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遞到時,可憐的瑪麗亞的病正經曆著險惡的時期,醫生老實告訴潘尼頓夫人,說她是不久人世的了。西鄧斯夫人為契約所羈,便由莎麗急急忙忙的趕來。離開倫敦之前,她請母親轉告洛朗斯,叫他放棄娶她的念頭。她的那麼明哲那麼高尚的理由,使她的母親大為讚歎:“我的溫柔的天使,可佩的孩兒,我對你真是說不盡的歎服!”
西鄧斯夫人把這個信息傳給洛朗斯時,他如發瘋一般的走了,臨行還說人家可以看看他的熱情將驅使他往哪兒去。西鄧斯夫人以為他是得悉瑪麗亞病危想起一半是他殘忍的使性之過,以致因悔恨的痛苦而想自殺。“可憐蟲,她想。是啊,要是他相信她由他而死,他的苦惱定然難於忍受。”這時候,洛朗斯在王家書院陳列一幅表現《失樂園》的畫,正是西鄧斯夫人最愛的那一幕,“撒旦在火海旁邊召喚妖兵鬼將。”最高明的批評家描寫這件作品時說:“一個糖果師在火焰融融的糖渣中跳舞。”他們並不象西鄧斯夫人般把洛朗斯當真;畫中的魯西弗·實在倒象慳勃爾家的人,象約翰,象西鄧斯夫人,象莎麗,象瑪麗亞。畫家的腦中顯然充滿了這一個家庭的類型。
他動身往克利夫頓去,住在旅館裏寫信給潘尼頓夫人,信中充塞著激烈的情緒。他請求她向那可敬可愛的完滿的人兒莎麗傳一個信;他請求她監視莎麗勿使她對垂死的瑪麗亞發什麼莊嚴的諾言:“如果你是慷慨的,能夠體貼別人的話,(你也應當如此,因為有其才必有其德,)你不但能原諒我,且能答應我的要求而幫助我。”
潘尼頓夫人最愛人家讚她的才能;於是她應允去見洛朗斯。
八
一個人覺得自己做了英雄的時候總有一種極大的快感,而人家給他做英雄的機會尤其是甘美無比的樂趣。潘尼頓夫人赴洛朗斯的約會之前,心裏已預備把莎麗作犧牲品了,她在迫近這場以別人的幸福為代價的戰鬥時,覺得興奮非常。
洛朗斯如演劇一般開始談話:如瘋子一樣的揮舞手足,大聲講話,他說如果不讓他見到莎麗,他要死在門口。
——先生,潘尼頓夫人冷冷地說,我見過比你演得更好的喜劇;假使你要獲得我的友誼,假使你要我在不損害我朋友的兩個女兒的範圍以內幫你忙,那麼你的行為當更有理性,更加鎮靜。
——鎮靜!他合著雙手,兩眼望天的說,這是一個女子和我講的話麼?唯有男子,一個俗不可耐的男子,才能在涉及愛情的事務上講什麼理性。是的,夫人,我瘋了;但這是很自然的瘋癲啊!我怕兩個都要一齊喪失,因為除了莎麗,我世界上最愛的人是瑪麗亞。
——先生,潘尼頓夫人說,我在運用理性處理此種問題時,我一定顯得非常男性非常庸俗,但我對於什麼事情都慣有我自己的主意,這些戀愛與自殺的糾紛,我自會用我四十年的經驗來評價。我很明白你理想中的女人應當是什麼一種樣子:天真的,怯弱的,在你麵前發抖。但莎麗雖然那麼女性那麼溫柔,究竟不是這般人物。我和她時常談起這些事情,她卓越的明智與無比的柔情,即如我這樣極少女性氣息的人也不禁要感動憐愛以至下淚。你的手段糟透了,先生,莎麗不是一個可用強暴與威脅來征服的女子。
——你不覺得你忍心麼,夫人?你和我說:“鎮靜些罷;因為沒有人比得上你將喪失的女子!你得有自主力,因為她有無窮的魅力!你為何這般騷亂,既然什麼也不能打動她的心?你的手段壞透了,因為她不怕強暴!”實在,夫人,我並未考慮采取什麼手段以保持她對我的情愛;她走了,我追來了,在沒有見到她之前我決不離開此地的了。
——我覺得,親愛的先生。隻要你真正願意,你盡有方法統治你的癡情。
洛朗斯叫著喊著,象有些孩子一樣,時時從眼角裏偷覷著,看看他的叫喊有沒有發生影響。但他舉目一望便更知走錯了路子。
——親愛的夫人,他說,我知道你是慈悲的:我是畫家,慣於猜度人家的臉相;在你今天所扮的冷酷的麵具之下,我窺見一副溫柔的憐憫的眼睛。你看我怎樣的愛莎麗,你得幫助我,幫助我們。
——是啊,潘尼頓夫人感動了說,你是一個魔術大師,洛朗斯先生,我坦白承認你把我猜透了。我一生受到多少悲慘的教訓,使我不得不把熱烈的天性壓捺下去,但這些教訓隻醫好了我的頭腦,我的心依舊很年青。我看到你這樣煩惱,不能不想要安慰你。
說到這裏,他們結了朋友。洛朗斯答應不見莎麗,即時離去克利夫頓;她也應允把經過情形隨時報告他。
——瑪麗亞對我怎樣?他問。
——瑪麗亞麼?她有時說:“我對洛朗斯毫無惡念,我寬宥他。”
——莎麗還愛我麼?這是我極想知道的。她悲哀之餘對我又作何想?
