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笙素來膽子大,隻在看到趙媽手拿剃刀以為要似殺雞般地殺她時,被嚇得哭出了聲。嘴巴即刻被林肇聰捂嚴實,哭聲透不出半分,她看出趙媽並非要傷她,也漸漸安靜下來,任由趙媽為她剃頭。
留辮子頭、穿長衫馬褂的雲笙,與錦笙很相似,不細看竟辨認不出,林肇聰堵塞心間的石頭也落了半分。
眼瞧著黎明將至,林肇聰不敢再有絲毫耽擱,連忙讓趙媽拿出了他平日裏出遠門用來放大件行李的棕色皮箱。皮箱很大,把錦笙六歲的身體放進去,尺寸剛好。
見林肇聰狠心把錦笙塞進皮箱,趙丹蔻在床上來回撲騰著。趙媽緊緊抱住猛烈亂動的趙丹蔻,趙丹蔻淚眼婆娑地望著林肇聰搖頭。
林肇聰不看任何人,隻繃緊了下巴頦、鎖著眉頭,把皮箱立好放在牆角。隨後撩開帷幔,喚進了雲笙。他坐在床邊的梨花木圓凳上,看著穿月白長衫寶藍馬褂的雲笙,心裏亦是七上八下的。
雲笙仍是不知父親和外婆為何要如此待她,迷惘懵懂間,頭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她抿著嘴唇,臉頰上尚有淚痕,大而圓的眼眸裏也凝聚著一層澄澈水光。
林肇聰不敢迎看雲笙清澈如一汪靜湖的眸光,憎恨雲笙命硬克死了錦笙之外,他隻餘了一分慈父心待雲笙,麵上帶著慈父笑意,柔聲哄問:“雲笙是不是很喜歡聽戲?”
雲笙眼中有惶恐,輕若不可見地對林肇聰頷首,稚嫩嘶啞的聲音裏仍帶著哭腔,如實答道:“雲笙好喜歡聽戲。”
看到雲笙的那一刻,趙丹蔻便猜測到了林肇聰的謀劃。羅帳燈昏,她雙眼紅腫亦難完全睜開,視線模糊。不過數個時辰,一雙兒女就已被改了命數。她悲慟到了極點,又無可奈何到了極致,林肇聰的謀劃以及問雲笙的話,令她耳中轟地作響,像是驟然敲動了震天鑼鼓。
雲笙進來時撩動了帷幔,帷幔輕舞著,似戲台上青衣甩開的水袖,揮動出縹緲煙霞。煙霞投射在西洋五彩玻璃窗上,伴著跳動的燭輝,令趙丹蔻眼中光影浮掠。不知為何,昏昏默默中,她耳畔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仿若又回到了錦笙與雲笙百日宴那天。
那日,林宅繁華喧鬧的場景猶在趙丹蔻眼前。筵席上,光是王公貝勒就來了十餘人。在席賓客不是達官顯貴,便是各省富足大戶。
南地柳蘇城,霓裳錦世家方老太爺帶來了方家織錦匠人日夜趕工織出的麒麟踏祥雲、鳳凰送明珠兩扇霓裳錦落地屏風,以此為聘禮,訂下了雲笙和他孫兒方少塵的婚事。
絲綢之中,錦為上上品,霓裳錦更是寸錦寸金,尋常有錢人亦不可得。明清兩朝,霓裳錦乃皇家貢品,隻為皇家及王公大臣特供。
縱使圖案再複雜,霓裳錦也一向不用繡針,兩扇屏風的絲線色彩絢麗至二十餘種,全部織錦提花而成。
屏風上,麒麟祥雲、鳳凰明珠、鳳毛麟爪皆奇異變幻,兩隻瑞獸騰飛如行雲,渾然天成。
府院天井中光線絢麗,屏風上的錦緞暗紋、金絲銀絲、孔雀羽線與明珠皆透出璀璨光芒,如珍寶薈萃,可與日爭輝,引得賓客大為讚歎:果真是“天上霓裳,人間絲綢,此錦隻應天上有”,霓裳錦實乃當之無愧的國家瑰寶。
酒釀佳肴,闔府飄香。嘈嘈切切的絲竹聲之下,穿插著男人的高聲笑語、女人的鶯聲燕語。
因趙丹蔻回想著百日宴的繁華喧鬧盛景,林肇聰和雲笙的對話,聽在她耳中,變得淡遠悠長,帶著幾分虛幻,仿佛來自迢遞他方。
“既然雲笙好喜歡聽戲,那雲笙也扮成別人,來唱一出戲好不好?”
“雲笙要扮誰?”
“從這一刻起,你要扮成你哥哥錦笙,並且要扮好,不能被外人發現,對林家的人以及任何外人都要說你是錦笙。包括對父親和母親,你都要自稱錦笙。你也要告訴你自己,從此以後你是錦笙,不再是雲笙!”
“雲笙是雲笙,雲笙不想扮錦笙。錦笙每月總有幾日要生病臥床吃苦藥,雲笙不想臥床吃苦藥。”
“你扮成錦笙以後不必臥床吃苦藥,還可以像錦笙一樣跟隨父親外出,可以進西洋學堂,可以學做生意。並且,你也不用裹小腳,長大後可以騎洋車、開汽車、出洋留學,和父親一同經營林家生意。隻要你扮錦笙,錦笙做的事,你都可以做。錦笙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歸你了!”
“真的嗎?父親不騙雲笙?”
“當然是真的,這一次,父親絕不騙雲笙。”
“可是,雲笙扮了錦笙,錦笙要扮誰呢?”
“錦笙要去扮觀音大士跟前的仙童,不過,這是一個秘密,雲笙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笙知道,戲詞裏有天機不可泄露。錦笙是麒麟兒,又成了仙童,定然是天機,倘若別人知曉錦笙成了仙童,觀音大士便會把錦笙貶下凡間,咱們林家也會受天譴責罰。父親,雲笙說的可對?”
“對,對。雲笙果然聰慧。不,你現在是錦笙!準備好唱這一出戲了嗎?錦笙,你要登台了。”
“嗯,錦笙準備好了!”
欽羨錦笙生活的雲笙,純真懵懂,對林肇聰許諾的來日充滿了期盼,殊不知這一聲“錦笙準備好了”會牽扯她餘下的宿命。
她小臉尚有淚痕,卻已滿麵歡喜,撲到趙丹蔻身旁,仰臉對趙丹蔻笑著,露出細小整齊的潔白乳牙,大而圓的眼睛彎成蛾眉月,聲音裏帶著驚奇和歡喜:“母親,我是錦笙,以後我可以跟父親外出,可以不用裹小腳,可以去西洋學堂讀書,長大後可以騎洋車、開汽車、出洋留學,還可以跟父親學做生意。錦笙能做的,我都可以做!因為我是錦笙了!”
趙丹蔻浮腫的眼睛裏都是水光,視線中,雲笙的笑容模糊成幻影。
笑容的幻影像極了錦笙活著時,趙丹蔻坐在五彩玻璃窗前,透過五彩玻璃窗看向庭院,庭院一切恍若虹消雨霽,帶著絢麗通透,亦帶著虛幻模糊。
錦笙和雲笙滿臉笑容地從院門沿著甬道向正房跑來,每次都是雲笙爭強好勝的聲音最先傳過來:“母親,又是雲笙先到了,雲笙比錦笙厲害。”