫了一封美到極致的信,把經過情形告訴她,勸她要莎麗答應在她妹子患病期內決不訂約。“我的確看到,她補充說,在這不幸的孩子的情勢中,有一種潛意識的悔恨與隱藏著的嫉妒,但她是那樣的創巨痛深,我們應當明白她的心境方可批判她的行為。”

而且她覺得瑪麗亞為著莎麗和如是使性的男子結合而擔憂也很合理;在這等情景中,做母親的可以而且應該施行必要的威權。

“親愛的朋友,西鄧斯夫人在複信中寫道,你把可憐的病人分析如此深刻透徹,如此體貼入微,如此寬容慈愛:使我驚佩無已。是的,喔,最好的朋友,最可愛的女子,你已看到她的真麵目,你也明白,要把對這可愛的妮子的責備與憐惜運用得恰如其分是不大容易的……莎麗身體好一些了,我很感謝你關懷她的幸福的建議。凡是可能做到的我都已做過了;即在沒有你可愛的來信以前,我早就把我的疑慮與恐懼告訴了她。對於她,明智與溫情不用遇事叮嚀;她除了天真地把她的愛情向我傾訴之外,關於洛朗斯的可以非議的行為,她和你我同樣明白,她並說即是丟開瑪麗亞的問題不談,她也覺得有許多嚴重的理由足以反對這件婚事。由是,你可以看到,為母的威權,即使我預備施展,在此亦將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