——她說她胸中滿是悲痛的責任心,現在的情景不容她想到將來。我們時常談起你,有時是叫你聽了高興的稱讚,有時是惋惜你的天才被你僻性所累。我所能告訴你的盡於此了。
她靜默了一會又說:“現在的情形把你與莎麗阻隔了,即是將來亦荊棘滿途,但並非不可斬除。且按捺你的熱情罷,洛朗斯先生,要努力隱忍,要保持莊重。這樣,或許有一天你能消受你所愛的完美的人兒。”
她給他的一線希望卻藏有悲劇的因素。在將來,唯有瑪麗亞的死才能促成這對情侶的結合。洛朗斯也想到這層,他想道:“唉!真是可怕;但亦是無法避免的:莎麗將因之痛苦;我自己也將難過。但我會很快的忘記,一切都可解決。”
他安安分分的離開了克利夫頓。潘尼頓夫人覺得打了一次勝仗,從此講起洛朗斯時便常帶著憐憫的長輩的口吻了。
她對洛朗斯暗示的變故,不幸真是無法避免了。瑪麗亞咳嗽加劇,腿部浮腫;如白蠟一般的臉上,線條都變了。莎麗與潘尼頓夫人,竭力瞞著她,不給她知道病勢的沉重。她們在垂死的病人周圍維持著一種快樂的寬心的空氣。莎麗為她唱著罕頓的名曲與英國的古調;潘尼頓夫人念書給她聽;兩個人莫名其妙的覺得非常幸福,享受著一種脆弱的暫時的可是十分純粹的快樂。瑪麗亞也很清明恬靜。她的憂懼好似已經消滅。當她偶然與姊姊談起洛朗斯時,總稱為“我們共同的敵人”。她對於音樂始終不覺厭倦。
光明荏苒,白晝漸短:秋風在煙突裏淒涼地呼嘯,壁爐也開始生了火;大塊的白雲在窗前飄過。她覺得更沉重了。莎麗與潘尼頓夫人眼看她最後的美姿在無形的巨靈手掌下消失了,她常常攬鏡自照。一天,她長久地注視了一會,說:“我願母親到這裏來。對她凝神矚視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而這種幸福我是享不多久的了。”西鄧斯夫人得了消息,立刻停止演劇,趕到克利夫頓。
她來到時,瑪麗亞已不能飲食不能睡眠了。她的母親陪了她兩天兩晚。西鄧斯夫人美麗的麵貌,即在劇烈的痛苦之中亦保持著極端的寧靜,瑪麗亞一見之下便覺減少了許多痛楚。第三晚的半夜裏,西鄧斯困憊極了隨便在床上躺著。到清早四時左右,瑪麗亞突然騷亂不堪,要陪在身旁的潘尼頓夫人去請醫生。醫生來了,逗留了一小時光景。他走後,瑪麗亞和潘夫人說她此刻已明白真實的病情,求她什麼都不要隱瞞了。潘夫人承認醫生確已絕望。瑪麗亞溫柔地謝了她的坦白,並且果敢地說:“我覺得好多了,尤其是安靜多了。”
她接著講她的希望與恐懼我的恐懼是由於過度的虛榮心使我當初太重視自己的美貌。”但她又說她預期上帝的寬恕,她肉體所受的磨難(說到此地,她望望她纖弱可憐的手)也足以補贖她的罪行了吧。
隨後她要求見她的姊姊。瑪麗亞告訴她,說她如何眷戀她,如何愛她的善心,說她在此臨死的辰光,唯一的牽掛是莎麗的幸福問題:“答應我,莎麗,永遠不嫁洛朗斯;我一想到這個便受不了。”
——親愛的瑪麗亞,莎麗說,不要想那些使你激動的事情。
——不,不,瑪麗亞堅持著說,這一些也不使我激動,但必須把這件事情說妥了我才能得到永恒的安息。
莎麗內心爭戰了很久,終於絕望地說道:“喔!這是不可能的!”
莎麗的意思是答應瑪麗亞的請求是不可能的,但瑪麗亞以為說嫁給洛朗斯是不可能的,於是她說:“我很幸福,我完全滿意了。”
這時候,西鄧斯夫人進來了;瑪麗亞和她說,她已準備就死,並且以令人敬佩的口吻談著她迫在眉睫的生命的轉換。她問是否確知她還有多少時間的生命。她反複不已的說:“幾點鍾死?幾點鍾死?”隨後她鎮定了一下又說:“也許應當聽諸天命,不該如此焦灼的。”
她表示要聽臨終的祈禱。西鄧斯夫人拿起聖經,緩緩地虔誠地讀著禱文,每個字音都念得清楚,潘尼頓夫人雖很激動,也不禁歎賞這禱詞的音調有一種超人的壯嚴。
瑪麗亞留神諦聽著,禱告完了,她說:“母親,那個男人和你說把我的信劄全部毀掉了,但我不信他的說話,我求你去要回來。”她接著又說:“莎麗剛才答應我,說她永遠,永遠不嫁他的了,是不是,莎麗?”
莎麗跪在床邊哭泣,說:“我沒有答應,親愛的人兒,但既然你一定要,我答應便是。”
於是,瑪麗亞十分莊嚴的說:“謝謝,莎麗,親愛的母親,潘尼頓夫人,請你們作證。莎麗,把你的手給我。你發誓永不嫁他?母親,潘尼頓夫人,把你們的手放在她的手裏……你們懂得麼?請你們作證……莎麗,願你把這句諾言視作神聖的……神聖的……”
她停了一下,呼了一口氣,又說:“願你們紀念我,上帝祝福你們!”
於是,她從病倒以來久已不見的恬靜的美豔,在她臉上重新顯現了。她一直支撐了幾小時,至此才又倒在枕上。她的母親說:“親愛的兒啊,此刻你臉上的表情竟有天仙的氣息。”
瑪麗亞微笑了,望望莎麗與潘尼頓夫人,看到她們都作如是想時,顯得十分幸福。她命人把仆役一齊喚到床前,謝了他們的服侍與關切,請他們不要把她病中的煩躁與苛求放在心上。一小時以後,她死了;蒼白的口唇中間浮著一副輕倩平靜的笑容。
九
瑪麗亞死後翌日,風息了。光明的太陽把一切照得燦爛奪目,顯出歡欣的樣子。莎麗覺得她妹妹輕飄純潔的靈魂使這晴朗的秋日緩和了。死時的形象老是在她腦中盤旋不散。強迫允諾的誓言,她覺得不難遵守。世界上除了這段辛甜交集的回憶以外,什麼也不存在了。她的身體困頓已極;一場劇烈的氣喘症發作了;她的母親奮不顧身的看護著她。
西鄧斯夫人的痛苦是莊嚴的,單純的,沉默的。守夜的勞苦,流淚的悲辛,絲毫不減她臉上清明的神采。她處理日常家務時依舊很細心很鎮靜。不深知她的人,看她當著這種患難而仍如此安詳,大為怪異,因為她在舞台上是比任何人都更能為了幻想的苦難而痛苦啊。
她衷心的煩慮是要知道洛朗斯對於這個永遠絕望的消息如何對付。她請求潘尼頓夫人寫信給他,把瑪麗亞彌留時的情景以及強迫要求而已答應了的諾言告訴他,請他忘記一切。她想這段悲愴的敘述足以使他取一種寬宏的態度。
潘尼頓夫人接受這可悲的使命時,感到一種陰沉的快意。征服一個反叛的天使而使之屈服是她一生最光榮的史跡;她施展出她偉大的藝術,草成一封堅決的信。她很有把握的寄出了。
兩天之後,她收到下麵一封短簡,潦草的字跡有如瘋人的手筆:
“我的手在抖戰,我的心可並不搖動;我想盡方法要得到她,你想她能夠逃出我的掌握麼?我老實告訴你,她或許會逃脫我,但將來的結局,哼,等著看罷。
“你們大家串的好戲!
“如果你把結構如是巧妙的情景講給一個活人聽,我將恨你入骨!”
潘尼頓夫人讀了好幾遍才懂得“你們大家串的好戲”這一句。但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說三個女子幻想出這段許願的故事來擺脫他麼?他竟相信有這樣的陰謀詭計麼?“你們大家串的好戲!”這句子決沒有其他的意義可尋……潘尼頓夫人愈想愈氣了。在這種時光,他對於他嚴重地傷害了的女子,也許竟是他送了性命的女子,毫無半句憐惜的話,豈非和魔鬼一樣?“我恨你入骨……”這種恐嚇又有什麼用意?他竟想到她家裏來襲擊她麼?她尤其痛心的是,她流著淚寫成的那封美妙的信竟博得這樣獷野暴怒的回禮。這一天晚上,她對洛朗斯大為懷恨,而這憤恨對於洛朗斯並非毫無影響,將來我們可以看到。
她先把這通短簡寄給西鄧斯夫人,囑咐她謹慎防範。應得通知西鄧斯先生,約翰·慳勃爾,和家庭中所有的男人,因為隻有男子才有製服一個瘋人的力量。莎麗也不應該單獨出門了;一個陰狠的男人是什麼也阻攔不住的,更不知他究竟會鬧到什麼地步。
西鄧斯夫人接到這封信時不禁微笑。她的判斷局勢比較更鎮靜更優容。莎麗對於這種為了愛她之故所激起的狂妄,也不加深責。“當然他不應寫這封激烈的信,對於可憐的瑪麗亞的死一些不表哀傷,尤其不該;但他是在如醉如狂的時間內寫的!隻要我想起我當初發誓時的情緒,便可想象出他得悉這諾言時的感想。在我一生任何別的時間,我決不能許下這種願。”她寫信給潘尼頓夫人陳述她的意見,回信卻有些惱怒的口氣:“發瘋麼?絕對不是。隻要一個人能夠執筆寫字,他是很明白自己的作為的。”
莎麗和母親細細商量之下,都認為潘尼頓夫人所勸告的預防方法大半是不必要的。為何要通知那麼冷酷的西鄧斯先生和那麼誇張的慳勃爾舅舅?他們的幹預隻會增加糾紛。西鄧斯夫人似乎也想對於洛朗斯加以撫慰。“或者,她說,應當告訴他說你永遠不嫁別人?”但莎麗表示不願。
可憐她對於自己真正的心情絲毫不能置疑。雖然洛朗斯缺點那麼多,那麼輕率,她究竟溫柔地愛著他,要是她不受莊嚴的誓言約束,她定將回心轉意的就他。“可是放心罷,她和母親說,我認為這個諾言是神聖的,我將遵守;即使我有時不能統治我的情操,(沒有人能約束自己的情操,但總能負責自己的行為,)我至少能夠忠於我的諾言。”
說過之後,她知道這些言語更增加了諾言對她的束縛力;她後悔了。“我說些什麼呢?為什麼要說呢?為什麼我要自己羅織我的苦難?”但她禁不住自己;她有時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是有意誌的,在說話的;一個是有欲望的,向前者抗爭的;她自身中較優的部分強迫較次的部分接受那些堅決而殘酷的主意。但兩者之間究竟是那個高明呢?
洛朗斯寫了一封很有理性的信給她,他明白強項是無用的。她的複信很堅決,但並不嚴厲。“他的罪過是隻因為愛我太甚。這一次,他怎麼不再變心了呢?”“無論如何,這顆變化不定的心終究被我抓住了!”想到這裏,她非常安慰。但她追憶到瑪麗亞幸福的溫和的目光時便覺得自己的責任絕對不容懷疑。
有一天,她走向窗前,突然發見洛朗斯站在對麵的階沿上仰望著她的臥室。她趕快後退,直到他望不到的地位。這時候,西鄧斯夫人在隔室清理抽鬥,叫莎麗過去,給她看一件從前瑪麗亞的衣衫。那是一件從法國行過來的希臘式的白衣。母女倆都想起當初穿過這件薄薄的衣服的魅人的肉體。她們互相擁抱。西鄧斯夫人哼起她扮演康斯丹斯(Cons·tance)角色時的兩句美妙的詩:
一片淒涼充塞了我亡兒的臥房。
人麵桃花,空留下美麗的衣衫使我哀傷……
莎麗回到臥室時,遠遠地向街上一瞥,洛朗斯已經不見。
一〇
幾個月中間,洛朗斯想法要接近莎麗,有時寫信給她,有時托朋友傳遞消息。她始終拒絕與他見麵:“不,她說,我覺得我不能冷酷地接待他,但又不願用別種態度對他。”但她不住的想他,想象他們以往的長談,他訴說的愛情,他的絕望,他的永矢不渝的忠誠!她可以這樣的整天幻想,眼望著落葉飄搖,薄雲浮動。她覺得這是一種完滿的幸福。
洛朗斯懇切的追求,不似以前頻數了。時光的流逝,恢複了單純平靜的狀態。瑪麗亞的形象依舊在腦中隱約動蕩,
聖潔的,縹渺的,在種種的思念與事物之間若隱若現。西鄧斯夫人演著新角色。她在《Measurefor Measure》一劇中扮的伊撒白拉,公認為幽嫻貞靜,深切動人;她穿的黑白色的戲裝,為全倫敦的婦女仿效。莎麗常去觀劇,到幾個女友家裏走動走動。她不懂得在那麼慘痛的事變之後的生活為何還能如是平靜的繼續下去。但她聽到洛朗斯與瑪麗亞的名字時便覺難過,倘在路上碰見一個類似洛朗斯般的人影時又不禁全身抖戰。她心中是又想見他又怕見他。
到了春天,洛朗斯完全不來追逐她了。她惆悵不堪。
——你幸福麼?母親問她。
——和你一起我總是幸福的,她回答。
但她心中滿是無窮的遺憾。
在患難中始終不渝的勇氣,到了這消沉的情景中突然渙散了。發誓的那幕景象糾纏著她無法擺脫。她常常看到自己跪在床前握著那隻慘白瘦削的手。“可憐的瑪麗亞,她想道,她實在不該向我作這要求。她這舉動是否為了我的幸福?其中有沒有對我嫉妒對他懷恨的意思?”她回來回去的想著,覺得萬分懊惱,她素來嬌弱的身體磨折得更其衰敗了。屢次發作的咳嗆與窒息症把她的母親駭壞了。
她的戀愛史此刻已被幾個知友得悉了。洛朗斯毫無顧忌的到處訴說,泄漏了這件秘密。許多朋友看她那麼苦惱,都勸她不必過於重視那強迫的諾言。她有時也被這些說話打動了。她想她的一生,唯一的短短的一生,勢必為了一句話而犧牲掉。她的妹妹,既經擺脫了一切肉體的羈泮,怎麼還會妒忌呢?口頭的約言會令人想起對方的存在與對方的要求。但若瑪麗亞可愛的影子果真於冥冥之中在他們身旁徘徊的話,她除了祝禱她所愛的人幸福而外,還能有什麼別的希求呢?
雖然她覺得這種推理難以駁斥,她仍有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情操,以為她的責任是應當否認一切理由而遵守諾言。
有一天,她決意寫信給潘尼頓夫人征詢她的意見,因為她是誓約的證人與監視者。“她對於這一切將如何說法呢?”啊!莎麗真祝禱她的答複會鼓勵她私心的願望!
但潘尼頓夫人毫無哀憐的心腸。他人的責任,因為在我們眼裏毫不受著情欲的障蔽,故差不多永遠是明白確切無可置疑的。
“我們切勿誤解善與惡的實在性,”她寫道。“既然莎麗對她妹妹所發的諾言是自願的,自應與生人之間的誓約有詞等的束縛力。隻要不是手槍擺在喉頭,決無所謂強迫的諾言。她妹子的請求,固然攸關她一生的命運,但莎麗盡可保持緘默,或竟加以拒絕。那時對於瑪麗亞,即是煩惱亦不過是數小時的事。當莎麗給她滿意的答複時,當然是出之自願的。在真理上道義上,她應當忍受一切後果。而且她也極應感謝她的妹子,因為她一定由於神明的啟示把莎麗從必不可免的禍變中拯救了出來。在瑪麗亞已經從一切人類弱點中超拔升華出來的時候,為何還要把她這個請求認為出之於怯弱與卑下的憤恨之情呢?據我看來,這倒是她最後幾小時靈光普照的表現。”
於是莎麗表示隱忍了。但若洛朗斯這時候再來趨就她,或在兩人偶爾相遇,或者他能對她說幾句熱烈的話,她仍會情不自禁的依從他的。然而洛朗斯竟不回頭。外麵傳說他快要結婚了,後來又說他傾倒當時的交際花,琪寧斯小姐。
莎麗頗想見一見這個女子,有天晚上人家在戲院裏指點她見到了。她的臉相很端正體麵;顯得相當愚蠢。洛朗斯走來坐在她身旁,頗有興奮與快樂的神氣。莎麗一見到他們便如觸電般震動了,不知不覺臉紅起來。走出戲院時,在走廊裏遇見了她以前的未婚夫,他向她微微點首行禮,很規矩很冷淡,她立刻懂得他已不愛她了。至此為止,她一向希望他雖然對她斷念,但仍保持著一種尊敬的,熱情的歎賞態度。這一次的相見,使她不敢再存這種奢望了。
從此她完全變了樣子,表麵上相當快樂,一心沉溺著浮華的享樂,但隻是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她不願歌唱了,她說我以前隻為兩個人歌唱。一個已經死了,一個把我忘了。”
韶光容易,又到秋天。西風在煙突裏呼嘯,令人想起瑪麗亞彌留時柔和的呻吟。絢爛的太陽盡自繼續他光明的途程。
西鄧斯夫人瞞著莎麗已和洛朗斯恢複了正常的交際。她需用一種慣由洛朗斯供給的洋紅,她托人向他索取,他竟親自送了來。一見之下,他們立刻用往年的口吻談話。畫家請女演員去看他的近作;她也和他談論劇中人物。華年已逝,憂患頻仍,但她秀色依然,嬌豔如舊,更使洛朗斯驚歎不已。
一一
大家久已相信法國將侵略英國。劇皖裏的觀眾,在休息時間都想著蒲洛湼(Boulogne)海港正在編造木筏的消息。西鄧斯夫人的號召力依然不減。但一般識者認為她的藝術未免失之機械。她的技巧已純熟到危險的地步,一個大藝術家末了往往會無意之間模仿自己造就的定型。她表現熱情的動作時,頗有過於機巧的成分,令人於歎服之餘覺得出驚。她自己對於輕易獲得的完滿,有時也不免厭倦。
莎麗二十七歲了,女子在這個年齡上應當明白想一想做老處女的滋味。她想到這層,可並不苦惱。“第一,她說,我老是生病,一定活不長久的了……但誰知道?也許到了四十歲會覺得生命太空虛而做出什麼蠢事來?”這種癡心妄念使她很有耐心。實在她老是忠於挑逗過她心魂的唯一的愛情。世界上有一等人物把愛情看得那麼美滿,所以既想不到愛情會有終了,也不能想再來一次戀愛:莎麗便是這樣的女子。她沒有絲毫悵惘的神色,交際場中大家都歡迎她,她也裝做一個快活可愛的人。她很能原諒別人的弱點,尤其是愛情方麵的弱點她更能寬容。她和好幾個青年保持著溫存的友誼,隻要她不發劇烈的氣喘症,她毫無可憐的樣子。
一八〇二年英法媾和之後,一切交通要道都開放了,社會生活也回複了常態。西鄧斯先生定要他的妻到愛爾蘭各地去表演一年。他管著家庭的帳目,知道開支浩大;倫敦的戲院經理出不起高價。西鄧斯夫人雖然受不了久別家人的痛苦,但也懂得這次的犧牲是免不了的。
好幾個月內,在杜白林,高克,倍爾法斯諸城,西鄧斯夫人所演的“瑪克倍斯夫人”、“康斯丹斯”、“伊撒白拉”大受群眾歡迎。倫敦特羅·萊思劇院早已熟習的印象,在這般初次見到的新觀客眼裏特別顯得自然而悲壯。到處是熱烈的采聲,收入也很可觀。莎麗定期有信來,語氣很快活,很中正和平。她在信中談論戲劇,社交,她的服裝等等。她表麵上裝得非常輕佻虛浮,其實她的身體與精神已是極端衰弱。她有時竟發見有些病象正似她妹子死前數月中的症候。她常常想到死,毫無恐懼亦毫無遺憾。“死,無異睡眠,如此而已……”生,於她久已成為一場空虛的幻夢。她慢慢地遁入幽靈的靜謐的世界。
她的父親眼見她日漸萎頓,遲疑著不敢通知他的妻。到了一八〇三年三月醫生認為病勢阽危的時候,他寫信給和西鄧斯夫人同行的一個女伴,但還囑咐她暫時隱瞞。這位朋友隱藏不了心中的不安,把信給西鄧斯夫人看了。她立刻解除契約準備回去照顧女兒。
她想上船時,愛爾蘭海中正鬧著大風浪,幾天之內無法渡過。滿城受著狂風暴雨的吹打。西鄧斯夫人出了二倍三倍的髙價,亦沒有一個船主肯冒大險。在無法可想的等待期間,她繼續公演;她一日之中唯有在戲院裏的辰光才能忘懷一切。“這時候不知怎樣了,她想,莎麗在我動身時還算健旺;她一定支撐得住吧……但人的生命是多脆弱啊!”
她祈禱了數小時之久,哀求上帝至少把她最愛的一個女兒留給她。瑪麗亞死時的景象,一一在她腦中映現;她也想象莎麗獨個子呼喚母親的情況。天際迅速地飛過的黑雲,令她回想起克利夫頓最後幾天的經過。晚上,每幕完了時的采聲,於她不啻一場聊以自慰的夢的終局,不啻回向慘痛的現實的開始。等待了一周之後,她終究渡過了海,乘著郵輿向倫敦進發。在第一站上,她接到西鄧斯先生的通知說女兒已經死了。
她沉默著不作一聲,心膽俱碎,胸中忍著最劇烈的悲痛,連朋友們慰藉的話也無從置答。她的亡兒占據了她全部的思想,但她表麵上的鎮靜或許會使人誤會她冷酷無情;想到這裏她更難堪了。可是一種無可克製的矜持,使她除了日常瑣細的話以外什麼也不能傾訴。
不久,她出人不意的說要重新登台,命人把《約翰王》的節目公布出去。到了那天,她上戲院去,穿裝的時候嘿無一言。
凡是那晚見到康斯丹斯哭亡兒亞塞(Arthur)的人都保留著永難磨滅的印象。他們不但重複發見了西鄧斯夫人最高的藝術,並且承認她的天才達到了頂點。聞名一世的女演員的動作顯得那麼莊嚴沉著,仿佛在她後麵隨有整個送葬的行列。當她演到老後哭訴的那一段時,她覺得在莎麗死後她終竟把她慈母的愛情,把她終生的恨事,把她悲愴的絕望,盡情傾訴了出來:
我不是瘋子!上天可以知道!
否則我將忘掉我自己,
忘掉我自己,同時亦可忘掉何等的悲傷!
如果我是瘋子,我將忘掉我的孩子……
終於她的痛苦宣泄了,詩人的靈魂抉發了她的創傷,文辭的節奏牽引出她的悲苦,戲劇的美點固定了她的痛楚。遏止太久的眼淚流下了,溫暖的水珠在臉上滾著,在她眼裏,整個劇場好似蒙了一層光明浮動的薄霧。她忘記了周圍的群眾與演員。世界無異一闋痛苦的交響樂,她自己的聲音統治著一切,好似如泣如沂的提琴,好似熱情奔放的呼號;也有如牧笛冗長地獨奏著挽歌,連樂隊悲壯宏亮的聲音也無法掩抑它的哀吟。在女優的心魂深處,亦有一具樂器遠遠地用著細長的幾乎是歡樂的音調,反複不已的唱著:“我從沒有這般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